第4章 炎的坚持

淼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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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雪白的狐裘大氅送到了无忧的帐子里。她抚摸着温暖厚重的大氅,心里分外沉重。

    云锦披风没了,狐裘大氅却塞进了她手中。君昊天这些天的表现,常常让她心悸。她是为了窃他江山才随他出征的,不是吗?为何现在越来越在乎起他的生死?

    当他披着染血的战甲从沙场归来,她的血跟着他一起沸腾。当营中传来前线告急的战报时,她的心也为他揪起。

    她不断地为自己解释,在这个热血沙场,只要是个有血性的青年,谁不为之欢欣鼓舞?但君昊天的铁蹄不仅踏上了南军的大营,也一步步走向她的心防。

    她走出营帐,外面的天空就像一整块浅色的琉璃,美得让人害怕。仿佛有人用粒石子一砸,这静谧的琉璃就会全部坍塌破碎,化成干涸血般棕色的碎片。

    远方传来女子的哭声,凄凄哀哀,像是日暮时的鬼啼。无忧拉住经过的一名士兵:"军营里怎么会有女子哭泣?"

    士兵如实回答:"攻打陵川镇前,皇上曾向南军招降,他们不肯投降,顽抗七日。陵川破城,南军俘虏数万人,皇上下旨全部就地活埋,坑杀他们以祭奠北军亡灵。现在聚集在辕门外的都是南朝士兵或贵族的妻女,要集体斩首。"

    无忧点了点头,放他离开,兀自向辕门外走去。

    天色蒙蒙,无数的南朝妇孺,被绳子拴在一起,天气太寒,夹着冰雹的雨雾还在飞散,她们全都哭成了一团。南方女子多柔弱,以丈夫为天,失去了天地的支持,她们只能无力地任人鞭笞。

    无忧上前几步,士兵们正在用鞭子抽打前排的妇女,让她们跪下。

    无忧摇摇头。她在现代也算出生南方的地道江南人,但她不会软弱任命,也绝不会像这些女子一样,把自己的一生依附在男人身上。没有了夫婿,她还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继续活下去。

    看到无忧冷若冰霜的眼神,跪在地上的一个妇人忽然啐了口,用凶狠的眼光瞪着无忧,若那眼光能幻化成匕首,她必然会冲上去捅无忧两刀。

    那妇人大抵是把无忧当成了北朝女子,甚至天子的近亲,于是用看灭族仇人的眼光瞪她。无忧静静的回望回去,时间长了,那妇人才低头。

    再狠毒不过是将死的人,与其想着报复,不如想着如何让自己活下去。

    北军坑杀俘虏,残忍么?不。那是一个皇帝的风格。秦灭六国,坑杀赵军数十万,但结果却能统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始皇帝的精神,传给了杰出的继承者,君昊天也算其一。

    一个皇帝,若不狠,如何征服天下?

    残阳如血,女子凄厉的悲鸣震荡在血红的天空,无忧只是淡然地回首,衣袖划过血腥的空气。

    回到大营,刚走近主帅营帐,就听到里面传来辩驳声。

    原是文官在对坑杀战俘一事提出不满,劝说:"上可适当宽免,则将来可臣服此国。"

    无忧手一抖,本欲揭开营帐的手又垂了下去。连她一个女子都懂的道理,三品文官却不懂。

    营帐里传来君昊天果断地驳斥:"书生陋见!开国之君,皆杀人无数,还可流芳百世。创业之帝,就不可杀人?"

    无忧听了心头热血沸腾,忍不住要为他拊掌叫好。

    众臣散去,无忧避开到一侧,半晌才撩开帘子进帐。

    君昊天正垂首站立在沙盘前,左手抓一把红色小旗,右手攒着下巴,苦思冥想。

    听到无忧掀帘子的声音,他微一抬头,扫了无忧一眼,又垂下脸继续在泥沙铸成的微型据点分布图上观看。口中漫不经心地问:"刚才去过辕门了?"

