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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清楚后,一切都变得简单。
杨婵回去后,朝哪吒要回了她的簪子和鲛纱。
哪吒虽然困惑,但最后还是给了。
结果第二天,天一亮,杨婵就琢磨着出府,绕着陈塘关晃悠,寻找当铺。
哪吒暗中跟了她一路,当杨婵当了杨戬送的鲛纱,拿着钱袋子出来时,与哪吒碰了个正着。
哪吒没有隐藏的意思,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周身一如既往的空空荡荡,他站在离当铺不远的外间,抬头,视线从杨婵的脸转移到她手上的钱袋子上。
杨婵被逮了个正着,尴尬地后退一步。
她后退一步,哪吒前进好几步。
直到走到当铺门口。
他走的快,带起一些冷风,快要入冬了,气候本就寒冷,这再一吹给杨婵冻得一哆嗦。
“杨婵,”他的阴影投下来,遮住了杨婵眼前的天光,“你打算去哪”
杨婵像个小动物,左瞅瞅,右瞅瞅,端看当铺里简朴的陈设,就是不肯看哪吒。
哪吒把她的头摆正,再一次问“你当了鲛纱,拿了钱,瞒着我,打算去哪”
杨婵甩开哪吒的手,发现甩不开,她的头被迫昂着,周遭人来人往,怪丢人的。
杨婵遮住半张脸,掩饰性地咳了咳,说“换个地方说吧。”
哪吒看着她,他的瞳孔是漆黑的,深不见底,闻言,也半点波澜没有。
杨婵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哪吒总是这样,要么轻佻,要么沉重。
爱走极端得很。
不知道过了多久,哪吒松开了已经捂得发烫的手,放了杨婵自由。
杨婵得获自由,揉了揉变得有些僵硬的脖子,然后先哪吒走,融进人群里。
哪吒走在她身边。
杨婵一跟哪吒站在一起,走起来就会轻松,她像第一次来陈塘关那样随意乱走,边走边说“我被天庭的人追杀,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我被抓了还好说,连累你怎么办”
“身为麻烦,要有自觉,所以,我打算走了。”
哪吒却说“你不是麻烦。”
杨婵一顿,抬起头,哪吒看着她,再一次说“你不是麻烦。”
“杨婵,天庭的人我不怕,我也不在乎。”
“你这是在挽留我吗”她盯着他漆黑的眼睛,问,“你离不开这里,所以希望我留下来吗”
哪吒回“我只是在实话实话,而这话,我已同你说过无数遍。”
杨婵老成地叹了口气,说“哪吒,我不能因为你无所谓,我就无所谓。”
哪吒说“你可以无所谓。”
“师父掩盖了你的行迹,你就不会被天庭发现。”
“可纸包不住火,事情总会败露。”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凡人生命短暂,”哪吒站在原地,看着杨婵
,说,“你我在凡间,眨眼间,便可度过一生一世。”
杨婵一怔,良久,困惑地问“哪吒,你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为了我留下,劝到这种地步”
哪吒也不知道。
他抿着唇,不言。
杨婵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冷静,她说“如果真的行迹能被久久隐藏,我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为什么”
“我要去找我兄长。”
哪吒一愣。
“哪吒,你因为你的亲人选择留在陈塘关,”杨婵捂着心口,“我也因为我的亲人需要四处搜寻他的行迹。”
“我兄长为了我下落不知,生死不明,”杨婵坚定地说,“我要找到他。”
哪吒哑然,他知道杨婵一直因为她的兄长饱受梦噩的困扰,心神难安,他没有理由让她放弃,他垂下眼眸,许久后,说“没关系,我们有魂契,不管你到哪里,都一样。”
杨婵却偏要打破哪吒最后这点希冀,她抬头看着他说“你说了,魂契没什么用,只不过是刻在灵魂上的标记而已,就算联系不能斩断也没什么。”
