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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太既要给杨茹做生日,少不得下帖子给各家。按理,小孩子家是不过生日的,即便过,都是自家人摆几桌酒戏,外面知道的人送些礼物来,不知道的也就罢了,然而杨茹终究不是自己的姑娘。外面的人都知道刘太太难为,均回了帖子。
杨茹的帖子是十月十四送到林家的,彼时黛玉正在四处找林智。今儿一早丫鬟们晒被子,才发现褥子上湿了一块,羞得林智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黛玉遍寻不着。
姐弟两个各有卧室,只是林智亲近黛玉,时常和黛玉同床,他小的时候黛玉便常住在他房里,如今他大了,黛玉便搬回自己房里,唯有偶尔方住在一起。然而林智经常抱着自己的枕头堵门,因此常歇在黛玉的拔步床上。
这座黄花梨木透雕百花争艳的月洞门千工拔步床乃是林如海曾祖母的嫁妆,一共三进,巧夺天工,林如海早年便与了黛玉。此时摆在黛玉房中,外面挂着帐幔,里头挂着黛玉素日所喜的鲛绡帐,上面是林如海亲笔所绘的水墨画,贾敏用心绣将出来,双面透绣,费了旧年好一年的工夫,淡淡几笔,十分别致脱俗。黛玉自从有了这帐子,便不去林智房中了。
贾敏听闻黛玉问林智在何处,忍住笑道:“我也不知道,等他饿了,自己就出来了。”她一早听说林智的奶娘来说林智跑到他们住的院落里了,问清原故,顿时啼笑皆非。
黛玉抱怨道:“我又没嫌他,他怎么竟躲着我?”
贾敏笑道:“想是他害臊了,月底便是他四岁的生日了,偏生还尿了床,如何不羞?你只管忙你的事情,不必管他,等他羞完了,就该回来了。刘家才送了帖子来,也有给你的一份,你且看看罢,若是去,就回帖子。”
黛玉好奇地接过来,不是刘芳亲笔,不禁道:“什么要紧事情,还巴巴儿地送帖子?”
一看是杨茹所请,原来是她的生日,刘太太要给她做生日,请了一班极好的昆腔,又兼家里才得了庄子送上来的野味,故杨茹请他们一乐。
贾敏上回见到杨茹,便觉得此女不是自己所喜之人,因而不愿意过去,遂道:“若是芳儿,刘太太必然不会如此,想来是因为以客为尊,所以热闹些。不止你得了杨姑娘的帖子,我也得了刘太太的帖子,果然办得热闹。不过,杨姑娘算不得什么要紧人物,哪有我亲自过去的道理?因此我不去了,你去走一趟罢。”
刘瑛的官职本就比林如海低,刘家哥儿姐儿过生日,和刘瑛下属官员趋之若鹜不同,自家向来都是打发人送礼,并不亲去,只有刘瑛和刘太太生日时才去。
黛玉想了想,道:“我也不喜欢杨姑娘呢。”哪有人过生日,特特给人下帖子?与其说请人吃酒看戏,不如说是图别人送的寿礼。黛玉常伴贾敏左右,对于这些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家上到林如海,下到林智,过生日时,从不请客,不过别人却都是必然亲自道贺。
贾敏道:“你若不喜,便以上学为由婉拒了,我不去,你自然也不必去。”黛玉年纪小,林如海和贾敏可不放心她自己出门,哪怕前呼后拥带足了丫鬟仆妇,对于黛玉,贾敏万般怜爱,哪里肯委屈了她,横竖杨茹只是个孩子,并不要紧。
黛玉又看了一遍帖子,皱眉道:“话虽如此,可是咱们家和芳儿姐姐家极好,刘太太下帖子来请妈妈不去,我再不去,他们面上如何是好?罢了,妈妈托病在家,我去一趟,略坐坐就回来,用白鹭做的两色针线做礼也便足够了。”
黛玉身边原有两个伴读丫鬟,陪伴长大的贴身丫鬟分别是青鹤、朱雀、蓝鸢和雪雁,六人现今都拿着小丫鬟的例。另外黛玉还有四个大丫鬟,六个二等丫鬟,除此六人外,还有两个小丫鬟,白鹭却是后来又挑上来的二等丫鬟。白鹭今年十二岁,其母原是极有名的绣娘,却是个寡妇,做得一手好活计,白鹭自小言传身教,亦学了七八分真传,可惜她母亲一病死了,族人为了霸占她家的田产,白鹭之父去世时已霸占了八成,此时又将白鹭卖了,可巧林如海遇到了,买来让管事媳妇调、教半年,放在黛玉房里单管黛玉的针线活儿。林如海爱女如命,女儿身边的丫鬟仆从从来不按着旧例,横竖他们家就一家五口,也没有人说什么闲话。
贾敏听了却不愿意了,说道:“你去我如何放心呢?都推辞了,咱们娘儿两个都不去。礼物你送也使得,不送也使得,横竖我已经叫人预备了一套衣裳鞋袜和挂面顽器等物,别的也没了。只是,别人过生日时,你总是送两块亲自做的香墨,怎么这回不给了?”
不知林如海从哪里淘来的一张方子,和黛玉一同亲手配制,做出来的墨虽比徽墨略差一些,却也十分上等,写在纸上浓淡均匀,更难得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而且制墨的模子是黛玉所想,林如海所做,因此所得的兰香墨黛玉都用来送人做礼物。
黛玉撇了撇嘴,道:“若是芳儿姐姐过生日,我必定送她两块,这杨姑娘我和她没什么交情,才不送呢!我和爹爹制的这些兰香墨,也不是谁都能得的。”
非亲非故的,用那么心思做什么?黛玉心中,待人自有亲疏远近。
林如海晌午回来用饭时听说此事,略一沉吟,道:“你们娘儿两个都去罢。”
贾敏一怔,和黛玉同时看向林如海,满脸疑惑不解。
林如海不好告诉妻子杨旭一二年后便升为了九门提督,亦得宣康帝十分倚重,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虽然妻子不去刘家给杨茹做生日理所当然,但是未必不会让杨家记恨,杨家除了和荣国府世代交好,而且还是王子腾的下属!林如海固然不怕得罪他们,不过他们若是心怀怨恨,自己未必处处防范得了,总有疏漏的时候,到那时,自己悔之晚矣。
看着妻女的神情,林如海淡淡地道:“听说,杨旭是王子腾的下属呢,将来极有可能接任王子腾的职缺,而且杨旭的堂兄名唤杨昊,乃是南安王府的亲家。”
不知不觉,距离林如海高中状元已经过去十几年了,霍灿当年引起的事情早已被贾敏淡忘,忽然听林如海提起她,不觉闪过一丝厌恶,道:“我竟忘记了,说来,这杨家也不是简单人物。”杨昊之子和霍灿三天两头拌嘴,竟然让南安王府不敢为女出气,可见一斑。