    "唔。"没想这么快就有人把消息报过来了。

    "你也觉得朕杀戮过重?"他随意地问,右手拔出一只小旗,看准位置,果断地插进沙盘上的一处据点。

    无忧顺着他手势瞥了一眼,是龙门。

    "皇上打算下一步从龙门进攻吗?"

    君昊天凝眉不语,手心又攒了一只红旗,但迟迟没有落下。

    无忧围绕沙盘缓缓踱步:"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统一大业,必然要有人流血牺牲。现在死的是南朝人,军中就有人反对,他日若是要牺牲自己的将士们,又当如何呢?"

    从她进门,君昊天第一次抬起眉,长时间地凝视她:"无忧你的意思是......?"

    "行军必须果断,治军当立军威。再有人提出反对,斩!"无忧字字铿锵,柔弱的骨血里仿佛撑着一副钢铁的骨架,每一个字,都直击君昊天的心灵,与他所想正正契合!

    他正视着无忧,薄唇翕和,冷静地道:"坑战俘,祭血旗,"

    "越龙门,占兖州!"无忧紧紧地接上后一句,劈手夺过君昊天手里迟迟不肯落下的红旗,插在了沙盘正中的兖州城上!

    "你也认为该强攻兖州?"君昊天深邃的黑眸牢牢注视着沙盘上无忧刚放下的那一面红旗,他仿佛看到了天朝的军旗在兖州城外的青石墙上迎风招展。

    无忧谈笑自若:"兖州是洛水一带重镇,因龙门把关,皇上才迟迟不敢进攻。若兖州不拿,则进攻南军时始终要谨防腹背受敌。破兖州,皇上才可安然无忧。这一战,必然艰苦,纵使以血的代价,也在所不辞。"

    君昊天握紧了手中余下的红旗。战争,流血是必不可免,纵然损失惨重,兖州他也势在必得!

    翌日,君昊天向兖州城发了檄书:"降者可生,不降皆死。"他想用最后一步来尽量减少北军的损失。洛水一带小镇,在大军的凌厉攻势下,迅速投降,但龙门守将齐岳始终不肯投降。他们回答皇帝说"我等只剩一人,也不为汝之奴隶"。

    大军扎营龙门下,龙门桥头,两山峥嵘,相对而出。君昊天站在高处,俯瞰奔腾洛水,他的背影像是山穹上崛起的异峰,岿然屹立,让人联想到九天司神。

    当无忧走到他身后时,严肃的神明也骤然微笑了。山风猎猎吹鼓衣袍,无忧裹紧了君昊天为她所制的大氅,只听他在前面说:"无忧,你过来看。"

    无忧听他的话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俯瞰脚下滚滚浪涛。

    他一手自然地搭在无忧肩上,将她揽得近一些,一手指着河对岸的峻秀山峰:"你说,在这里搭一座桥,岂不壮观?"

    无忧诧异地顺他手指方向看去,两山险峻,洛水湍急,这可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于京城之外,开辟如此巨大工程,除非......他有意将洛阳建为东都!

    的确,若是南北统一,京城位置偏北,不利全国的统治。他竟想得如此远了,看来他对这场战争极有信心。

    君昊天凝眸远方,如同自言自语:"但这洛水里还有水鬼,不将她降伏,不能冒险造桥。"

    建洛阳为东都,不是一日之宫。南楚的水军善战,龙宫蛟兵,更不是一年可以征服。

    无忧笑:"什么水鬼,明明是洛水女神。你再这样不敬,当心洛神今晚就化作了美女,勾了你的心魂去。"

    君昊天故作严肃道:"洛神香艳,与朕何干?天子坐阵,还怕杂神诡变?朕到要看看这勾魂的美女,是不是真的洛神化身?"

