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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拓被雀茶一番话说的, 半晌没吭声。
余蓉奇怪地看向雀茶:“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得说,雀茶的思路还真挺清奇,余蓉听炎拓说到那层肉膜手撕破刀割不裂时, 还曾想提议他妨带枪去试试。
雀茶说:“那是因为……”
才一开口就晃神了。
最初,刚跟蒋百川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上过头、发过晕的,对未来满满的计划和期许, 想给蒋百川生个孩子。
那两年,看了多资料, 关注了少婚育博主, 去医院看病时, 还曾特意绕去过妇产科,看新手妈妈们在走廊里练走道、抱孩子, 交换心得体会。
她记得她们叽叽喳喳讨论说, 小孩儿刚生下来,真是丑死了, 看一眼嫌弃得, 完全没母爱, 可是抱在怀里喂过几次奶就不一样了, 肌肤相贴,软柔得心都化了。
还有走廊里那些关于亲子的宣传画, 每一张都温馨有爱, 让人觉得关于生命,关于接引, 是一件极其神圣的事。
余蓉伸手在雀茶眼前晃了晃:“雀茶?”
雀茶这才过神来,看到炎拓和余蓉两个都疑惑地盯着她看,脸上由发窘:“就是……我懂你们说的那些事, 是什么肉啊是什么泥壤的,我就是觉得吧,女娲造人,跟母亲差多,母亲生孩子,是在造人么。”
“母亲对孩子,当然是庇护的,听炎拓说,管是人,还是地枭,甚至于狗,那儿都有。哪个母亲舍得轻易把孩子交给别人啊,你想把人领走,当然得真心诚意,还能下手去抢吗?要是那么容易就能把人搞出来,哪天那个石窟被人发现,里头的人不都被弄出来去做展览了吗?”
说到这儿,见炎拓和余蓉都听得入神,蓦地局促起来,话说得磕磕巴巴:“我……我知道啊,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们随便听听就行。”
火堆上的羊汤都快烧没了,她急急过去抽柴压火,往锅里加了点水。
余蓉咂摸了好一会儿,说:“没准真是个方向,怪不得说女人是情感型动物,心思是要比咱们细腻一点。”
炎拓觉得她这话说得好笑:“你是女人么?”
余蓉瞥了他一眼:“我啊……”
她没往下说。
她有时觉得自己是女人,有时又觉得更像男人,有时觉得当女人真麻烦,有时又觉得做个男人糟透了。
都说女娲是造人的大神,她真想去问问,造出她这样的,是什么用意。
过转念一想,管它呢,在水下石窟里,一枭一犬都值得护佑,更何况是她,她活得风风火火的,就是意义。
她对炎拓说:“你要是真确定那蛇会把你嚯嚯了,去试试好像也可以。人这辈子有些东西,就是老天馈赠的,偷不来、抢不来,想不来。或许你命里,该当有这一次。过……”
余蓉话锋一转,他泼冷水了:“如果就是没法把她带出来呢?”
炎拓轻轻把喝空的碗放到地上,说:“那我常来看她,将来我老得快死的时候,就在那儿卸掉气瓶、原地升天,请女娲也把我收在石窟里好了。”
余蓉真是服了他了。
真是打死的小强,在聂九罗的事情上,他似乎永不绝望。
余蓉心说,这要是聂二顺利出来了,两人在一起了,以后万一有个摩擦想离婚,聂二还离不掉呢。
真要到结婚的时候,她得提醒聂二,慎重考虑。
***
体力限,立刻再进水洞大可能,人就地过夜,第二天早起,着手做进洞的准备。
推进器和气瓶都已经更换了最新的,为了防止磨断,牵引绳这次改成双股,蒋百川被余蓉唤回来了——昨天绳子一断,他身上负荷就没了,然后拖了根长绳知道去哪转悠去了,半夜才溜溜达达来。
待会,还是要靠蒋百川出大力,余蓉扔了块大肉排他。
炎拓对要用蒋百川这事,心里始终过了槛,但现今这形势,得用:他专门去到蒋百川身边,说了句“谢谢蒋叔”。
蒋百川只顾埋头啃食,充耳不闻。
***
这一次,余蓉和炎拓约定,单程五十分钟,成与不成,都得按时返。
相比第一次,这时长要宽裕多:毕竟第一次是一路查看、检索着过去的,这一次却是直奔目标。
送炎拓下水时,余蓉跟他确认:“那蛇……真会吃你?”
炎拓她吃定心丸:“当时蛇都到我跟前了,真想吃我,一口我就结束了。它自己缩回去的。”
余蓉敢长舒一口气:那毕竟是蛇,谁能知道它什么算盘?