此事贾敏听叶停之妻小王氏说过几次,叶停现今还在扬州做官,他本事有限,并未高升,这些年倒也安分,没再处处针对林如海。他为了霍灿和林家有旧怨,但是叶停之妻却和贾敏时常来往,没有哪一个妻子愿意听到自己的丈夫牵挂表妹的,兼之小王氏亦是王子腾的族妹,却和王子腾兄妹有嫌隙,贾敏乐得和她交好。
林如海道:“刘知府在这里做了多年,他们既要大办,咱们好歹给些颜面。”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我和玉儿原本说不去的呢,正打算午后回帖子,谁承想老爷竟这么说,幸亏帖子没回,不然出尔反尔倒不好。”
次日清晨,贾敏略作收拾,带着黛玉一起,坐车去了刘家。若是平常时候,林智早闹着跟黛玉了,只是昨日被褥未干,他扭扭捏捏从奶娘家里跑回自己房里不出来,自觉羞于见人,哪怕黛玉哄了几次,仍不肯。
刘太太早带着媳妇女儿并杨茹等人在仪门处迎接,引进正厅,厅中早已来了不少人,多是刘知府麾下的官员女眷并当地盐商大贾之妇,见到贾敏母女进来,皆站起来见过,其中几位大盐商的太太最是殷勤,他们家现今得了圣人钦赐的匾额,顿觉扬眉吐气,对林如海自是感激涕零,即便是吴太太,亦不敢对贾敏再生心思。
贾敏言语和气,厅中十分活络。
一时落座后,贾敏细看杨茹,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想是她来扬州之后,已经知道扬州的风气了,穿戴的皆是扬州最新鲜的款式花样,更显得鲜艳妩媚。
杨茹一见到贾敏母女,满脸堆笑,奉承了贾敏几句,拉着黛玉的手笑道:“多日没见妹妹,心中甚是挂念,几次想去,又恐耽误了妹妹上学,帖子送出去后又觉得十分愧疚,不知是否误了了妹妹的功课?然而今儿见到妹妹,心里却觉得好生欢喜。”
黛玉淡淡一笑,道:“已经跟先生请假了。”
刘太太听闻此言,不觉对贾敏歉然一笑,心里恨不得立时就将杨茹送回京城去。杨茹住在家里一个多月,挑三拣四,偏又拿着在京城的款儿,一时说吃得不精致,想吃京城的菜肴,一时又说绢花做得不精巧,想戴今年新的宫花。弄得儿媳爱女怨气极大,若不是顾及娘家哥哥的权势,早就翻脸了,刘太太本就不喜杨茹,自然不怪自己儿媳。
刘太太身上虽然只有四品的诰命,却从来不羡慕娘嫂在京城的风光,她们品级高又如何?各人的日子各人心里明白,她就不明白了,哪有女家上赶着男家的道理?这样进了门,夫家又如何高看得起?杨茹和她不同,她是不愿背信弃义,所以执意嫁给刘瑛,而娘家此时却是想将杨茹许给林家,一意孤行,也不顾别人愿意不愿意。
刘太太心想,荣国府老太君不曾答应娘家从中说媒,必然是明白林如海和贾敏夫妇的性子,所以不敢,偏生娘家竟看不透,还勒令自己办成此事!刘瑛品级比林如海低,他们儿子的婚事,哪有自己夫妇插手的道理?
刘太太暗暗气恼,别人家的亲戚多是助力,她娘家却只会为难她。
贾敏回望了她一眼,见她脸上隐隐闪过一丝羞愤,略一思忖,想到刘太太和娘家的来往,便猜测到了几分,笑看黛玉送上早已预备好的两色针线。
诸位诰命千金们都得了帖子过来,眼见贾敏亲至,心中早就浸了一缸子醋意,她们各家的孩子过生日时,几时见到贾敏亲自过去了?即便贾敏曾经去过各家,也都是各家男女孩子洗三周岁之时。不曾想,杨茹一个从京城才来的女孩儿,竟有这样大的体面。待得见到黛玉只送了两色针线给杨茹,瞧着杨茹连忙推辞一番方欢喜收下,几位千金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杨茹连黛玉亲制的兰香墨都不得,想来不得黛玉看重,怕是因为她在京城的父母,所以贾敏才带着黛玉亲自过来的,到此时,众人都想起杨茹的来历了。
一时大人坐着叙说家常,杨茹请黛玉等诸位千金去园中游玩。众人见了,心中均是不屑,还是京城来的千金小姐呢,竟然反客为主了,看向刘芳时,都流露出一丝同情。刘芳心中苦笑,和她们一样,自己何尝喜欢杨茹?偏生到他们家,在自己和嫂嫂面前亦颐指气使。刘芳素知父母和外祖母家来往不多,为了父母,也只能忍气吞声。
黛玉原本落在人后,和刘芳说话,及至到了园中,众人三三两两地说话,不自觉地撇开了杨茹,本就不是她们本地的人,又没眼色规矩,何必亲近。
杨茹脸上闪过一丝羞恼,旋即面色如常,出生自天子脚下,见惯了王公贵族,哪里看得上外地的,看到黛玉和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女孩童顽耍,她想起心事,缓缓地走了过去。众人远远看到了,都抿嘴一笑,推了黛玉一把,道:“阿弥陀佛,佛祖以身饲魔,好妹妹,你好歹也学上一学,救我们一救,真真是功德无量。”顿时作鸟兽散。
看着他们的背影,黛玉顿足道:“你们好没良心!”
杨茹走近,她有话悄悄询问黛玉,见此倒觉十分满意,口里笑道:“林妹妹,怎么只剩你一个人了?可是他们得罪了你?”
黛玉松开手帕,淡淡地道:“没有的事情,杨姐姐有什么事?”似杨茹这般得罪他们所有人,真真让黛玉大开眼界,不过黛玉心里也明白,他们个个都是心高气傲娇生惯养的主儿,哪里能任由杨茹颐指气使地看不起他们。
杨茹笑道:“上回见到林兄弟倒是伶俐得很,今儿怎么没有来呢?”
黛玉微微一怔,想起林智扭扭捏捏的模样,眉头一松,面色便柔和了些,语气却依旧淡淡的,道:“弟弟在家也有功课呢,哪里能随意出门?”
杨茹道:“原来如此,倒让我白担心了一场。”
黛玉眉头微蹙,不喜杨茹口气,自己的兄弟,她担心什么?这话好没道理。正沉吟间,却听杨茹又问道:“我来了这么些时候,听说妹妹家里还有个哥哥,可是如此?”
黛玉听了,顿时如临大敌。
黛玉冰雪聪明,早知道母亲正在给哥哥挑选亲事,可惜竟没有中意的,正打算等明年考过试后再说,她还听父母笑言京中诸事,难道眼前的杨茹,竟然和俞老太太嘴里的什么窦太太、牛夫人一般心思么?她可不喜欢。哥哥已经说过了,就算是选嫂嫂,也得经她过目。
杨茹丝毫不知道黛玉远较常人聪颖,且十分懂事,嘴里依旧笑道:“我也只是好奇心起,只是从来没见过林妹妹的哥哥,所以才有此问。”
黛玉轻轻一笑,道:“杨姐姐这话好没道理,爷们自然是另门别院的,怎能相见?”她现今和各家的男女孩子一处作耍,乃因他们年纪小,青梅竹马,因此几家走动时,都能见到林睿,可是林睿所到之处,几时见过七八岁的女孩子?便是林睿见堂客,也没有。杨茹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怎能如此唐突?