    他说洛神化身时,眼睛盯着无忧,无忧红着脸低下了头。

    *

    两日后,君昊天开始正式攻打龙门。

    他命人连夜赶修栈道,硬是从陡峭山峰上开出一条通道,直捣敌人心腹。他令崔元直做首阵先锋,从正面攻击守军,自己率五千轻骑从开凿的栈道包抄夹击。三日破关。他毫不怜悯,按照自己曾许诺的那样:将守关的所有士兵一概处死。

    大军据守龙门,下一步便是攻克兖州城。

    于此时,南军在黄河岸兵分两路,成犄角之势,围攻北军。一路由南帝炎落宇亲自率领,十万骑兵在黄河岸边,开始造桥,大张旗鼓,预备渡河。另一路也是十万,由东向西,绕山路而行,日夜兼程,领军之人尚且不明。

    北军若这时强攻兖州,极有可能被赶来的援军包抄。若采取守势,也将会被困于龙门,如同坐以待毙。

    就在这时,君昊天下达命令,全军出动,在最短的时间内攻陷兖州,赶在南楚援军到达之前占领城池。

    攻城前夜,士兵们围坐篝火前烤肉取暖。暗黑色的夜,睁着火红的瞳子,愉快地望着牛皮大帐里所有的天朝主将。

    今夜,苍狼星黯然,淡得几乎让人难以寻到。这两日无忧眼皮总是不停地跳,她隐隐觉得此战不利。但攻陷龙门一刻,就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知道这时再提出什么改变都是有损军心的。

    她环着双臂坐在榻前。阴影里,好像总有一双神秘的眼睛,似乎相隔万里也能看到她。一声笑,若有若无,像是风中的。无忧倏地转过身,帐子密不透风,哪里也看不到眼睛,更别说是任何异样。

    她紧紧抱住身体,黑暗就像神佛无形的手掌,将她攥在手心。

    帘帐被撩开,君昊天卸下铠甲,一身棉袍走进来。这是出征以来,他第一次在夜间进自己的营帐。

    无忧忽然脸红,自己怎会想到那些羞人的可能。

    他随意地在帐子里扫了一眼,问:"怎么还不睡?"

    无忧摇头:"大战在即,睡不着。"

    "朕也睡不着。"他迈开步子,走到无忧身边坐下,"不过朕猜我们的原因不同。朕是因为兴奋,而你,在担心。"

    无忧倏地张大眼睛,抬头看他。他那清透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但他又补了一句:"但愿是为朕担心。"

    "有区别吗?"无忧拢着身体轻笑,"皇上若出了事,群龙无首,北军必败。为北军担心和为皇上担心,还不是一回事。"

    她自以为解释得天衣无缝,君昊天也笑了,露出的牙齿雪白如贝:"那朕只好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后者。"

    无忧脸上一热,垂下了头。君昊天宽阔的肩抵着她的,让她有种想依靠的感觉。

    "明天,我也能上战场观战吗?"战场有战车随行,她可以坐在车上纵观全局。

    君昊天微微侧眸,打量她许久,仿佛第一次认识她。然后,薄唇轻掀,吐出一个淡淡的"好。"

    这样,无忧反而讶异:"你不问我为什么?"

    火舌吐艳,好像血色之花,映得他眉目透着红晕的光:"小孩子总要出来见见世面。朕说过要给你机会站在朕的身边,明日一战,你就亲眼看着朕如何征服南军的堡垒吧。"

    无忧仿佛已经看到硝烟四起,战马奔腾的壮阔景象,铺天盖地的血色之中,一袭明黄的身影势无可挡。她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心情,对于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来说,能亲眼见证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也是一次难得宝贵的经验。

    火光跳跃下,君昊天的身子与她靠得更紧了,他有力的臂膀揽她入怀,眉眼稍稍放松,和煦的笑叹:"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呢?人家的姑娘都在家绣花弹琴呢,你每每见到朕不是谈国事就是军事。"

    他轻缓无奈的语气,眉目和蔼,一时间竟勾起无忧对慈父的回忆。出征两个多月,她离皇帝越来越近,却也越来越不了解他了。就像现在,他可以一脸无害地微笑,数落她不像个女孩子。以前的他,绝不会在外人面前展露出这样一面。

    借着这油然而起的童心,无忧顺从自己的依赖,将头枕在了他臂膀一侧。

    君昊天的身体有一瞬僵硬,随即更紧地拥抱住了她。面对佳人的第一次投怀送抱,他显得谨慎又拘泥。何时,自己像个初尝情事的少年一样羞涩了呢?

