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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话, 蔺承佑起身朝窗外掷出一物,伴随着长长的尖啸声,那东西径直蹿到了半空中,很快廊道里脚步声响起, 绝圣和弃智赶来了。
两人显然早有准备, 绝圣怀里抱着蔺承佑的箭囊, 弃智肩上挂着蔺承佑那把金灿灿的长弓,到了门口齐声道:“师兄!”
蔺承佑将箭囊斜挂在背后, 又从弃智手中接过长弓, 末了看了彭玉桂和滕玉意一眼,对绝圣道:“好好照管此处,凶手受了重伤,别让他死了。”
接着对弃智说:“把严司直他们领到小佛堂去。趁尸邪还未来,我先去追杀金衣公子。”
说罢跃上窗台,双臂一展,如白鹤般纵出窗外。
弃智愣了愣, 高声对严司直等人说:“快随贫道走。”
人一走,屋子里立刻恢复寂静, 绝圣怔忪片刻,跑过来察看彭玉桂的伤情。
滕玉意唯恐压不住伤口,手上一直不敢松劲,好在压着压着,那血流得缓了,而且许是吃了药丸的缘故, 彭玉桂的脸色也稍稍亮堂了些。
“是被金衣公子伤的么。”绝圣只知贺明生是凶手,却并不清楚来龙去脉,看贺明生性命垂危, 难免觉得惊讶。
滕玉意正要答话,外头的声息却骤然杂乱起来,先是无数小孩子在廊道里奔跑戏耍,接着又传来女子们的莺声燕语。楼里绝不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那是什么东西滕玉意心知肚明。
绝圣嘘声道:“别理会,不过是些煞魅,道行并不高明,门上有师兄画的符箓,它们闯不进来的。”
滕玉意松了口气,却又开始担心程伯和霍丘的安危,先前为了引彭玉桂上钩,她扮成卷儿梨待在这边厢房,而程伯和霍丘,则一直伴着卷儿梨守在对面屋里。
程伯和霍丘此刻一定也担心着她,万一尸邪利用这一点设陷阱,不知他们能不能应对。
她对绝圣道:“程伯和霍丘在对屋,我怕尸邪用这个做文章,得尽快给他们送个话。”
绝圣拍拍胸脯:“王公子放心吧,师兄早就想到这点了,待会弃智回来,就会去对面屋里守着卷儿梨,你要是还不放心,等弃智来了,我去把程伯和霍大哥接过来。”
“那就好说了。”滕玉意凝神听去,那些煞魅果真只敢在廊道里撒野,想必只要不开门,妖魔鬼怪就闯不进去,程伯是个胸有韬略之人,一定早就觉察出了这一点。
她定了定神,回眸看向彭玉桂,他咬牙流汗,显然正默默忍耐伤口的疼痛。
她凝视着彭玉桂空着的右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种雨丝般的暗器她只见过两回,一次是前世遇害前,她亲眼看到那个黑袍男子用这暗器杀害了端福,另一次就是在彭玉桂手中了。
可惜没等她仔细察看,暗器就被蔺承佑收走了。
她想了想,低头从腰间蹀躞带里取下一个小小漆盒,温声对彭玉桂道:“我这有些上好的胡药,颇能止痛,这就给你用上吧,多少能舒服点。”
彭玉桂勉强笑道:“多谢王公子的美意,不过不必了,我刚才险些害了你,这药彭某委实不配领受。”
滕玉意不容分说揭开布料,把药粉撒到伤口上。
彭玉桂默了默,那药有些麻痹肌体的作用,本来火烧火燎的伤口,立时清凉不少。
他试着昂起头,艰难道:“谢谢,。”
绝圣忙将彭玉桂摁回地面:“当心扯动伤口。”
滕玉意重新盖好布料,心里却暗忖,往日只见此人油滑贪财,真到了伤重之时,倒是露出了一点真性情,这种谦和的风度是刻在骨子里的,任凭岁月如何摧残也不会损折,可见当年彭家虽清贫,在教导子女上却不曾含糊。
彭玉桂道过谢后,无声望向房梁,也不知想起什么,神态有种异样的空白。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着他,光从彭玉桂这副神情来看,完全看不出活下去的渴念。
“彭老板执意要赶回越州,是有什么心愿未了么。”她冷不丁道。
彭玉桂怔了一瞬,苦笑道:“被王公子看出来了。”
然而他并未往下说,只默默转眸看着窗外。
滕玉意顺着往外看,恰好看见了前楼屋檐的一角,幽蓝夜幕下,一轮暗红的圆月悬挂在庑梁上,那月色空前诡异,仿佛随时能滴出血来。诡异光辉洒落下来,给青色琉璃瓦铺上了一层赤色的薄纱。
她记得彭玉桂的卧房正设在三楼,他盯着那一处瞧,可是有什么想头?