刘芳才带人分送点心给众人,远远看着黛玉神色不悦,又见她跟前只有杨茹,心里暗暗后悔,该当让丫鬟做此事自己跟在旁边才是,忙扯了堂姐刘芸一把,联袂走近,道:“杨姐姐和林妹妹在说什么?我们也听听。”
有人打搅,杨茹自然不好再说,笑道:“没什么要紧事。”
黛玉忖度再三,也没告状,毕竟她听贾敏说过许多各家事情,涉及哥哥,她哪能多嘴,回去跟母亲说明,以后再也不见杨茹才好。
同时,黛玉暗生鄙弃之心,不知道他们家是如何教养的,竟然这般没有礼数。
素日和黛玉来往的多是文臣之家,便是武将家中有所来往的,各自奉承林如海,亦不敢作惊人之语,因此黛玉从未见过杨茹这等人物。而杨茹本就出身武将之家,家中规矩不若文臣那般十分讲究,亦不如刘太太嫁到刘家许多年,礼数上也就欠缺了些。
刘太太请的一班戏子在扬州极有名,身段唱腔无不动人心魄,果然热闹非凡,宴上满是山珍海味,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无不在列。但是众人都不重口腹之欲,略动了一点子便不吃了,多被赏给下面的丫鬟婆子。
黛玉更是极为挑剔,脾胃又弱,自始至终只动了两筷子。
席毕,各人更衣完,方出来吃茶说闲话。
刘太太暗暗留心打量,见杨茹不知早已被众人所弃,暗暗一叹。杨茹是新来的,若是放段,规规矩矩地和人结交,思及杨家权势,未必如此,不想杨茹自小娇生惯养,又因长于长安城中,遂不屑他人,他们如何愿意和她来往。也不知道娘嫂是如何教导的,瞧着倒是貌美多才,实际上自高自大,终究会害了自己,刘太太愤愤不平地想到。
杨茹觉得如坐针毡,今天是她生日,怎么却没人愿意和自己说话呢?害得她许多消息打听不到。就像是她从前在京城中时,联合闺阁姐妹们排挤他人。
贾敏今日屈尊前来已是给了杨家极大的颜面,哪里还会对杨茹另眼相看,只同众人说笑,听众人提起近来宣康帝重赏,忙笑向几家盐商的太太贺喜,笑道:“都是圣上的恩典,按着各家的善心,说不得将来还能得到圣人恩典也未可知。”
众人含笑称是,她们一味奉承贾敏,反倒将杨茹这位寿星忘了,直至贾敏向刘太太提出离去时,她们方恍然想起杨茹,连忙笑着夸赞杨茹貌美多才等等。贾敏一走,其他人等也有跟着告辞的,也有坐到席终的,杨茹竟是再也没有同贾敏和黛玉说上一句话。
一回到家中,黛玉便将在刘家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贾敏。
贾敏听完,万万没有想到杨茹竟然开口询问黛玉,不觉柳眉倒竖,凤眼圆睁,道:“这是她一个女孩子能打听的话?当别人都是傻子,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聪明呢?”
林如海知道后,皱了皱眉,看来只要林睿一日不定亲,旁人就一日不死心。
事关林睿的终身大事,娶进门来的又是长子媳妇,将来势必要管家理事,不能急于一时,随意就定下来,总要挑选个极合适的。
忽听曾明来拜,林如海不及和贾敏说话,便往前厅去了。
曾明本意安置妻儿后便即远行,不料他忽然受了寒,竟病了一场,只得在家静养,好容易才痊愈,因此来向林如海告别,已是收拾行囊,打算往闽南一行了。
贾敏则在房中教导黛玉,日后若有人询问林睿,一概都说不知道等等。
经过在刘家发生的事情后,贾敏便拘着黛玉在家上课,刘太太虽不曾在她跟前提起杨茹等事,但是从黛玉嘴里知道杨茹询问黛玉家中兄弟细事,贾敏又想起杨家和娘家亲厚,其中杨旭的堂兄之子娶的便是南安王府的郡主霍灿,她如何能让杨家的女儿进门?再说,林睿明年年满十四,正是预备考秀才的年纪,万万不能在这个当儿议亲,影响了学业。
黛玉求之不得,她还要上学呢,哪有那么多的工夫请假出门,接连几次请假,不知耽搁了多少功课,将来她学好了,还要教导弟弟呢。
刘瑛又听林家再次放出话来,等林睿十五岁后再议亲,说给了刘太太知道。
刘太太已经从刘芳嘴里知道了一些,虽不知那日杨茹和黛玉单独说了什么话,料想以杨茹的性子说不出好话来,又急又气,一时顾不得和娘家的情分,立时便给娘家去信,只说自己无能,实在是无法办成此事,请他们派人来接杨茹回京。
林睿今年十三,明年十四,再一年便十五岁了,杨家又好容易托了贾母去信替他们向贾敏说好话,如何甘心放手,反来信训斥了刘瑛夫妇一番,且是后话不提。
此时刘家的书信刚刚送去,贾敏近来不大出门,家中琐事极多,不下三五十件,忙得贾敏分、身乏术。这日是十月二十,贾敏正在给林智做生日时穿的衣裳鞋袜,他们家在千里之外的佃农秋收时从地里挖出一块极大的乌木,价值上万,他们感念林家的恩德,又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因此忙由庄头亲自送到林家,贾敏听说,放下针线,忙命进来。
金银财宝不如一方乌木,贾敏自知乌木贵重,因林如海不在家,她隔窗问明乌木的来历,命人收下,又命人引庄头先去歇息,等林如海回来后做主。
贴身丫鬟如意走进来笑道:“我去看过了,这样大的乌木,竟是从未见过的,两个小厮合抱都围不过来呢,难为那些佃户怎么从地里挖出来的,老爷见了必然欢喜,能打出好些东西,尤其是给咱们姑娘打些家具摆设,出阁的时候定然体面,”林如海有什么好东西,必然先给黛玉攒在嫁妆里,他们对此都是习以为常,因此见了乌木,头一个想法便是先给黛玉。
贾敏道:“这样大的东西,咱们未必留得住,等老爷回来罢。”
如意听了,一想也是,遂不再言语。
这时,吉祥忽然从外面进来,道:“太太,门上的小厮在二门通报,说咱们家门口来了一个麻衣布鞋的老太太,求见太太。咱们家早先得了老爷太太的吩咐,不管是谁,一概不得拒之门外,偏生这老太太十分邋遢,因此来问太太见不见。”
贾敏一愣,问道:“可曾说了是什么来历?”