    时光回朔,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皇宫御花园的一处假山洞里,曾经也有一对男女幼童这样相依而坐。篝火哔剥作响,里面还烤着他们从御厨房里偷出来的红薯。

    女孩菱唇半张,早已呼呼睡去,唇边还往外溢着银丝口水。男孩稍显成熟沉稳,一只手臂给女孩靠着,另一只手拿着棍棒在篝火里翻搅......红薯都烤黑了......

    他无声地苦笑,当视线触及身旁的女孩时,便像盛了蜜,甜到心里。

    记得第一次在御花园里偷亲她。小女孩不仅没哭没闹,还睁大了黑亮亮的眼睛,抓着他手臂反问:"昊哥哥,我知道男孩女孩为什么要成亲了!"

    男孩脸上的红晕还没退去,尴尬地被她扯着。

    "因为成亲以后,新郎就可以吃新娘嘴里的蜜--"小女孩稚嫩的声音拖得老长,好像发现什么有成就的秘密,还兴奋地嚷着道:"等云儿长大了,也要找个蜂蜜新郎来送做堆!"

    童音尚在耳畔回荡,君昊天蹙了蹙眉,挥去那些缠绕的记忆。今晚的他,似乎总是想起那些早该被尘封的往事。

    望着倚在自己肩上的那张容颜,与记忆中的小女孩一样干净明晰,只是那一点刺红,怎样也无法抹去。那是他亲自给她的印记。

    若不能天荒地老,被她恨一辈子也好。

    想起她执拗地在金銮殿上告诉自己,她不是骆云儿,她叫秦无忧,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真相!可以接受被恨,却无法接受早已换了一个人的事实......

    即使如此,他依然义无反顾地被吸引。不知是因为这张脸,还是她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孤傲和倔强......

    无忧显然已经熟睡。美目轻阖,黛眉微蹙,长睫如蝶翅安静地覆下,粉红菱唇不安地撅起,娇嫩如花瓣的唇片之间咧着缝隙,幽兰气息轻吐。

    "成亲以后,新郎就可以吃新娘嘴里的蜜啦--"稚嫩的童音再次回响,说这话的女孩此刻就安静地躺在自己身边。

    君昊天俯下头,凑着她脸颊轻吸一口气,女子的馨香沁入心脾,他眯起了眸子,向她唇间,轻轻探去......

    夜色独魅,士兵们早已歇下。营帐间星火缭绕,魅影幢幢。一抹幽深的视线,久久地落在军帐内相依而眠的两人身上......

    *

    翌日清晨,三军铠甲铮铮,整齐地列队在军帐之外,轰隆隆的战车轮翻云而来。一轮白日,喷薄而出。

    当君昊天骑着御马,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那欢呼声雷动,山河为之动摇。他去了大氅,和战士们一样只穿冰冷铠甲,一袭明黄披风在寒风中猎猎起舞。他不发一言,却好像给每个人的心中灌进了胜利的讯息。

    清晨无忧醒来,身边便已是冷冷的军榻,雪白的狐裘大氅盖在身上。脑中一阵混沌,她赤脚起身,将大氅往身上一拢,冲出了帐子。

    君昊天在马上回眸,迅疾地掠过无忧,又重新凝视远方,好像看着湮漫的远山,唇角似笑非笑,冷厉的剜过千军万马。

    清露惊讶地看着无忧,远远地拎着她的靴子追上来:"夫人......穿鞋......"

    无忧这才意识到脚上冰冷,红着脸退回了帐子,让清露伺候穿衣。

    她不施粉黛,长发高高束起,绑成一股。穿着男子的劲装窄袍,护心软甲,脚蹬黑色长靴。当她走出营帐时,俨然英姿飒爽的女将姿态。

    君昊天为她留下一辆战车,但她选择披挂上马,跟随在御驾左右。

    御驾停在兖州城外一处高旷的山丘上。无忧在马背上俯瞰战场,双方的军阵如同一只巨大的釜,底下有烈火烤炙,无数黑压压的蚂蚁在其中挣扎。无忧深吸了口气,眼前顿时模模糊糊,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大规模的人间战场。壮烈的马队好像要横扫过黄土高原,雄鹰飞过骑兵们的头上,又飞过战车,还有长矛手,弓弩手,在高丘圣驾的顶上盘旋......