看了一阵没看出究竟,她只得另起话头:“先前为了引彭老板上当,蔺承佑招了些厉鬼充作尸邪,这刻却不同,二怪是真的闯进来了。看这天象,也不知现在谁占上风。”
彭玉桂自嘲道:“都怪我学艺不精,我看那东西怨气冲人只当是尸邪,哪知其中有诈,我要是功力再深些就好了,也就不会闹出把寻常厉鬼当作尸邪的笑话了。”
“彭老板何必自谦。”滕玉意说,“我在彩凤楼住了这些日子,从未看出彭老板身怀绝技,不只我一个,连蔺承佑和五位道长也没觉察出不妥。”
彭玉桂勉强笑道:“不过是些旁门左道,真论起道家功力,远不及世子这样的名门正道,本领太低微,掩饰起来自然毫不费力。”
滕玉意讶道:“可彭老板刚才使的那几手功夫,已经令人刮目相看了。不知彭老板学的是道家的哪派,先前扮作逍遥散人出门,仅仅……”
仅仅只是为了跟踪青芝么?
彭玉桂显然猜到滕玉意怀疑什么,脸色变了一变,立刻垂目不答。
滕玉意跟绝圣对了个眼色,取出袖中的小涯剑,苦笑道:“实不相瞒,我近日因为误服某种道家灵草,也在习练道家剑术,但哪怕最基础的入门剑法,于我而言也是颇吃力。五道说我半路才开始学,再难也是应该的,但刚才听彭老板一说才知道,你认识那位异士时年岁也不小了?”
彭玉桂点了点头:“彭某习练此术的时候已经二十出头了。”
“所以照我说,一个人学得好与坏,不光与自己有关,与师父也大有关系。彭老板入门的时候比我还年长几岁,短短几年就能习练出这样一身功夫,足见那位异士本事了得,方才我看彭老板使暗器的手法炉火纯青,也是异士教的吧?”
彭玉桂略一迟疑,嗯了一声。
滕玉意很是钦佩的样子:“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细软如雨丝的暗器,要是卷在手中,大约只有一团丝线大小。难怪蔺承佑带人搜查几轮都没能搜到,彭老板一直把它藏在袖中?”
彭玉桂眼波微动,过片刻方答:“这是我用来防身的,平日就缝在袖口里,若非性命攸关绝不会动用。”
滕玉意好奇道:“这东西非金非银,不知用什么做的,我听人说,南诏国也曾有过类似的暗器,尸王作乱时,当地军营的将领用‘琴弦’锯断了尸王的一对獠牙,听说那对琴弦也极细极韧,不知与你这根是不是同一种,彭老板,你这暗器是从那位异士处得的?”
彭玉桂思量片刻,淡淡一笑:“王公子学得再慢,也是东明观的正派道术,邪术虽能速成,带来的却是无穷害处。实不相瞒,当初我要不是急于复仇,绝不会沾染邪术,王公子不必羡慕,慢有慢的好处。”
滕玉意顿了顿,点头笑道:“彭老板说得有理。”
心中却道,彭玉桂故意岔开这话题,究竟是顾忌那位异士,还是顾忌旁的。从这根古怪暗器来看,他分明与前世害她的那位怪人有些渊源,可每当她想深入打听,他就会不露痕迹地转移话题,可见这异术藏着些秘密,而且对彭玉桂来说,这秘密绝不能对外人说。
就此打住是不可能的,她查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碰上一个可能认识凶徒的人,要是这次打听不出来,往后再上哪去找寻线索。眼下不肯说没关系,她总有办法让他开口。
她小心翼翼揭开布料,愕然发现彭玉桂的伤口还在渗血,几处被巨爪撕得翻卷起来的死肉边缘,已经隐约透出一种诡异的青金色。
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她一颗心直往下沉,怪不得蔺承佑把彭玉桂留在此处,他是怕一挪动,彭玉桂的伤势会加速恶化吧。
她忙将伤口重新压住,彭玉桂像是料到什么,惨然道:“王公子不必再费心了,我活不了今晚了,我自己心里有数。一切都是命,人这一生,穷通寿夭早有定数。”
滕玉意冷笑道:“尸邪是冲我来的,今晚我胸膛里的心究竟能不能保得住,眼下还说不准。我都还没说什么,彭老板倒先丧气上了。命,什么叫命?彭老板要是肯认命,当初也就不会卧薪尝胆了。所以你不必跟我说这些丧气话,我向来是不信命,也不认命的。”
彭玉桂愣了愣,他早就打听过这位王公子的底细,她阿爷是滕绍,阿娘是太原王氏之后,这样的名门之女,理应如娇花一般被爷娘捧在手心里长大,但这位滕娘子的果决沉稳,委实让人觉得困惑。