吉祥摇头道:“小厮说瞧着样子似乎是十分难以启齿,又见她这般大的年纪,冻得缩手缩脚的,脚上的鞋子磨烂了,流出血水来,细问,才知道老太太姓宋,人称宋婆,祖上和咱们家倒有一点儿亲戚,只不好追问,便先来告诉太太知道。”
贾敏忙道:“大冷的天儿,快先请进来。”
不多时,吉祥果然带着一位老妇人进来,此时已经入冬,她身上却穿着极破旧的棉袄,棉袄上破了洞,露出里面,竟不是棉絮,而是芦花,虽然满身风霜尘土,浆洗却还干净,鬓发如银,满脸皱纹,少说也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了,她脚上的一双布鞋如吉祥所言,磨破了半边儿,露出脚趾又红又肿,裂开了无数血口,手上亦然。
宋婆看到自己的脚踩到地上精致绝伦的毯子上,留下两行脚印,不由得满身窘态,贾敏看得凄然,正欲开口,她已经跪倒磕了几个头,低声道:“给太太请安。”
贾敏忙命人搀起来,又将熏笼往她跟前挪了挪,道:“有什么话,老太太快请坐下说,我虽然不年轻了,但是嫁到林家二十年来,在姑苏只住了几年,竟是许多亲戚世交都不认得了。若是怠慢了老太太,还请老太太见谅。”
宋婆羞愧地道:“府上尊贵非凡,我们哪里算得上什么亲戚呢?若不是家里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老婆子也不敢舔着脸来求太太的恩典。”说着,不禁流下泪来。
贾敏柔声道:“您老别急,慢慢儿说,我们虽不济,可是力所能及的还是愿意帮衬。”
宋婆见贾敏对自己没有半点嫌弃,心中一定,缓缓地说明自己身份,道:“不怕太太笑话,说起来,我们和府上早就远得很了,我祖母是林侯爷堂兄的女儿。”
贾敏闻言,忙道:“这么说,老太太也是我们的长辈了。”
若按着宋婆说的,她祖母是林如海高祖的女儿,那么她便是和林如海之父一个辈分。
宋婆叹道:“我这老婆子当不起太太这么说。”
贾敏正色道:“什么当不起?亲戚就是亲戚,长辈就是长辈,难道只因身份有别,便不是亲戚,不是长辈了不成?老太太切莫如此说。”他们家对自己家的佃户尚且仁慈,何况宋婆总是跟林家有那么一点子瓜葛,贾敏倒不嫌弃宋婆来打抽丰,看宋婆的衣着打扮,以及言语神态,不必她说明来意,贾敏已经猜测到了。
宋婆听了,眼里闪过一丝感激,流泪道:“这回上门来,求太太赏一碗饭吃呢。”
果然如贾敏所料,一面命人先摆一桌客饭,一面忍不住问道:“年前我们家的庄子上也都遭了灾遇了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莫不是老太太家中亦如此?”
宋婆苦笑道:“接二连三的天灾人祸,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找到府上。去年六月到jj月间一滴雨都没见,秋天一点儿收成都没有,幸而夏天倒收了些粮食,再者往年又存了些陈粮,还能勉强糊口,就着秋天的一点儿雨种了地,原想着第二年好歹能有所收获,哪知整个冬天大雪封山,冻死了许多庄稼,今年年初到三四月又一滴雨没下,饿得受不了了,连树皮都没有。今年五月开始,又连绵不断地下雨,村里十停人竟饿死了八停,原本还得了些赈灾的粮食,好容易熬过秋天,不想今年秋天又发生了地动,眼瞅着一家人快饿死了。”
说到这里,宋婆不禁泪如雨下,想到家中的孩子个个都是面黄肌瘦,宋婆只觉得心如刀割,忽然想起几辈子前的亲戚,足足走了四日三夜,才找到林家,亏得林家的下人没有看低了她,不但没撵她,还给她通报,带了她进来。
贾敏听得惊心动魄,她自小锦衣玉食,何曾听过如此惨状?便是听说各处逢灾遇难,也只是听说,然后按着林如海的意思救济他们。
她沉吟了片刻,问道:“老太太怎么才过来?路上走了多久?”
宋婆道:“我们本不想打扰府上,也无颜面,想着能着熬过去便是,只是天公不作美,家里衣食无着,又逢寒冬,我揣着两个饭团子,不够吃,便一路乞讨过来,路上足足走了四日三夜,幸亏里正好心,给我开了路引,不然进不得扬州城呢。”
贾敏忙道:“老太太出来这么些时候,家里何以为继?”
宋婆低声道:“我来时,家里已经用仅剩的两亩薄田从张财主家换了二十斤陈米,做了稀粥,一家四口大约还能熬几日。”
贾敏吃惊道:“两亩地只换了二十斤陈米?”
宋婆似乎不在意贾敏和诸位丫鬟的惊讶,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道:“能换来二十斤陈米,已经是张财主大慈大悲了,有些财主家,一亩良田也才肯给十斤粮食呢。”从前一亩良田能卖七八两银子,现今却只能换十斤粮食,谁不心疼呢?
贾敏从来不知道平民百姓过得竟是如此凄惨,回想自己家日日挑三拣四,非绫罗绸缎不穿,非山珍海味不吃,非奇珍异宝不戴,不觉羞愧难言,她想到宋婆说的一家四口,不禁问道:“老太太方才说一家四口,家里除了老太太,还有何人?”
宋婆答道:“我本有一双儿女,儿子年轻时服徭役出事故死了,女儿女婿也都死了,仅留下一个外孙女,现今都是外孙女和外孙女婿奉养我,外孙女婿的父母家人亦都没了,他们生了四个孩子,只活下来两个男娃,一个三岁,一个五岁。我那外孙女自从生了孩子后卧病在床,外孙女婿不离不弃地照顾她,原本要替我来的,怕我路上有什么闪失,只是我担心家里没个男人,有人来抢那二十斤粮食,所以我执意过来了。”
黛玉刚刚放学,听到这里,不觉听住了。
此时,丫鬟来回说客饭摆好了。
贾敏忙道:“老太太先用些饭,咱们再好生商议。”说着,又嘱咐吉祥如意给宋婆盛熬得稀烂的粥汤,免得她饥饿过度,吃得太好反坏了肠胃。
宋婆听了,连忙拜谢,她去外间吃饭时,小心翼翼地捧起粥碗,竟是分外珍惜,一粒米都不忍浪费,再看桌上鱼肉罗列,香气扑鼻,虽是垂涎三尺,却没有大吃大喝,只想着若是能带回去,不知道两个小外重孙该当何等欢喜。
贾敏又叫人拿几件和宋婆身量相仿的衣裳鞋袜好与老人家穿戴,他们家并没有这么大年纪的长辈,好在管家媳妇才做了两套棉衣,忙送了过来。
在林家,虽然是管家媳妇穿的衣裳,和外面相比,却是极好的。
贾敏看了一遍,才收下,便见宋婆吃完了过来道谢,指给她看,道:“天冷得很,老太太先换了衣裳罢,今儿在我们家里暂住一宿,明儿送老太太回去可好?”
