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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牌大学的招生条件有了新规定:钢琴4级不算,而必须要达到6级。新的划分标准是这样的:前5级算初级(普及类),610级算高级。
3王子变肖邦
这天夜里江南一带降了一场特大暴雨。从电视里看,古城南京的许多街巷水流成河。
古月通宵未睡,她站在爸爸家的客厅里团团乱转,状如一头饥饿的困兽。她担心江城家里会不会受淹。别的没什么好东西,钢琴一淹就全完了。古月好几次失去理智地要冲出去,说要坐火车回家,都给女研究生江枫劝阻下来。
一切听天由命吧,江枫说,假如淹了,就算你现在回去也没有用。孔老师在家会处理的。你还是好好照看小亮吧。
那场特大暴雨还是淹没了古月的家,淹没了古月的“王子”。
那天晚上,孔二在家独自与洪水展开殊死搏斗。四面八方的雨水深深地围困了那幢楼房。幸好他家的门槛砌得高(60公分),在洪水没有漫进屋之前,先将冰箱、彩电、贵重衣物转移到外面的楼梯了。但钢琴太重,太大,抬不出去。他就叫了对门的邻居,用几张方凳将它原地高搁起来。后来看看洪水上涨的速度很快,怕不够高,又在方凳上加了小方凳。都说行了行了,水再高人都不活了,还要钢琴做什么。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孔二叫了辆“奥迪”专程来南京接古月母子。他这一举动给自己、也给教授狠狠挣了回面子。古月也尝到了大姑娘坐轿的那种新鲜滋味儿。看来“奥迪”也和钢琴一样,是一个人地位和身份的象征。这不由你不信。
接下去还有令古月意想不到的事儿:“奥迪”进入江城市区后径直往一个陌生的方向开去,惹得古月在车上直起身子大喊:错了错了,往哪开啊?前面的孔二和司机只是微笑不语。一时间弄得古月恍如梦中,似有一种在电视里被人绑架的感觉。
后来出现在古月眼前的是一个全新的家:二室一厅,大理石水曲柳地板空调真皮沙发水晶吊灯画王彩电煤气电话电热水器一切都搞得一一当当,若不是墙上挂的那些熟悉的照片,古月根本无法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家。何况客厅里的那架钢琴也不是原来的“王子”,而是一架进口的“肖邦”牌。
这样一来,古月再次对这所房子主人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假如孔二想第一次在妻子面前扬眉吐气,让妻子产生一种意外惊喜的话,那么他的目的是达到了。而且是大大超过了。在以后的一个多月里,古月都处于一种似真似幻的幸福感中。有位诗人说,时刻担心失去的、不稳定的幸福才是刻骨铭心的幸福。
关于钢琴的事,孔二只是简单地对妻子解释说换了,说:小亮就应该弹进口的“肖邦”,这才符合小亮的身份。
事实上那架“王子”他五千元处理给了本市新办的一个“准贵族”幼儿园,他告诉人家这是淹过水的,对方说不妨,反正是做做样的,暂时也用不着。都是朋友,说话不需要转弯子。就像这家幼儿园的电脑教室,看上去浩浩荡荡兵马俑似的摆着几十台,其实有一大半是不能用的。哪个上级领导或者学生家长会上去一台台地试验呢?再说,孔二的“王子”也不是一声不响啊。但孔二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是白白捡回了五千元钱。他设法又返回了一半给朋友。
接下去的两年,小亮的星期天基本是和妈妈在旅途上度过的。他们大多坐火车,有时搭各种便车。好在从95年起江城也渐渐实行双休日了。这一来小亮上省城学琴的时间就宽松多了。他们可以周六上午去,周日下午再回来。古月觉得,这双休日简直就是为他们母子俩专设的。她打心眼里感到现在的形势是越来越好、越来越和国际接轨了。坐在宽松的豪华型火车上,古月再次为儿子的未来找到了一种勇往直前的良好感觉。
这时候的古月对自己的生活已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她觉得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她都有了。除了儿子的学习以外,她没有什么可耽心的。每个双休日在豪华火车上坐来坐去,让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上流社会”的体验。