    良禽择木而栖,苍鹰尚且选择了君昊天,胜利是属于北军的。

    三通战鼓,好像远古巨人的怒吼。北军的骑兵,在地上滚起黄尘,一道黑色的铁幕往城墙下拦去。巍巍城墙上,旌旗挥舞,顿时锽箭如云。

    人头攒动之中,一身金甲之人在数百骑的簇拥下,披荆斩棘,冲在最前方!他手持一把黄金矛,横拦竖刺,所向披靡,是先锋崔元直!

    潼关初见,无忧便识出他有将才。此次南伐,便是他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

    城楼上的弓弩手们不断的射中北军的士兵,但虽然每一丈都丢下同伴的尸体,天朝骑兵们依然冲锋,那些没有了主人的战马也还在狂奔向前。他们逐渐向城门靠近,猛烈地撞击着看似坚不可摧的城防!

    人们激战,残杀,砍掉马足,刀剑刺向所有活着的生物。天朝人就像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守城的南军也不甘示弱。厮杀在僵持,箭羽漫天,中箭的骑兵们纷纷下马,徒步拉扯,削去南军的脑袋。无忧已然看不见血,日光为冷兵器的寒光所盖,天地间灰茫茫地只映照着一个字"杀"!

    激战延续至正午,军士跪报:"皇上,我军后方起火。"

    无忧探出头去:乌云滚地,万股黑烟,从北军绵延的背后冒起,不知什么。被风卷到黑云之上,蜷起来,像是枯枝败叶。

    火光终于化成万千散星,又有满面烟尘的军士来报:"皇上,南楚主力大军赶到,离我军战场不到一百里。"

    君昊天坐在马背上的身体绷紧,脸色发白,似乎竭力支撑。

    无忧暗暗在心里发怵。以北军之势,到日暮必然攻下兖州城。但没想南军行军速度如此之快,日夜兼程,竟在正午便赶到了战场。

    御驾随行众臣开始小声议论,有人在私下建议退兵。主军军心涣散,则必然影响前方冲锋的先锋军。

    君昊天凝起了眉,冷冷回身,炯炯双目扫过议论的众臣。那眼神似冰刃,让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闭了口。他不语,仍旧紧张地注视着前方战情。

    主军中,画角被吹响了,酣烈的战争,被这种豪迈的呼唤一波波再推上云霄。以至于战马的冲击,如入无提防之境。马匹的光滑皮毛,军士的铁甲,护心境,还有刀剑,在阳光下,好像无数条在闪光的惊急湍流,无忧心中,顿时充满了开天辟地的勇气。

    这时,兖州不可撼动的城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从城中杀出一队人马,与崔元直的锋头逐渐接近,水银泻地般,就在感觉的刹那,尖刀已经插入北军的中军,无孔不入。

    与此同时,军情再次来报:"报--兖州城内杀出一支骑兵,冲乱我军阵型,势不可挡!"

    无忧看见,君昊天的身体猛烈地震荡了一下。他抓住爪黄飞电的马缰,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冷静:"冲锋奇兵由谁率领?"

    "回皇上,是南楚振威将军楼万里!"

    "楼万里"这个名字一出,君昊天再次被震慑。

    他攥得拳头发白:"楼万里何时到了兖州城?"军士答不上来。

    连无忧都听说过南楚振威将军楼万里的名号。他是前朝战神楼广澜的义子。南楚多年积弱,若非楼家坐阵征战南北,只怕早已被天朝蚕食。

    据线报,楼万里作为北伐主将,一直与南帝炎落宇同营,何时已经暗中到达了兖州?

    这一消息,对君昊天来说不异于重大打击。正踌躇间,北军后方喊杀声震天,南帝主军已经赶到!