宋婆担心家里,见贾敏极温柔极体贴,忙道:“家里着实艰难,不敢耽搁回去的行程。”早一日回去,家中早一日得救,若是晚了,或者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她后悔都来不及。风调雨顺的时候,几个人在意二十斤粮食?现今却比金银还贵重,未必没人觊觎。
贾敏听了,又看了看天色,忙命管事媳妇道:“速速准备一些粮食药材棉被,不必多,够一年的嚼用即可,免得带回去太惹人注目,尤其是衣裳鞋袜棉被,备一辆马车,再请一个大夫同行,多多花些银子,多多派几个人,送老太太回去。但是有一件,去的人别都出现在老太太家中,东西也趁着晚上送去,免得外人以为老太太家中得了什么好处。”
管家媳妇心中有数,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贾敏又对宋婆道:“既然老太太执意回去,我就不敢多留老太太了,先带这些回去,衣裳棉被御寒,食物果腹,药材先给老太太的外孙女治病,我也叫一个大夫随行,并不是我小气,只是我想着东西太多,必定有人打主意,到那时,老太太家中未必保得住。过两日,我再打发人给老太太家送些实用的东西。”
宋婆不住念佛,道:“太太想得周全,有一口吃的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除此之外,贾敏又命人拿出一百两银子来,道:“那些东西都有人预备妥当,老太太只管放心,银子老太太先收着,此时无用,等灾难过去了,有了转机,趁着地价低的时候,老太太买几亩地,一家人好生过活。”
宋婆做梦都想不到这一次来,既得了衣食被褥药材,还能得到一百两银子,忍不住磕头谢恩,听说外面预备妥当了,方感激涕零地告辞离去。
第061章
于林家而言,宋婆的来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却让自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贾敏母女都明白了盛世之下,依旧不知道有多少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管家媳妇走进来回话,见贾敏面无笑意,倚着靠枕沉思,黛玉坐在一边,瞅着架子上的鲜花怔怔出神,遂轻声道:“太太,宋婆已经送回去了,打发了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小厮跟去,大夫也请去走一趟,咱们出的银子多,大夫倒也愿意。除了两石白米,三百斤面,几样常用的药材外,还给装了一口袋各样干菜,庄子上才送来的风鸡风鸭也各给拿了两只,又有十斤腊肉,一条羊腿,另外准备四床棉被,每人两套冬衣。”
她丈夫是林如海提拔上来的大管家,自己安分随时,是待人极诚心热情的人物,现今总管仆妇丫鬟诸事,深得贾敏信任,有些事情不经贾敏,也可做得了主。
听了管家媳妇的话,贾敏回过神来,叹道:“你安排得妥当,大约够他们过个好年了。”
管家媳妇笑道:“都是太太慈悲,宋婆才能满载而归,他们才能如此渡过难关,在灾年的时候,给什么都不如给几斤粮食,何况太太除了衣食,还给了一百两银子,若他们能熬过去,置十来亩地,日子便能红火起来了。”
贾敏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什么慈悲?都是给子孙积阴德罢了。以前常听说各处天灾人祸,原来都和宋婆一样么?”
管家媳妇听问,笑道:“比这凄惨的还多着呢,太太何曾见过?庄稼人都是靠天吃饭,风调雨顺了,有了丰收还得交租子,闹灾了,就什么也别想了,只想挣命罢了。大旱、水涝、蝗灾、地动,谁没经历过几遭儿?有的吃不到树皮,挖不到野菜,就吃那观音土,也有的易子而食,全身浮肿的时候也有,灾后闹瘟疫的也有,那样的景儿是想都想不来的,想背井离乡都不容易,没有路引,出了百里就是流民,谁让流民进城呢。也是宋婆如今有幸,一路平平安安到了扬州城,求到了太太跟前,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贾敏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她怎么知道得比自己清楚?不禁开口询问起来,黛玉亦忍不住侧耳倾听,在她心里,满目珠翠绮罗,何曾听过那样凄然之景。
管家媳妇笑道:“太太不知,我本不是咱们家的家生子,是老太太在时,从外面买进来的。我们家乡就是闹了灾,先是大旱,然后是大雨,而后地动山摇的,死伤无数,我父母就是死在地龙翻身的时候,我那时才七岁,抱着三岁的兄弟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逃了出来,后来自卖自身,咱们府上原本只挑了我上来,我百般央求,才又花了一两银子买下我兄弟。”
贾敏想了想,眼前闪过跟着林睿前去姑苏的人影,道:“我记得你兄弟就是鼓瑟?鼓瑟十分伶俐,老爷倚重他,现今服侍睿儿我也放心。原来你们都是经过天灾的。这还是太平盛世呢,若不是,岂不是更加凄惨了?”
管家媳妇笑道:“因此咱们都感激圣人恩德呢,如今虽常有不如意之事,终究比乱世强了十倍不止,若是用心,总能熬得过去。”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句话时常浮现在林如海的心头,不同于前世他生前只知世家锦绣,所谓抱负多是华而不实,并不懂百姓凄苦,幽魂飘荡之时反而将其看在眼里,因此如今他即使明白自己减租、济贫等举动不过是蚍蜉撼树,但是仍旧愿意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
宋婆前来求救,仅仅是冰山一角罢了,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个百姓和她一样,甚至比她的命运更加凄惨,因为他们大多求救无门,许多赈灾粮款压根儿不能到他们手里。
林如海回来听说乌木并宋婆一事后,面上掠过一丝嘲讽。
乌木能辟邪,是祥瑞之物,可是几时是百姓的祥瑞?仅能得上面欢喜罢了。望着窗外薄雪,林如海看着贾敏和黛玉两个,安慰道:“你们别太多想了,这些事,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又不是你们导致他们连年灾难不断。该操心的,应当是我才是。”
扬州麾下遇到如此灾难,他却一无所知,岂非失职?
贾敏长叹一声,苦笑道:“我也是读了书明了理的人,哪能不为之伤感叹惋?若是不懂,也就只顾着自己享乐了,偏生不是。前儿还说这件衣裳不精致,那一碗肉太油腻,如今才知道,我们平常作践了多少人力物力?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还为一些子心思斤斤计较。和宋婆他们一比,我们仿佛身处天宫之中,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说完,贾敏看着外面的大雪,只这一会子,雪势就大了许多,忧心忡忡地道:“救了宋婆一家算什么?瞧着咱们家今年送来的租子,我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咱们吃一辈子都吃不完,他们个个挨饿受冻,我心里羞愧得不得了。今年初冬就下了这样大的雪,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压塌了房子,被冻坏了庄稼,或者,冻死了人也未可知。不知是否有人上报朝廷?”
林如海讽刺道:“上报?不到成了死城的地步,谁上报?我料想宋婆那里只怕刘知府还不知道呢。你道这大雪成灾,依我看,不知道朝中多少人做文章称颂,说什么瑞雪兆丰年了。”
又道:“咱们家的人又挖出这么大的乌木,送上去,更加坐实祥瑞一说了。”
贾敏闻言一怔,问道:“乌木要进上?”随即若有所思。林如海的决定完全在她意料之中,乌木虽好,却不是他们家能留得住的,所以如意说了那话时,她就觉得不妥,他们家再娇宠女儿,行事也不会很出了格儿。
林如海道:“咱们家得了这个留下,指不定外面如何说咱们,又不知道如何被人忌惮。乌木辟邪,乃为祥瑞,谁得了这么大的乌木不送上面邀宠去?我虽不是为了邀宠,可是咱们家佃户都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何况你我?腊月是万寿节,咱们派人将其和万寿节礼一并送进京城,得了圣人的意,官途如意,为百姓也多做些事。”
贾敏如何不知其中的道理,唯有叹息罢了,听林如海提及万寿节礼,道:“也好,万寿节礼早就预备好了,和往常一样,就是多了一架大红缎子缂丝万寿图的屏风,和几匹卍字不断头的锦缎。如今又有了乌木,圣人见了,必定欢喜。”
林如海点了点头,每年万寿节礼千秋节礼并太子诸皇子生辰,皆是一笔极大的支出。
一时又谈及宋婆家的事情,贾敏犹豫片刻,道:“我看咱们家今年的收成倒好,咱们家上上下下吃不完这么许多,四五年都吃不完呢,不知老爷有什么主意?”
林如海问道:“你说呢?”