是的,周围的人都羡慕她,尤其羡慕她的儿子有一个省城的钢琴老师。经常问:你家小亮现在几级了,至少有8级了吧?她总是含糊地回答:快了快了。哪天上你家去,让小亮给我们表演表演。古月就笑着说,我那儿子怪呢,说不拿到十级就不弹琴。
古月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中学里的老师一个个逞强好胜,互相攀比,谁也不服气谁。也许自己也受到这种环境影响吧。哪位哲学家说过,人是环境的动物。不过她也不得不这么说。小亮学琴两年了,和他一起学琴的孩子不断有喜讯传来:5级了,6级了,而且年龄都比小亮小。而小亮的目标仅仅是:96年考上4级。
本来小亮考4级很容易的,小亮的钢琴老师江枫惋惜地说,都怪小亮走了一年的弯路。江老师接手后,不得不将一切推倒重来从上琴、触键、手型、五指定位开始练起,不得不花双倍甚至更多的时间去纠正过去的坏毛病。
纠正一个毛病的比学会一个新技巧要费劲十倍。江枫常这样说。古老教授也这么说。古月听了,只有暗暗悔恨:当初没听老爸的话,一步到位,找一个正正规规的老师。
钱算什么,96年的古月常这么想,钱是身上的垢,擦了还会生;而孩子的时间、精力和机遇才是最宝贵的啊。古月暗暗责怪自己目光短浅,当初经济不宽裕哪怕借点债也不能耽误孩子的青春啊!当初即使借个三千两千的,现在看上去又算什么呢?96年的古月常这么想。
小亮弹琴,看上去总有点别别扭扭的,像有点先天不足的样子。好比动过大手术的人,行动起来总没有正常人那么……正常,生动。小亮自己也痛苦,一上琴就苦着个脸,看上去浑身都是软的,摸上去浑身又都是硬的不放松。更谈不上洒脱。手指僵硬,贴在琴键上按来按去。他弹琴外公不能看,一看就血冲脑门,浑身哆嗦,有中风的危险。
算了算了,小亮别弹了,有一天古老教授气得哼哼地说,他不是弹琴的料,今年考个4级就算了,就别学了,别劳命伤财了。
这句话大大刺伤了古月的自尊心。96年的古月已具备了一颗相当优越的自尊心。她当时就对老爸反击说:老头子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小柴能考8级,我家小亮就不能考8级啊?小亮哪点不比小柴聪明?……
话虽这么说,但古月心里还是有面镜子的。古月毕竟学过几年琴,所以,当1996年夏天小亮在省城勉勉强强考了个4级证书之后,古月就主动偃旗息鼓了。
4
后来的事情还是老头子挑起的。
1996年底的一天古老教授给古月来了个电话,让他双休日继续带小亮来省城学琴因为师范院校的招生条件有了新规定:钢琴4级不算,而必须要达到6级。新的划分标准是这样的:前5级算初级(普及类),610级算高级。他要小亮再攻半年,明年考个6级。
是啊,这就像爬山,爬到半山腰,什么都没看到,甘心就此下山么?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古月想,何况半年前她在老爸面前还说过那样的大话。古月当时咬咬牙就答应了:好,我们这个星期六就上南京来!
可这次小亮怎么也不同意。这时的小亮已经12岁,上六年级了。这半年他的个子突然像春天的笋子一样呼呼往上窜,一眨眼都快有妈妈高了。而且性格也变了,变得闷声闷气的,不爱讲话。经常头邪邪地,“横眉冷对千夫指”,用藐视一切的目光表达他内心的不满。整天和几个同学泡在一起踢球,放了学也不准时回家。学习成绩也没有以往好了,上学期还丢掉了“三好生”。家里的钢琴差不多也有半年不摸了,古月弹的时候他还嫌吵,说:你不能等我不在家的时候弹啊?
要抓了,要抓了,古月在心里直呼,再不抓,儿子就要像滑滑梯一样一路滑下去了,到时候你眼睁睁看着它干着急,抵都抵不住。俗话说,琴不离手,曲不离口。鞋子三天不穿还挤脚呢,何况是钢琴。这4级和6级,大概就像小学4年级和6年级差不多上4年拿不到毕业证书,等于白上。
所有的道理都说尽了,古月仍然说不动他。只好把孔二请了出来。
孔二稳稳地坐在那里,将小亮叫到自己跟前站好,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半天不说话。
小亮果然受不了这个,一分钟不到,防线就全垮了,身体扭来扭去的,眼睛不知朝什么地方看。
孔二冷冷地说:站好。
你,你老看我,干什么……小亮勉强发出几个音来。
我看看你,是不是个男子汉。孔二的声音像金属一样又硬又冷。你今年多少岁了。说。
12。
爸爸多少岁了?妈妈多少岁了?