“因为这点微末的联系不足以勾连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哪吒,”杨婵看着他,叹道,“仙凡有别,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哪吒咬牙切齿“什么是仙什么是凡”
“我不知道,”杨婵说,“但我知道,你是仙,我是凡。”
“既然如此,那你便努力修炼成仙,你我便都是仙。”
“我会努力修炼,努力变强,但我不会成为神仙,我只能是凡人。”
“为什么就因为你讨厌神仙”
“不,不止如此,”杨婵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我贪嗔痴一样不落,执念也好,贪念也好,我一样也放不下。”
“我无法超凡脱俗,就只能做个凡夫俗子。”
“仙与凡,高与低,上与下。”
“高贵与低贱。”
“超脱与挣扎。”
“哪吒,”她说,“我们本就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哪吒脸色大变,疾风骤雨一般,忽然阴沉下来。
杨婵不惧,还是那般看着他。
哪吒突然冷笑一声,这笑声突兀,让人不寒而栗,他指着杨婵,一字一句地说“杨婵,你就是个不识好歹的狗东西。”
“我真是瞎了眼,才把你从巫山捡走。”
杨婵顶着他令人胆寒的目光,回“是,如你所说,我就是个不识好歹、蠢笨无知、一事无成、麻烦缠身的狗东西。”
哪吒的眸光愈来愈寒。
“哪吒,你是这世上我见过的最好神仙,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我杨婵虽然无能,但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你的恩情,我必定偿还。”
誓言撂下,她转过身,背对着哪吒,道“我孑然一身,来去自由,但不告而别总是不好,所以,今日向你多说
一句。”
“再见了,rdquo她偏过头,看了一眼哪吒,说,“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的。”
说罢,她便径直走向人群里,离开哪吒,她再无轻松宽阔的道路,只能随着人群随波游荡。
哪吒笔直地站在原地,神情阴鸷,一言不发,许久过后,他像是又一次妥协了什么,他急切地转过头,却见茫茫的人海中,杨婵的背影再也看不清了。
他迅速拨开层层叠叠的人海,然而,直至走到街道的尽头,也没有看见杨婵。
连那一直在耳边萦绕的清脆的令他心神安定的铃声,也没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杨婵分离,也从来没有做好跟杨婵分离的准备。
他惊慌失措,最终走到下一个路口,望着昨夜他们一齐呆过的高塔,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再一次睁开时,他好像是恢复了冷静,但好像又更疯了些。
他听着嘈杂的人声,五脏六腑都在灼灼燃烧,他低声喃喃“杨婵,你欠我诸多,我迟早会找你讨要。”
“十倍千倍。”
“你记着。”
杨婵走后两天,哪吒如常地呆在李府。
确如李夫人所说,李靖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教导他了,他推了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公务,早早坐在特意空出来的书房里,等哪吒过来上课。
说实在的,虽然李靖年少时也曾上过昆仑山求仙问道,但是他和哪吒不一样,要论仙术仙法,李靖是教不了哪吒的,确如哪吒所想,他能教的都是些迂腐的道理。
李靖已经尽量让课堂有趣了,可哪吒还是兴致缺缺,两个有仇的父子俩如今能正常的坐在一起已经是难得了,不能再多求些什么。
李靖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哪吒很明显地在发呆,他倚着低矮的窗户,露出半个头,一双眼睛遥遥地望着李府的假山水。