看她年纪,充其量也就是及笄之年,这种超乎年龄的沉毅,不知从何处来的。忽又想到宝娇跟滕娘子差不多大,倘若当初能活下来——
他心里牵痛起来,摇摇头道:“彭某倒不是想认命,只是我这伤——”
重伤之人能不能活下来,有时候全凭一口气支撑,滕玉意打算拿话再激他一激,这时窗外传来怪响,听着像令箭发出的,但鸣声更绵长也更高亢。
滕玉意和绝圣迅速一对眼:“尸邪来了。”
这是早前蔺承佑和众人约好的尸邪出现时的暗号,假如令箭只响一声,说明尸邪露面时扮作了胡人,那么它的第一个目标正是卷儿梨。
若是响两声和三声,目标则分别是滕玉意和葛巾。
刚才的令箭只有一声,尸邪的目标自然是……
“卷儿梨!”绝圣又紧张又高兴,“叫师兄和王公子猜中了,尸邪果真是按照顺序来的。卷儿梨不能再在房里待着了,得赶快到扼邪大祝中去。我这就去通知她,迟了尸邪就不会上钩了。”
滕玉意忙拽住他:“别自乱阵脚,你师兄必定早有准备,这时候胡乱开门,当心被邪魔趁虚而入。”
绝圣一拍脑门:“王公子说的对,我急昏头了。”
话音未落,廊道里“吱呀”一声,对面厢房的门打开,有人咚咚咚跑了出来,紧接着就响起敲门声,一个少女在外颤声道:“王公子、小道长,是我。”
滕玉意大吃一惊,卷儿梨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卷儿梨娘子,快回房!”程伯和霍丘也追了出来。
绝圣风一般奔到门口,急声道:“回房待着,待会师兄会派人带你走的。”
卷儿梨把手扒在门上,哆哆嗦嗦道:“奴家听到那声令箭有些害怕,老担心尸邪会从窗外跳进来,世子不是说要带我走吗,为何还不见人影。”
“这些娘子不要管,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绝圣急得跺脚,“你只要在房里待着,任谁也伤不了你。”
这话颇能宽慰人,卷儿梨的语气很快镇定下来:“有小道长这话奴家就放心了,奴家吓破了胆,白白闹了笑话,小道长莫焦急,奴家这就回房去。”
滕玉意贴到门边嘱咐:“程伯,霍丘,待会趁绝圣他们来接卷儿梨时,你们到这边房里来,省得我们主仆分作两地,对彼此的情况全不知情,在那之前你们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开门,哪怕我叫门也不要理会。”
“老奴心里有数。”程伯在门外道,“公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房门砰地一声,三个人显然又回到房里了。
然而只安静了一瞬,廊道又有人来了,见天和弃智敲门道:“卷儿梨娘子,你要的胡饼买好了,快出来拿吧。”
卷儿梨在房里回说:“一缗钱够不够?”
“不够,得再加一缗。”
这话没头没脑,却也是早前约好的暗号,只有两方都对上,才能保证对方不是尸邪假扮的。
卷儿梨果然又开了门,趁弃智和她在廊道里说话时,程伯和霍丘迅速移到了滕玉意这边。
说了几句话,卷儿梨随弃智等人走了,滕玉意侧耳凝听前楼方向的动静,卷儿梨一出现,尸邪定会钻入扼邪大祝,只要及时收网,尸邪就别想逃得掉了。
这几日她老是提心吊胆,直到这一刻才找回了一点踏实感,低头发现彭玉桂的脸色又差了起来,忙对程伯道:“你们身上是不是还有金创粉,快拿出来给彭老板用。”
程伯取了药,接过滕玉意手中的活计:“他颈上的穴道解了,光压着不顶用,得重新封锁穴道。”
滕玉意点了点头:“他失血太多,若有酒水或是蔗浆就好了。”
说着起身环顾房中,见桌上有个酒壶,急忙走过去,刚一拿起酒盏,腕子上的玄音铃响了起来。铃铃铃、铃铃铃……起先铃音还算清脆,蓦然尖锐起来。
滕玉意一惊,这串铃今晚就没安静过,尤其是金衣公子出现的时候几乎吵个不停,但响得这么凶、这么急,却是头一回。
绝圣拔出背上的佩剑,缓慢地直起身:“当心,好像来大家伙了。”
仿佛为了回应这句话,寂静的廊道里,幽然响起了“兹拉”的怪声。
那是长长指甲刮过墙壁发出的动静,明明离得够远,却因为声音极硬极细,活像刮在心上,滕玉意面色悚然,就在前不久尸邪闯入成王府时,她曾在黑暗中听到过这声音。
“尸邪!”她如临大敌,拔出小涯剑快速后退几步,“它不是被卷儿梨引到扼邪大祝去了吗,为何会来了此处。“
绝圣惊疑不定:“我也不知道!”