小亮再也不吭气了。
前面说到,小亮被车尔尼的《循环音阶》难住了。挡住了。就像障碍赛跑,这是一个临时设置的新障碍,小亮无法适应,似乎难以逾越。
6级原定的考试曲目车尔尼的《作品299o。11》,巴赫的《二部创意曲o。8》和门德尔松的《无词歌102o。3》三首曲子小亮经过半年的苦练已弹得流流下水,虽然手型、乐感上还存在一些问题,但你只要在音符、节奏上不出错,考官就不能打你不及格。
考级考级,只要及格就行。小亮去年参加过4级的考试,有一些临场经验,这对冲刺6级肯定有很大的好处。按考试规定,一首曲子弹错(或者停顿)一次算及格,错二次就算不及格。所以家庭老师们都要求学生将考级的曲目连弹10遍不出一次错方可上场。
说这两年某些考生偷机取巧、不练基本功、专练考级的几首规定曲目,其它的一概不会,甚至不识谱,这种情况也是可能发生的。但我们小亮不是这样啊,古月想,我们小亮整整练了三年的基本功,识谱能力也挺强。他亏就亏在第一年走了弯路,有些坏习惯先入为主,带来了一些先天不足的毛病:手腕容易晃动,腕关节太紧,手型有些扁平,指关节打不开,触键高度和弹性不够,尤其是左小指,老是僵直地翘着,触键也总是侧面接触……所有这些,都是弹车尔尼的大忌,都是跨越《循环音阶》的大敌。
古月知道,像小亮这样的,不怕弹曲子,就怕考基本功。他宁可弹一首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也不愿爬车尔尼的《循环音阶》。这条《循环音阶》好像就是为了挡住小亮而专门设置的一道障碍。
1997年7月24日这天凌晨小亮几乎弹了一个通宵。四周静悄悄的,一切好像死去了一样。邻居们好像也死去了,什么反应也没有。孔二是深夜12点多回来的,此刻正在房间里打着呼噜。也许他踩着弱音器的压抑的琴声正好成了他们催眠的伴奏。也许此刻他们比没有琴声的平时睡得更沉,更香。去年夏天去桂林,在轰隆摇晃的火车上小亮不是睡得很香、一觉睡到天亮么?……
古月也不是不想让儿子睡觉。她知道考试之前不能把孩子搞得太累。其实连她自己也渴睡得不行了。早在11点多钟的时候她就想收兵了,她说:只要你把《循环音阶》完整地弹上1遍1遍,今天就早点休息。
小亮听了不觉面露喜色。因为当时整个曲子弹下来只有三四处错误,重点将这三四处攻一攻就解决了。可每次弹来,不是这儿捺了双键,就是那儿衔接不紧。有时看着看着快弹到头了,突然打了个喷嚏,手下的节奏立刻就乱了……只好再重来。
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一个字盯着它看一分钟就会认不得;肯德基连续吃上三顿也会倒胃口;一个曲子连续弹上30遍、50遍会怎么样呢?……
可又不得不一遍遍来。明天上午都要上场考试了,今天凌晨曲子一遍还没有弹通,敢不来吗。除了一遍遍来,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除非放弃。损失200多元报名费事小,问题是这一年时间耽误得起吗?
明年,明年小亮上初二了,物理化学课一加,怕得一天到晚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还弹什么琴?再说误了他的功课考不上重点高中怎么办?所以这个方案不能考虑。绝对不能考虑。那么剩下的只有一条死胡同了:硬着头皮上吧。管他此巷通不通,先钻进去再说。
凌晨三点钟前后,据说是人最难熬的时刻。小亮眯着眼睛,坐在琴凳上直打晃。五线谱在古月眼里也成了无数个升腾的小蝌蚪。
小亮弹着弹着往前一匐,全身趴在了琴键上,钢琴猛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轰鸣。
睡在里屋的孔二被惊醒了,他揉揉眼睛走出来,冷冷地说,现在的小孩子,一点苦都不能吃,能有什么出息。想当初我们下放农村的时候,连续几天通宵开夜工,累死累活的,也没有像你这个熊样。
孔二又对古月说,你去睡吧,我来看他。
古月苦笑,他又不是犯人,要你看什么。你又看不懂乐谱,看也白看。你还是去睡吧。我现在一点不困了,好像过了极限似的,反而来精神了。
孔二看看她,又看看儿子,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又回房睡去了。
小亮在雪亮的灯光下又坚持弹了近一个小时。古月发现他越弹越不成章法了。往往弹不到一半,就已错了三四处。古月几次要爆发,手里的钢尺高高举了起来,但几次又放下了。
她发现小亮弹《循环音阶》有个最大的障碍是左手小指翘得太厉害,触键迟顿,影响速度。她用钢皮尺频繁地敲他的小指,把小指都敲肿了。还是翘。她看看阳台外面的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就叹了口气,说算了吧,明天再说吧(其实当时已经是“明天”了)。
古月还是宣布撤退了。不,投降了。不过她的投降是有条件的,她说:小亮你先去睡两小时,6点钟的时候我再叫你。
此刻距离翌日的考级“倒计时”还有整整26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