人在,神不在,其实教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李靖看着哪吒,忽然说“杨婵的身世我找人查过。”
哪吒的目光慢慢转移过来,落在李靖身上,目光不善。
李靖却当没看见,继续说“朝歌姓杨的人家只有一个,半年前,满门都凭空消失了。”
他问“你说,这是谁能做到的”
哪吒忽然站了起来。
李靖说“你可以不在乎李家满门,你自小便是随心所欲,恣意任性,我不能。”
“我有你母亲,有你两位兄长,还有世代镇守陈塘关的整个李家。”
“哪吒,这么多人背在身上,你走起来,真的那么轻松吗”
哪吒并不在乎李靖的话,他眯起眼睛,问“这些话,你跟杨婵说了”
“我不必说,她和你一样任性、鲁莽,但有一点好,”李靖看着哪吒,说,“她有自知之明。”
哪吒最恨的就是杨婵不知何时生出来的自知之明
他甩袖当即就要出门,李靖却喊住了他,他说“你
可以不做殷商的臣子,但是你得做我李靖的儿子。”
哪吒停住脚步,转过头,冷声问道“做你的儿子你不是一直压我一头做我的爹吗”
“我何时没有认过这事了”
李靖沉声问道“是么那你几时又像个儿子了”
哪吒冷笑着反问“你又几时像个父亲了”
李靖脸色忽变。
哪吒捏住木门,转过身,说“爹,做做样子就可以了,你我都明白,我们这父子缘分一开始就是孽缘,早该尽了。然而,你我命数只要一方不终,血脉亲缘就断不了。”
“所以,我乖乖地做我的儿子,我这一辈子表面功夫做到位,你这一辈子也别太为难我。”
“稀里糊涂的,你、我还有我娘,就可以把为人的这一辈子过完。”
哪吒想要稀里糊涂,李靖却不想,他偏要让哪吒明白何为父子君臣。
哪吒不愿听,他其实自杨婵走后,心神一直不定,随时处在发作的边缘,李靖喊他,他又一次停下,再一次回头时,他身边做景观用的巨石碎裂,尘土飞扬,灰尘和石粒落在池塘中,激起一池波澜,殃及水下池鱼。
李靖毫不犹豫地抽出剑,在仆从们的惊呼声中,劈开弥漫的烟尘,烟尘一被劈开就露出好大一片空地,那个地方是哪吒曾经呆过的地方。
而此时,他已消失了踪影。
李靖拔剑四顾,茫然地立在原地。
哪吒没有直接离开李府,他回了屋,随手就将满屋子东西都砸的一团糟,在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个女子的惊呼声,哪吒冷眼一扫,抓住了躲在屋子里的侍女。
他一把捏住了侍女的喉咙,将她整个人抵在了墙上,她双脚离地,呼吸困难,不住地去抓哪吒的手。
哪吒上前一步,靠近她,问“来我房间做什么说”
“少爷,我,我是来给”哪吒松开了些,侍女终于可以说的顺畅一些,她说,“当铺那边给府里送来了东西,说是少爷的,我刚巧路过,想着给您送来。”
哪吒微怔。
侍女被放开,掉到地上,她刚刚离死只差一线,死里逃生的她控制不住地落泪。
哪吒却在这时朝她伸出手,侍女后怕地抱住自己往后躲。
她是新来的,不懂李府的人为什么那么害怕刚刚回家的哪吒,但她现在懂了。
她哭着哀求道“您别杀我,我家里还有阿弟,我若是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照顾他了。”
哪吒的手滞在空中。
侍女见哪吒没有回应,怕他又下手,本想当即跑掉,但是她发现自己害怕的脚软,为了活命,她下意识双膝跪地,额头紧紧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她说“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
哪吒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个匍匐在地上的凡人,心里想,他在别人眼里便是这样的。
瞧瞧,他总是把事情变
得很糟糕。
他抬起头,望向外间,言简意赅地说“拿来。”
“什么”侍女吓得发懵,没意识到说什么,但下一秒又立即反应过来,她赶忙从怀里拿出一件鲛纱,双手捧到哪吒眼前。
这是一件蓝色鲛纱,暴露在阳光下流露出水一般盈盈的波光。
哪吒看着它发愣。