贾敏见他目中露出一丝笑意,心神一定,叹道:“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咱们家已经富贵如斯,没了这些进项也使得,若是能救人,便是给咱们家积阴德了。明知宋婆惨状,我们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吃喝玩乐?就是菩萨也不容呢。”
贾敏本就常随林如海积德行善,自从做了那场噩梦,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家必定是积了极大的阴德,才有今日夫妇情深,儿女双全,她到了这样的年纪,更愿意去做这些。
林如海道:“哪一处没有闹灾的地方?赈灾之处也未必妥当。我看,留下二年的嚼用,其他的都用来救人罢。不过,咱们也不能白白如此,救济灾民时,按地亩之价,一亩良田本该换十石白米,一亩薄田本该换七石白米,但是咱们家并没有那么许多,因此各减三石,总比其他财主强,他们无钱,算是用地来换了。不是我小气,毕竟升米恩斗米仇,若是咱们什么都不要,反而让人觉得咱们家散财送米理所当然了。日后因此而生事,那才是后悔莫及。”
贾敏听了,深以为然,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她听得亦多,自己家万万不能如此,林如海所虑极是,道:“不仅如此,还得限每家只许换一亩地,几石粮食也够他们嚼用了,咱们还能多帮些人,若是一家子巴巴儿地来换十亩地的粮食,咱们家那些白米救不了多少人。”
林如海点头笑道:“我正有此意。”
黛玉今日见宋婆虽是求上门,言语神态却落落大方,而且也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来,心里深受震动,瞧着自己身上锦衣,口中玉食,顿觉身上如针扎,口里如黄连,百般不是滋味,问道:“爹爹有心赈灾,不能上书让圣上知道宋婆那边的事情?”
林如海不由得冷笑一声,让他们知道又如何?千里迢迢,寒冬之时,有几人愿意过来呢?还不是交给刘知府料理?望着女儿的神色,林如海良久方道:“我既然知道了,不能不管,放心罢,折子是要上的。”
贾敏忙道:“老爷管的是盐政,难道能插手刘知府的事情不成?依我看,先跟刘知府说一声,死了那么多人,叫上头知道,少不得治他一个失职之罪。”
林如海道:“放心,我知道该当如何。”
他虽然只管着盐政,奈何折子却是直达天听,于江南一带有什么看不过去的都可告知宣康帝,不过刘知府为人倒好,品格官声都十分清白,自己不能因此上了折子,反而使他获罪,还是先打听宋婆那里是什么情况,然后跟刘瑛说一声,看他如何料理。
除此之外,林家意欲赈灾的事情也得跟宣康帝说,免得让他以为自己家趁机拉拢人心。
作此打算,林如海面色和缓,忽然问黛玉道:“玉儿可还记得前儿我教你的一支曲子?”
黛玉一怔,曼声道:“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吴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爹爹说的可是这个?爹爹不提,我也想到了呢。宋婆真真是可怜,爹爹没见她身上袄破鞋破手脚皆破,就是咱们家下三等的粗使婆子,也比她强。”
林如海细细教导她道:“天底下的百姓,十之八、九都和宋婆一般,哪怕是风调雨顺,他们也未必能得温饱,只是比灾荒之年好上几分罢了。”
黛玉疑惑道:“这是为何?”
林如海叹息一声,道:“大多数的良田都被权贵所占,无权无势的,种的都是薄田贫地,收成极少,全然不够糊口。因此,更多的百姓都是租赁权贵的地耕种,每年的收成,先交了三成的税,剩下的还要交租,有七成的,也有六成的,也有五成的,不一而足,何况还有一干人等,收的租子都是税前收成,落在佃户身上的税就更重了。”
黛玉咬了咬嘴唇,听得惊心,道:“难道没有人管吗?”
管?林如海轻笑,掩饰不住面上的冷笑,道:“怎么管?谁来管?赁地给佃户,收租高低无非看的是东家品行,并不在律例之列。因此,玉儿,咱们家虽然富贵,日后却不能无端看低了他人,不管如何,只要品行良善,又何必太过在意其出身?世人看出身,咱们家的子孙却不能如此,不然,岂非和世人一般无二了?”
黛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虽然没有全部都明白,但是她相信自己父亲的说法必定是对的,假以时日,她长大后一定要照做。
林如海又说道:“百姓之苦,非咱们所能想到的,不仅赋税重,徭役亦重。”
民不聊生,哪怕太平与否。
黛玉道:“咱们家不必服徭役么?我记得宋婆说了呢,她的儿子就是服徭役死的。”
林如海道:“达官显贵,用不着如此,不仅不必服徭役,而且多不必交税,田产商铺皆不必。世人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乃因秀才不必服徭役,见官不跪,举人不必交税,所以有些老童生考到五六十岁不中都不肯放弃。”
黛玉连忙道:“说到底,大多数的人还是为了名利才读书做官。”
林如海摇头一笑,道:“世间的人本就是有好有坏,读书人中有坏的,平民百姓中亦有偷鸡摸狗的,皆不能以偏概全。读书人中,有为了名利读书,但也有为国为民的,并不都是禄蠹,毕竟民不与官斗,做了官,不管其他,首先便能保全自家,不受他人欺负。最值得敬佩的,还是为国为民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贾敏在一旁一脸无奈,黛玉才多大,就教导她这些,她明白又能如何?
黛玉道:“爹爹,我虽然还不大明白,但是爹爹是读书做官的,哥哥将来也要读书做官,弟弟将来也要读书,因此我觉得做人理应上进,当然,我不会看不起宋婆的,听爹爹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他们不容易得很。”
林如海听了,顿时满脸赞许。
林如海至今犹记得荣国府上上下下,包括黛玉在内,所有人都拿刘姥姥取笑,黛玉更封她为母蝗虫,当然,林如海知道自己女儿的品行,她和凤姐鸳鸯等人当刘姥姥是女篾片不同,她讽刺的是刘姥姥为了博众人喜欢,故作疯癫之状,实在是让人看不起。林如海暗暗一叹,实不知刘姥姥却是知恩图报的厚道人,贾家落难,别人或是避而远之,或是落井下石,或是恩将仇报,唯有刘姥姥记得贾家的恩德,不但探狱,而且倾家荡产不远千里地找回巧姐儿,更不嫌弃她是从青楼楚馆中出来的,娶作板儿之妻。这样的老人家,哪怕仅仅是庄稼人,其品行亦让林如海心存敬意,因此不愿女儿太过目中无人,鄙弃庄稼人。
林如海不知别人如何对待平民百姓,但是他如今一衣一食,皆是取之于民,不愿再同上一世那般,虽立志为国为民,实际上并未做到爱民如子的地步,实在是愧甚。
黛玉不知林如海所想,她却十分听话,把林如海的教导牢记在心。
次日,林如海出门,料理此事。
宋婆所在的山村隶属扬州麾下,他们这一县从原本的一万八千人,锐减到了现今不到一万人,之所以迟迟没有上报,乃因其县的县令将粮仓的粮食全部卖光了,导致饿殍遍野,没有粮食发放给百姓,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哪里肯叫外面知道一星半点?甚至还封了城,亏得宋婆机灵,绕了山路出来。林如海二话不说,打发人送了一封信给刘瑛。
刘瑛得到消息后,顿时气得浑身颤抖“王大志,你害死我了!”
王大志正是那个卖掉存粮的县令,自己治下的县发生这等事情,压根儿就藏不住,扬州富庶,不知道多少人都盯着自己的位子呢!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下面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死了这么多人,自己的升迁恐怕又没有指望了。王大志做出此事,自己亦是难逃失察之罪,不行,这件事一定要先解决了,将功赎罪!