    中军立刻沸腾,关于撤兵之说愈演愈烈。君昊天也陷入了挣扎,是继续强攻,作垂死一搏,还是保存实力,暂且退兵?

    远方,楼万里的冲锋骑兵已与崔元直绞斗到一起。崔将军盔甲染血,身负数道伤口,依然鏖战不退。无忧看得牙齿发颤,不由地也攥紧了手心。

    是战?还是退?

    君昊天目光冰冷,将自己腰间一块白玉佩解下,用力丢在地上,白玉登时碎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昂首坐在马背上,斩钉截铁地宣布:"传令三军,全力攻城!敢有后退者,斩!"

    中军立刻死一般宁静。无人再敢提退军,但战况依然不乐观。

    西北处,又起火光,北军派遣第一波攻城的士兵已经死伤殆尽。第二波第三波冲出的士兵在鼓声中呐喊。

    狼烟弥漫,山河剧变。

    只听中军中,好像发出了千百人齐声的惊呼,北军的旗帜都在那声呐喊中滞了片刻。

    君昊天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猛然挺直了背,英俊的脸孔上有几分怀疑。

    过不多久,又有人来报:"皇上,先锋崔元直将军战死。"”

    崔元直,那正直果敢的将军......无忧手一震,君昊天的面色也沉了下来。

    南楚大军从后方赶至,兖州城上,焦黑燃烟的旗帜忽然撤下,换了一面金色的大旗。登时间,鼓声大作,兖州城城门大开,上千的士兵长龙从城里杀出,好像干渴许久的巨龙,终于可以一口吸干这污秽腥臭的海水。南军首尾相连,北军已成骑虎之势,进退两难。

    君昊天倏地拔出腰间佩剑,两腿夹着马肚子,便要催马亲自上阵。

    军中老臣以身体挡在马蹄下:"皇上,您乃是天子之躯,若有个意外......"

    "让开--"君昊天的眸子凝着火光,断臂残肢在他眼前滑落,他果断地扬起了剑。

    那老臣却抱了必死的心,抱着马腿一动不肯动,布满鸿沟的脸上老泪纵横。

    无忧终于忍不住站出来:"皇上......撤兵吧。"

    君昊天愕然地回首看她,眸子里闪着孩子般脆弱的水光。他好像不相信自己会败,苍白的脸上全写着不甘心。

    "僵持下去,你会继续损兵折将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忧走上前,勒住了爪黄飞电的马缰。

    "放手!"君昊天冷冷地俯视她,"朕不会输。就算战到一兵一卒,朕也不会认输。"

    他说话时,牙齿紧紧咬住了唇。鲜血,缓缓的,从他唇齿间渗出来。

    "皇上......"整个中军,众将群臣齐齐跪下,哀诉般呼唤着。

    君昊天孤独地在马背之上,望着遍地跪伏的臣子,忽然有一种天地怆然的悲凉感。

    他的背脊,像一座风霜雨打的雕像,久久地挺直不动。

    最终,手中宝剑颓然坠落,他阖起了眸子:"......撤兵吧。"

    无忧提着的一颗心也随着他的这句话而终于落定。她缓缓松开了马缰,咬着发白的嘴唇,对君昊天扯开一抹艰难却自信的微笑。

    点头,是对他勇气的嘉许。

    男儿顶天立地,当拿得起放得下,敢于逐鹿天下,就要有面对失败的勇气。

    "君昊天,今天,我见证了你的失败。但它不会是终点,而将是一个新的起点,真龙,必有一天将龙腾九霄。"

    山风猎猎,她毫不介意两人身份的云泥之别,直呼着他的名字。

    马背上的男人似乎茫然了。但他眼底的不确定只是一瞬间,当御驾的大旗在上空挥舞时,他迅速地张开臂弯,把无忧带上了他的马背。

    "朕记得你今日的话。兖州洛水,碧海青天见证:我君昊天,必将东山再起。"

    马鞭重重地落下,如同他的每一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北军仓皇撤兵,战马哀号,乌鸢啄场。连无忧的头顶也有一只。她心下厌恶,身后的君昊天盘马弯弓,一箭射下那只不吉利的飞禽。乌鸢坠落。

    他们脚底的大地,在夕阳映照下,好像一片片凝血的紫色斑驳。血,只有血。

    "皇上,南军追来了--"

    一个老将拼死地向这里嘶吼,他刚说完,背心立刻被一支利箭贯穿!