“少爷。”侍女捧得手发酸了。
哪吒终于把鲛纱接了过去。
侍女如释重负,不消哪吒下令就悄悄退下了。
屋子里仅剩下哪吒一人。
看着这件衣服,哪吒混乱又暴躁的心神好像终于可以安定片刻。
他曾对太乙说“除了杨婵,我都可以认命了。”
他什么都可以认。
除了杨婵。
除了她。
哪吒心中忽然又一次燃起了短暂消失的锐气,他径直往李府外走,却正巧和李夫人碰了个正着。
李夫人听说哪吒和李靖又起了矛盾赶忙来查看,见到哪吒,抓住他的肩膀,担忧地问怎么了。
哪吒不答,轻轻拉开李夫人的手,迫不及待地往府外走。
“哪吒,”李夫人看着哪吒的背影,有了不祥的预感,她问,“你要去哪”
哪吒说“不知道。”
李夫人一僵,紧接着又问“你还回来了吗”
哪吒说“会回来的。”
“不,”李夫人说,“我是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如幼时那般真正回到我们身边呢”
哪吒沉默片刻,终于对李夫人说了实话,他回“当我被你们丢在荒山上时,我就再也不愿意找寻回家的路了。”
“娘,”哪吒说,“我如今种种,皆是为你。”
李夫人一愣。
哪吒不等李夫人再问出下一句,转头就离开了李府。
与父母的孽债了解不了,他其实去哪都是一样的,他无数次妥协、无数次尝试着顺从,都发现有些事真的不是愿意就可以,就能够的。
他根本就无法被规训。
他根本就做不到做个“好”儿子。
他走在人潮汹涌的陈塘关里,却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空空荡荡,他没有漫无目的地走,他直径出了陈塘关,然后依着杨婵所说的模糊的南方,一直走。
他要找到杨婵,如果她不愿意长期呆在一个地方,那他就带着她一起游走在这世间各处,只抽出人生的某一部分去应付父母的孽障,其余的,
就都是他和杨婵的。
他是这么想的,也打算这么做。
然而,一切在杨婵的意外出现被打乱了节奏。
杨婵不知道从哪里滚了一遭,滚了自己满身狼狈,她那一身让她开心地找不着北的漂亮衣服上此时全是泥。
她见到哪吒似乎也很意外,那双可爱的杏眼微微瞪大,将晚间折射在海浪上的红与金映入眼中,而在眼瞳里,除了光,
还有哪吒。
被大山隔断的短暂的海岸线上,此时也没有出航的渔家,只有他们两人。
哪吒先踏了一步,杨婵则先开口。
“哪吒,”杨婵好像有点尴尬,她不住地缕头上乱糟糟的碎发,说,“我一个人走了一段,发现自己确实太无能了,这样的话,别说找到兄长了,可能我都走不出东海。”
“所以,我决定还是找你学了本事再走,啊,我最想学的是飞,呼的一下来去自由,这样的话也不至于为了找个小孩子摔进山崖里。”她挠了挠头,道,“好吧,我在山崖里躺了一夜反思了一下,觉得做人还是不能太轻狂”
说做人不能轻狂,她的话却还是很轻狂。
“我想着,修炼的话,三个月打基础够不够其他的我可以自学。”
说着,她非常刻意地掩饰“当然,我不是为了你才从山崖里爬出来回到这的,你千万不要误会了。”
“快要入冬了,等到春日到来,春雨惊蛰,万物复苏时,我便会离开,”她又一次强调,“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不会等你的。”
她看着哪吒,深吸一口气,又叹出,仿佛在哪吒不知道的时候,终于妥协了什么,又放下了什么。
她笑着说“那么,老大还是师父,你选一个吧。”
“不管是什么,我都认了。”
然而,她没有等到哪吒选一个。
因为,哪吒大步向前,然后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弯下腰,明明比杨婵高大许多,却像是将整个人都倚靠在杨婵身上,头埋在她变得乱糟糟的头发里,深吸一口气,错乱的五脏六腑终于归位。
杨婵迟疑地抬起手,毫无旖旎地拍了拍他的背,晃得手上的清心铃叮当作响。
远方,夕阳将落,浑圆的落日与浪荡又辽阔的大海相贴,大海承接天光,他们两人陡然间浸淫于温暖却苍凉的红色里。
一切的发生,正在这一线天光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