坏了他的前程,王大志这个县令也别做了,横竖王大志做出此事,官途也到头了。
刘瑛气恼之余,急忙调派人手,开了府衙的粮仓,运送粮食过去。江南富甲天下,本是鱼米之乡,粮食十分丰足,不必朝廷拨款,许多大小盐商并商贾们踊跃出钱出粮,救济一县之人绰绰有余,同时又做主把县下无主之地分给仅存的百姓,到时再发粮种,有了地,有了种,明年收成可期,民怨稍解,料理完此事后,他方上折子请罪。
王大志的县令做不得了,刘瑛心想,无论如何得为自己人谋得此缺,这样遇到什么事不必手忙脚乱,只需他赈灾得宜,令治下百姓休养生息,无功无过,亦算功劳了。
刘瑛亲自去赈灾的时候,林如海和贾敏亦按照那日商量的去办,先送了折子叙说厉害,包括灾事和自己家的打算,同时万寿节礼和乌木也送去了。扬州城下并不止宋婆一处有灾,林家拿出数千石白米,皆用来换地,果然有无数的百姓趋之若鹜。县衙赈灾又如何?那几斗米如何够一家老小嚼用?何况林家给的实在是多,都愿意换,没两日就换完了,来晚的伏地大哭,后悔不及,只能去领赈灾的几斗粮食。
一时之间,林家在江南的名声更上一层楼。他们本就做了极多的善事,如今又如此,谁提起林家不说一声好,若是有谁敢说林家一句不是,立时便有人反唇相讥。
林如海倒不在意名声如何,行事只尽本心罢了。
又过了几日后,诸事妥帖,送宋婆家去的人亦回来了,前去回话。
林如海和贾敏都在房中,叫进来细问,却听说道:“早该回来了,不想知府大人派人放粮,宋婆家中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少不得帮衬一回。”
贾敏在里间隔着一道屏风,忙问道:“宋婆家里如何了?宋婆的外孙女病情如何?”
提起这事,去的小厮忍不住满脸赞叹,道:“虽然外面大灾大难的,但是宋婆家里三间瓦房收拾得极干净,不过家具棉衣早就典当得干净了。我们也见了外孙女和外孙女婿,外孙女是产后调理不当,卧病在床,已经三年,下红不断,大夫已经开了药,只好慢慢将养。外孙女婿真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们在那里打听了好些,原来宋婆本不是那里的人,因儿女皆逝,家产被族里收回,孤苦伶仃一老人,故被外孙女婿接过来养活,已经七八年了。”
林如海听到这里,赞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小厮笑道:“不止如此呢,现今宋婆的外孙女病着,病得那样厉害,外孙女婿依旧不离不弃,谁不说他极厚道?老爷太太不知,他们村子里就有一家人,因妻子产后失于调养,病得厉害,那男人不顾膝下有儿有女,立时便休妻另娶呢!宋婆淌眼抹泪地说,上辈子不知道修了什么福,得了这样好的外孙女婿,他们家原先是村里的殷实之家,外孙女婿长得好,天生一把子力气,村里族里不少人都劝他休了宋婆的外孙女,说这样的妻子生病吃药花钱,还不能服侍他,眼里嘴里嫌弃得很,是他执意不肯,仍旧照料妻子。”
恶疾,在七出之条中。
林如海和贾敏夫妻情深,底下人都看在眼里,自然一一效仿,从林家出去的,哪怕捐了官儿,也没有纳妾的。这小厮不过十七八岁,还未到娶亲的年纪,但是对此却羡慕得很,乐得在林如海和贾敏跟前说起,好叫贾敏知道没救错人,确实是极好的人家。
这小厮暗暗感慨,那人休妻有理,但是如果被休弃的是自己的亲娘亲姐妹,便不觉得如何有理了,还是宋婆的外孙女婿好,这才是做人的本色呢!
经林如海的熏陶,林家上下都是重情重义的,偶有一二人品凉薄的,早被打发了。
贾敏听了,果然对宋婆的外孙女婿十分赞赏,人生在世,就该如此。贾敏也是女子,如何不知女子病重时被休是何等凄惨,宋婆的外孙女能遇到如此良人,也是她的造化。想起小厮嘴里说的和他们同村之人,贾敏不禁生出鄙弃之心。
林如海亦觉得其人品不错,问道:“宋婆的外孙女婿叫什么名字?”
小厮看到林如海面上的满意之色,答道:“宋婆的外孙女姓徐,女婿姓张,没有什么名字,人人都叫他二牛。我们去时,他们正熬米汤喝,米粒儿都给妻儿了,二牛自己就是一碗清汤,宋婆出门时换的二十斤陈米,还剩十七斤呢,一点儿都不敢浪费。”
说着,又道:“见到咱们送的粮食衣物被褥药材,他们感激不已,对着老爷太太所在磕头谢恩呢!那些东西我们都是悄悄儿送到家里的,去时,还特特换了极旧的衣裳,并没有一股脑儿都去,偶然遇到邻居,只让宋婆说给她外孙女婿请了个大夫看病,因此倒也没被人知道,吃食都藏在他们家地窖里了,说够他们家一年的嚼用。”
闻得宋婆家中一切平安,且都妥当了,林如海和贾敏顿时放下心来。
谁家都有几门穷亲戚,端的看为人处事如何,若是知道上进,品行又好的,他们乐得帮衬一二,并且有所来往,正如林如海前世所见,谁能说将来一定平平安安呢?贾家那样富贵,凤姐那样威风,最终还不是全赖刘姥姥救了巧姐?
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这一回林家送出了粮食,换来了田地,那些地良莠不齐,分的又散,数量也不多,实在不好派人料理,林如海略一沉吟,想到这些地多在宋婆的所在之地,便交给张二牛管。
张二牛的为人品行,颇值得林如海看重。
林如海又说等将来收成了,张二牛可以从中抽成,每年收上来的租子,分他一成。
宋婆顿时喜出望外,此时他们一家得救,外孙女又有了起色,日后外孙
女婿还有进项,忙命张二牛过来磕头。张二牛也没想到外祖母和林家有那么一点子瓜葛,本以为得到粮食衣物等已是十分好的事情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替林家管那么些的地。不过他们家都是本分之人,愿意替林家管地,却不愿意拿收成。林如海和贾敏知道后,愈加赞许。
转眼到了年底,刘知府接到旨意,将功折罪,并没有得到十分训斥,但是新任的县令也不是刘知府的自己人,而是从京城中直接调任一位庶吉士过来,竟是林如海族中旁支的一个子弟林静,全赖林如海资助方上学读书考中了进士,赴任后便来谢过林如海。
前世这个林静无人教导,家里又贫寒,是个地痞无赖,不学无术,并没有如此前程,林如海今日见他,却是一表人才,谈吐有致,难免夸赞勉励几句,让他好生为官。
林静最感激敬佩林如海,激动地满口答应。
刘知府对林如海感激万分,对林静自然额外有所照应。
林家的乌木送上去后,在林静上任不久,林如海也得了来自京城的封赏,盐运使一职依旧未动,但是却从兰台寺大夫加封为尚书衔,连带贾敏的凤冠霞帔一并赏赐下来了。此时恰逢正月,各处吃酒请客的人又多了许多。
因乌木而得封赏,旁人羡慕非常,林如海并不觉得得意,反自嘲不已。贾敏亦是叹息一阵,担心林睿今年考试,索性收拾行囊,出了正月,便去姑苏照料,让他好生考试。
贾敏本欲带黛玉林智一同,不料黛玉却说林如海寂寞,留了下来。
黛玉既不去,林智自然也不去了。
林如海心里不知道何等熨贴,他不想让贾敏过去,上辈子贾敏就是在今年夏日一病而亡,他如何能放贾敏独自启程?不料贾敏自恃身强体壮,没有一点儿虚弱之状,心里又着实担心林睿,执意要去姑苏。林如海无奈,只能派了两个极好的大夫随行,又特特嘱咐贾敏日日都派人传送消息,贾敏听他如此关心自己,心里十分甜蜜,答应不提。
贾敏不在家,万事都交给了黛玉,黛玉虽小,经贾敏言传身教,管家已经有模有样了。
这日黛玉正在叫人做春衫,吩咐道:“给住在大明寺的秀哥儿做两身,过些日子就送过去,他虽不愿依附咱们家,咱们家却不能小看了他,衣裳做得太华丽了不可,竟是素净些。”旧年做四季衣裳时贾敏都没有忘记乔秀,黛玉亦不曾忘。
雪雁答应一声,自去传话。
曾明之女曾净忽然来找黛玉论诗书,黛玉忙撂下手里事务,亲自迎了进来。
曾净今年十岁,自幼皆由曾明教导读书,其聪明伶俐比她哥哥曾冼还强几分,本身见多识广,做的诗词极好,她又是个性子温柔体贴的,黛玉羡慕非常,佩服不已,常常一同切磋,不过几个月的工夫,两人做的诗词能订成一册了,各有长进。
姐妹两个相见,尚未打开自己近日做的诗词,曾净笑道:“世婶不在家,旁人请你,你也不出门,你不知道,昨儿我们去赴宴,谁都不肯理杨家的姑娘呢。”
曾明虽未做过官,但是曾晋旧交甚多,兼之曾明的夫人乃是北静王之妹,封号文德,因此住在扬州后,拜访者络绎不绝,不过文德郡主性子沉静,身体又不好,所以深居简出,甚少出门会客,如今多是长媳罗氏和曾净姑嫂两个应酬交际。
黛玉问道:“这是何故?大家都不是心胸狭小的人,怎么还不和她说话呢?”