她说:“反正呢,时间差多我就下水,第五十分钟就开拖,你配合点。带聂二来是赚,你一人回来是平,你要都不来,那就是亏了。”
炎拓,末了郑重说了句:“余蓉,多谢你了。”
经历使然,他敢跟人交心,这么多年,认识的人倒是不少,能作性命相托的好朋友几乎没有。
他觉得现在,余蓉算是一个了。
余蓉皱了皱眉头,说:“靠,酸死了。”
……
如炎拓料,这一趟单程相当顺畅,第三十七分钟时,已经到达石窟。
跟昨天一样,这儿静如深海,潜水手电的光和他的存在,是唯二扰动。
雀茶说,过来领人要“虔诚”,炎拓索性做全套,向着窟顶双手合十过头:他记得白色巨蛇就是从那儿出现的,管它看看得懂呢,反正他礼数到位了。
行礼完毕,炎拓直接上浮到聂九罗身边,摘掉右手的潜水手套。
地下水冰凉刺骨,寒意顷刻间就从右手蔓延到了全身,炎拓禁了个冷颤,然后伸出手,慢慢触到那层近乎透明的肉膜上。
裸手接触跟戴手套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有手套就有屏障,心理上有安全感:谁知道这东西有没有毒、会会侵蚀皮肤呢?
入手温软,指尖触按处,无数条血丝一样的细线延伸开去,波纹样一轮又一轮,这微漾的触感传指尖,激得炎拓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可是,然后呢?
礼数到了,行为够礼貌,真心和诚意他都有,然后呢?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啊,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精诚至金石为开,把聂九罗交还他啊。
炎拓的后背开始渗出细汗,他有些手足无措,几乎是无意识间,指尖往肉膜内陷入了一丁点。
是真的陷进去了,他看得清清楚楚,但就在同一时间,一股钻心样的剧痛自指尖袭来,炎拓如遭电噬,瞬间缩手来。
手似乎比刀管用,但只是管用那么一丁点,刀割不开,手指……反正进了。
白来了?
炎拓仰头看窟顶,窟顶黑漆漆的,那白蛇似乎没有探头出来的意思。
就是说,他的举动不算冒犯?
炎拓低头看自己的手,顿了顿,次尝试把手探进皮膜中。
那股钻心样的剧痛感来了,这一次,炎拓死咬牙关,但只进到差多第二指节处,就痛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得逃命样缩手来。
好在疼痛感并不追着他,只要缩手,就很快消失了。
计时器显示,已经是四十分钟了,他还有七分钟。
炎拓怔怔看着被封在窟里的聂九罗。
撕扯不行,刀行,枪弹什么的大概率是白搭,裸手去触碰更是要人命,这皮膜的厚度,他至少得探进一只手,才能碰到聂九罗。
但他只探进两个指节深,就已经要了老命了。
计时器蓦地闪烁变数,四十四分钟了,倒计时六分钟,他能浪费时间在这空想了。
炎拓的目光落在聂九罗的手上。
他记得,聂九罗睡着时,会习惯性地蜷手指,但现在,大概是被肉膜封住了,安稳。
他想握一握她的手,哪怕暂时带出她,想让她知道,他来了,距离她近近。
炎拓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其实碰得到她,理论上,只要他能忍住疼痛,就能碰得到她。只要他在活生生痛死之前缩手,他就死了。
倒计时五分钟。
炎拓的心狂跳起来,他吸了吸鼻子,用力吞咽了一下,次伸手。
这一次,他没去看自己的手,代之以把注意力聚焦在两人手之间的距离上,看着距离缩短,会有成就感。
疼痛如期而至。
炎拓控不住推进器、踩不住水了,他胸口压在推进器上,左手死死扒住粗糙的窟壁,右手持续前探,有一瞬间,他想早死早超生、猛一下探手进去,但做到,疼痛已经让整条手臂都似乎蒸发掉了,他使不出力,只能一毫一毫,几乎是伴着惯性往里进。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炎拓眼前阵阵发黑,继而发金,然后是像血一样,觉得满目殷红,潜水头盔的镜面上渐渐蒙上雾气,这是他血液循环加速、身体发热所致。
快,他的身体就蜷起来,觉得自己像一只搁在油锅里煎的大虾,正慢慢被煎熟。
然后,两条腿不受控地剧烈发颤,身周水纹乱漾,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痛到失禁了。
理智在对他疯狂吼着“快停、缩手”,可同时,始终有一丝甘,断在怂恿他:反正已经受了这么多罪了,何妨再多撑一会?