    无忧惊惶地向四周看,除了南帝率领的战车步兵和兖州城里冲出来的骑兵,哪里还埋伏有弓弩手?

    这时,血色天空忽然被团团黑影遮挡,在山丘两翼的树丛中,蓦然冒出无数南军旗帜!先前战报说南军主力兵分两路,一支由炎落宇亲率渡河,另一支绕山路赶来,就是这队弓弩手?

    这可真是一支天降奇兵!

    那报信的老将军奋勇向南军弓弩手埋伏的高地扑去,当他攀上高地时,全身中箭如同一个刺猬,但还是向着弓弩手隐蔽的土垛爬。他口中还在呼喊着"护驾""杀敌",无忧突然有些难过。她合上眼皮,又强迫自己注视那个人。

    身后君昊天未对她说一句,只是用坚实的臂膀紧紧环住她,对着突围的众将道:"冲出去--"

    山谷间回荡着将士们用生命呐喊的"是--"!

    残存的骑兵围城一个圈,将圣驾保护在其中,车轮般滚动前进。四周暗处飞射的箭羽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人生存的希望封闭在其中。

    倏地,一阵疾风掠面,君昊天压着无忧的身体伏在了马背上,耳畔劲风呼啸,那利箭似乎就擦着头皮飞过,无忧惊出了冷汗,转眼去看谁能如此精准地射中圣驾--

    老树虬枝中,头顶草编伪装的少年们手拉弯弓,怀抱半月,飞箭接连射出!少年的眸光好像染了战场的血,炽热滚烫,在那其中,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肃杀严冬,无忧却好像看到了明艳的桃花绽放、落英缤纷......

    不,不会的......无忧剧烈摇头,遏止了自己诡异的想法。

    就在这时,一道光束从天空划过,突围的上千骑兵欢呼起来!无忧抱着马头,圣驾的最前方,一片光明,好像开放了一朵血色之花。

    他们终于突围出去,北军的大营就在视线所及的前方!

    光线渐弱,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

    君昊天放慢了马速,战场上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只剩下无数人临死的呻吟,捶打着人的神经。无忧不愿意看,因为在这黄土地上,流下了太多战友的鲜血。

    傍晚,军营里生起了火,从战场九死一生归来的士兵们,聚在火堆前擦拭血污,包扎伤口。

    他们不辨肤色的脸上,只有漆黑和浓稠,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地上,唯独那一双瞳眸,在火光照映下,反映着生命的跃动,证明他们--还活着。

    整座大营,死气沉沉。没有人愿意说话,也鲜少有人走动。

    伤兵云集处,腐臭冲天,让人宛若早入炼狱。少数垂死者的呻吟好象从冰窟里传上来,无人去安抚。死神在伤兵们的身体边徘徊,轻慢晃动他黑色的翎毛。寒冷之北国,伤员身上的血汗被风吹固了,又被点燃的火堆所烤化。年轻人们的身上,总有这样那样惨不忍睹的伤口,可是他们中不少神色倒平静,似乎朦胧中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或者梦见了自己所爱的女人。

    军医们仓促忙碌,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受伤者太多,他们穷于应付。天朝军队,强悍百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能行走的伤兵,一律抛弃。因此在这里看不到那些大腿上受创,或腹部中箭的伤员。

    无忧的背脊一直在发抖,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她仿佛置身于修罗地狱,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光明。胃里翻江倒海,她难以支撑地跑出了伤兵营。

    蹲在一个僻静的军帐角落里干呕了半晌,才缓过气来。抬起头时,脸色已惨白如纸。

    在现代,人们往往重视胎教,但她想起腹中的宝宝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孕育成长,就觉得万分心寒。

    她方要起身,围营的栅栏上,一匹毛色雪白的骏马扬蹄飞入,马上之人将她一掠而起!