曾净莞尔一笑,道:“杨家势大,不是没人愿意和她结交,只是她目中无人,前几日又得罪了同知家的姑娘,所以大家就对她敬而远之了。”
说来,还是那日贾敏亲自去给她过生日惹的。曾净曾和母亲说过一回,怎么那日贾敏偏偏亲自去了,按理,不该去的。不料她母亲却说,似近实远,唯有明眼人才能看出来,其中的原故却同了曾净说过,这些话曾净自然不能同黛玉说,正欲再说时,忽然听外面有人进来,通报说:“姑娘,叶太太打发人送东西来。”
黛玉听了,忙向曾净告罪。
曾净笑道:“妹妹先料理事情要紧,我先看妹妹近日的功课。”
黛玉点点头,去了前厅,小王氏打发了心腹婆子过来,送上四色礼物,恭敬地道:“太太意欲来辞别的,听说林太太不在,便命我将给这些送给姑娘,权作姑娘芳辰之贺,等到姑娘生日时,我们太太竟是不能来了。”
叶停和林如海不和黛玉深知,但是小王氏却和贾敏颇好,待自己亦极和善,听闻辞别之意,忙问道:“这是要去哪里?怎么没有一点儿征兆?”
来人见黛玉言谈举止不俗,想起小王氏的嘱咐,便笑道:“京城里给我们老爷谋了个从四品的缺儿,在工部任职,吏部文书还没下来,消息先送来了。我们太太先行一步,等明儿文书下来了,我们老爷也启程回京。”
黛玉听了,忙贺喜道:“恭喜,此事我们竟不知,等大家都知道了,必定上门道贺。”
来人不禁笑了,连称不敢。
从林家出来,这婆子先去回小王氏,满嘴夸赞黛玉,小王氏道:“林姑娘打小儿就伶俐得很,我看着长大的,你才见到多一点子?可惜咱们家两个哥儿都是淘气的,也不敢妄想,谁若是做了林家的东床,那才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积了几辈子的阴德。”
婆子笑道:“太太说得极是,不过咱们大爷二爷都是好的。”
小王氏不以为然地道:“他们好不好,我还能不知道?你看看,多少人打着林家哥儿姐儿们的主意呢,竟也到我头上来了。”
闻言,婆子十分纳罕,道:“这是怎么说?”她是小王氏的心腹配房,说话亦无忌惮。
小王氏冷笑一声,满脸讽刺,喝了一口茶后,道:“也不知道谁回京后,多嘴多舌地跟他们说我和林太太交情甚好,并没有因为我们老爷就疏远了的,于是就有人写了书信给我,让好从中斡旋,好如了他们的意。”
年下收到回礼时,她竟收到了好几封信,有王子腾夫人的,有杨旭太太的,也有王夫人的,皆提到了让她多多帮衬刘太太些,好撮合杨茹和林睿的婚事,说这是他们几家都愿意的,荣国府、王子腾家、杨家和南安王府都觉得这门亲事极好。杨茹是杨家的女儿,和王家、贾家世代交好,南安王府和他们亦然,南安太妃又是自己家的亲戚,因此南安太妃也来了一封信,只有成了亲戚,才好免了多年前的那场是非。
小王氏当即就把书信一把烧光了,杨家她不认得,王家贾家和她有什么相干?她自己只顾着自己的儿女,管别人做什么?
小王氏是父母的独女,她父母很是挣了一些家业,当年母亲去世,父亲不愿续弦,要过继子嗣时,王子腾收了王豪的银子,做主把王豪的兄弟过继到他们家。她和父亲本已看中了一个三岁的幼童,父母双亡,长兄长嫂又不愿照料,他们家也乐意,自己家也想好生将其抚养长大,以承香火。不曾想,抵不过王子腾的权势,所有打算竟是一场空。
王豪的兄弟进门后,颐指气使,把所有家业都当成是他自己的了,还不让父亲把攒了多年的嫁妆给自己,险些气死自己的父亲。幸而自己的父亲性子要强,硬是攥着家业,拿了一半给自己做嫁妆,风风光光地送自己出阁,但是自己出阁后不久,父亲就被王豪的兄弟气死了。因此小王氏对王子腾、王豪一干人心怀怨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助。
小王氏得知叶停即将调任的消息后,立时便要先回京,未尝不是因为这些事。她现今没有娘家依靠,不敢和那些人家作对,但是自己进京了,距离江南数千里远,不理江南诸事,不帮杨家说和,一切都怨不得自己。
叶停全然不知此事,他在扬州多年,皆在林如海麾下,早盼着回京了,等小王氏带着儿子走后,好容易盼到阳春三月,调任文书果然如约送来,却是成了贾政的上峰,忙忙地与人交接,行李都是打点好的,只等着交接完就能启程。
不料在他启程前一日,忽然得到消息说,林如海的长子林睿考中秀才了。
叶停呆若木鸡,问道:“林睿今年还没满十四岁罢?”
打探消息回来的小厮回答道:“年底才满十四岁呢。真真是有本事,不知道林大人是如何教导的,想当初,经过林大人教导的,大多都年纪轻轻进学,谁不说林大人的才气高。荣国府的链二爷、珠大爷,如今的林大爷,还有太子妃的兄弟,今年不到十三岁,亦中了。不过林大爷是头名,俞哥儿是第九名,饶是这般,也是天纵之才。”
叶停听了这番话,一时之间不知道心中是何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