接下来,完全看见了,听不见了,推进器直接漂没了,背上的气罐仿佛有千斤重,断把他的身体往深里拉,左手没能扒住,一下子滑落下来,脑子里有根弦崩断,声音尖利,几乎要钻透脑骨。
就在意识完全褪去的这一瞬间、身子完全沉坠的这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触到聂九罗的手了。
而和从前那几次一样,她的手条件反射式地微微一动,牵住了他的。
***
第四十八分钟,余蓉下水就位,依然是取河心位置,确保和炎拓出来的方向在一条直线上。
河岸上,蒋百川已经就位,上身五缠大绑,就待余蓉一声令下。
这一趟,围观的除了雀茶,还多了孙理和另一个人,他们送物资进来,恰好赶上这阵仗,索性多留会看热闹,算是变相和蒋百川多亲近亲近。
雀茶一会看河里的余蓉,一会看岸上的蒋百川,明知不该笑,还是觉得有点好:这架势,像极了以前在学校里开运动会,选手一一就位,就待发令枪响。
第五十分钟,余蓉试了一下绳索,觉得炎拓没有返的意思。
因为第一足足撑到了五十二分钟,以即便过了约定的时间,余蓉倒没太过焦虑,只是忍住发牢骚:“特么的,男人没一个做事靠谱的,指望他守时真特么……他每次不我搞出点幺蛾子来就罢休……”
话未说完,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她盯住黑洞洞的入口,冷不丁了个激灵。
这里头,好像不大对劲,虽然暂时还感觉到,但总觉得水流有点不对劲。
过了会,连岸上的雀茶她们都生出怪异的感觉来了,雀茶很信直觉,心头一阵阵发毛,忍住说了句:“余蓉,要然你先上来吧,我这心里……”
话还没说完,余蓉悚然变色,一把撒了手里的车轮,手臂一抡就向河岸边游:现在,她十分肯定这洞里是真对劲,而且,眼见得就呼之欲出……
才刚扒住岸壁,还没来得及往上攀爬,汹涌的水浪自洞口喷薄而出,斜溅而起的水花足有几米高,余蓉猝及防,被水浪一下子推涌下去。
她慌择路,一把抓住了牵引绳,这牵引绳是绑在蒋百川身上的,但蒋百川的力大,哪能及得上水浪的推力?刹那间趾爪就抓住地,嘶吼着被倒拖进水中,好一通拼死挣扎。
雀茶几个被浪头了一身的水,几乎被浇懵了,足足过了五六秒中才反应过来,好在这个浪头过后,没有后浪跟上,逆流而推的水重涌。
孙理眼尖,指着水中央大叫:“蓉姐在那!那,蒋叔在那,哎,多了两个人!还有两!”
余蓉刚从水下潜上来,还有点晕头转向,忽听到“多了两个人”,精神猛一抖擞,几下猛划水,抬手就抓住了戴潜水头盔的炎拓。
而抓住一个,就抓住两个了:炎拓手臂间,死死环着聂九罗。
余蓉只觉头皮发麻:还真让他带出来了!
下一瞬,她冲着岸上怒吼:“还站着干什么?知道帮个忙啊?”
***
一通手忙脚乱之后,有人都上了岸。
篝火再次燃起,雀茶铺开地垫,加垫了条盖毯,以便炎拓和聂九罗能躺得舒服些。
这两人都昏过去了,好在呼吸还顺畅,同的是,聂九罗眉目舒展,入睡般安详,炎拓却眉头紧皱,偶尔身子发痉,好像遭受过什么痛苦似的。
最惨是蒋百川,他应该是怕水,经了一遭水之后,宛如被雷劈过,即便是上了岸,仍抖抖索索地缩成一团,半天缓过来。
……
肉汤初滚的时候,炎拓醒了,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如在梦中,坐了两秒,四下去看。
好在第一眼就看到了聂九罗,炎拓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身子一瘫,仰面跌下去,大口大口地吁气。
余蓉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发生什么事了?”
炎拓说不清,他只记得,那时候拉到聂九罗的手了,然后,突然暗影罩下,大力涌来,失去意识前,他死死抱住了聂九罗,脑子里只一个念头:可不能再失散了。
见炎拓说话,余蓉还以为他是淹懵了:“怎么了啊?”
良久,炎拓喃喃了句:“生孩子就这样了吧。”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余蓉翻了个白眼,撂了句“还没醒呢”,就凑去雀茶身边,看肉汤的火候了。
炎拓睁着眼,定定看高处,听身侧聂九罗的呼吸,内心慢慢铺展开,仿佛铺开到无边无际,一片祥和,像被揉皱了久的纸,一根根纹理都终于熨帖。
起初,他听了雀茶的话,以为领聂九罗是在接引,类比接生。
一般生孩子,是母亲遭受痛楚。
但没想到,从石窟处接回聂九罗,是接引的人要经受这么一番。
生孩子就这样了吧。
女娲肉护佑了这些伤残的生命,却不轻易交还。没有哪个生命是能轻易来到这世上的,新生儿如此,他想挽回消逝的生命,是如此。
公平。
这罪受得值得,受得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