    无忧"呀"地一声被横放在马背上,她只看了那人的眼睛,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一定是不要命了!竟然单枪匹马来闯北军大营!

    照夜狮子撒开四蹄,越过丈许的溪涧,水花溅到无忧的脸上。背后,军帐里开始骚动,有人大声地喊"抓奸细--"!

    "炎之陌,你疯了!"无忧在马背上叫他。

    炎之陌的颧骨都瘦削下去了,但他的脸庞更加坚毅。他不回答,小腿猛夹马肚子,催马越过一坡坡高地,眼见龙门军营在视线中越来越远,照夜狮子终于停止了狂奔。

    他勾魂摄魄的眼眸不似原来那般澄澈,桃花迷醉,却更加深邃,映着些无忧也看不懂的东西。无忧叫了他几声,他眸子才转过来:"我说过会亲自带你走。"

    无忧吸了口气,打断他:"别胡来了,你想再一次被抓住么......"

    唇蓦然被封住,他竖起了一根食指,按在她唇间,"嘘"了一声,随之眉眼微扬,淡淡一笑。

    惊天动地的从军营里跑出来,现下突然安静了,倒让人不习惯。洛水河顺着山势蜿蜒,在身畔欢歌注去,浪卷涛惊。落叶凋残,直顺流北方飘去。两岸青山,好似一个铁瓮,就等着鱼嘴飞沙,在宝瓶口伏魔降妖。

    炎之陌拿开了手,转而张开双臂,用力地把无忧按进怀中。他的手臂那样坚实,好像要把她按入体内,和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一样。

    无忧用力地拍打他胸膛,可他岿然不动:"你弄疼我了......"

    身前的男人好像忽然变成了脆弱的孩子,拥着她不住地颤抖,他的臂膀那样有力,怀抱里却空虚得让人害怕。

    "你没事......幸好你没事!我离开京城就后悔了,我回去找过你,可你被带进宫了......如果你出了事,我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我是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你为我受伤啊......"

    他的声音颤抖,下巴搁在她纤细的肩上,每一个字,都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吐出。

    无忧深吸了口气,心忽然变得纷乱如麻。这个傻瓜......居然回去找过她,君昊天所有的人马都在四处堵截他啊......

    许久,抱着她的男人才平复了身体的颤抖,依然眷恋地拥着她:"我做梦都在等这一天,亲自带走你。大哥不让我出征,我在昭阳殿前跪了三天三夜......这次我秘密带领弓弩队,在天霰谷伏击君昊天,但我没想到你与他同乘......我怕伤了你,下令不许射杀主帅,因而错过了杀他的最好时机......"

    无忧全身一颤,立刻如坠冰窖。在他们撤兵的路上伏击的果然是炎之陌,那一双桃花绽放的眼睛呵......她不由暗暗伤感,本以为九死一生,逃过追击,却原来是炎之陌手下留情。

    思绪间,山谷外雷鸣般轰响,层叠的马蹄声卷入谷口,振聋发聩。北军追上来了!

    无忧迅速推开炎之陌:"你别发疯了,赶快走,在这里被抓住神仙也救不了你!"

    无忧的话似乎深深打击了他,他的眸光颤动,脸上好像酝酿着一场风暴:"北军吃了败仗。我说过,君昊天送给我的,我一定要加倍奉还!我不仅要带走你,还要亲自取君昊天首级!"

    他说着,取下马背上悬着的佩剑,在月光下唰地拔出剑鞘,泠泠剑光好像黑暗里睁开的狭长眸子。

    为何?他为何不肯走,还如此不自量力地要以一敌众?

    无忧皱紧了眉,正要开口再劝,忽然被炎之陌左手一拉,圈进了怀中。身形甫定,背后便传来骇人的冰冷声音:

    "放开她!"

    月光下,君昊天一袭黑色战袍,包裹得他像一座黑色的山峰。他手中的剑闪着寒光,正指向炎之陌,在看到他左手紧抱着无忧时,脸上好像蒙了层霜,眉目眼角挂着残忍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