“会不会阵法出了差错,否则为何没困住尸邪?”
“不会的。”绝圣急急忙忙摸向自己的前襟,“师兄明明检查过很多遍了,况且阵法现有五位道长把守,他们不会放任尸邪到处乱跑的。”
滕玉意心乱如麻:“先不说这个了,有没有令箭,赶快通知你师兄!”
绝圣早将东西摸出来点燃,反手扔向窗外。
“师兄正在后苑独自对付金衣公子,抽不出空来帮我们,眼下只能指望五道快点赶过来了。”
程伯沉声道:“如果真是尸邪,留在屋中凶多吉少,公子,要不要先从窗口逃出去?”
“不行。”绝圣忙道,“师兄说过,留在屋里最安全。尸邪的手段层出不穷,万一外头是障眼法,贸然跳出去反而会中计。”
说话这当口,走廊里那东西越迫越近,奇怪马上要到门前了,怪声却戛然而止。
滕玉意一颗心在腔子里乱跳,隐约听见那东西在门口徘徊,却始终没再进一步。
绝圣吞了口唾沫道:“门上有师兄画的符箓,照理尸邪是闯不进来的。”
又观察了一阵,尸邪似乎仍不敢硬闯,滕玉意稍稍松了口气,看来绝圣并未说错,尸邪的确畏惧门上的符箓。她身子一矮,便要把跌落在脚边的茶盏捡起来,忽然脑中划过一个念头,让她全身一僵。
不对。
“绝圣。”她惊疑不定开了腔,“你觉不觉得尸邪出现的时机太凑巧了。”
“怎么说?”绝圣漫不经心擦着头上的汗。
滕玉意紧张地想,先不说卷儿梨已入阵,尸邪却撇下她跑到了倚玉轩,单说头先令箭响起的那一刻,卷儿梨竟自发从房中跑出来。
当时卷儿梨敲门说自己害怕,一改连日来的痴怔,一口气说了好多话。
但事实上,自从卷儿梨被金衣公子掳走,回来后人就变得有些呆傻了,而且听抱珠和萼姬说,她近来似乎有越来越痴的迹象,结果今晚尸邪刚一闯入府中,卷儿梨就乍然恢复了原样。
“上回你师兄把楼里的人挨个叫去泡浴汤。”滕玉意忽道,“是因为怀疑尸邪在楼里安插了傀儡?”
绝圣一愕:“没错。”
“你师兄把楼中的伶妓都试遍了,为何漏下了卷儿梨?”
绝圣怔然:“因为你们三个都是尸邪的猎物,尸邪下手前喜欢保持猎物的神智,既然把卷儿梨当作猎物,就不会把她变成神智不全的傀儡。而且在那之前,卷儿梨曾经被金衣公子掳走过,救下她之后我们给她喝过几剂符汤,如果她是傀儡,喝下符汤当场就会有反应。符纸又是师兄亲自画的,所以他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卷儿梨。”
“假如一个人不是近日中的邪,符汤也能试出来吗?”
“这……如果邪气已经侵入了心脉,普通的符汤的确试不出来,不过那至少需一月以上。”绝圣渐渐有些不安,“王公子,你该不是怀疑卷儿梨——”
滕玉意仔细回想方才卷儿梨扒在门上的情形:“她今晚太不对劲了,你觉不觉得她刚才不像在敲门,反倒有点像……”
门外脚步声响起,俨然又逼近了一步,并且这一回,那长长的指甲悄悄摸上了门板。
绝圣大惊失色,滕玉意转身就往窗前跑:“不好,这门根本拦不住尸邪,它存心在逗弄我们,程伯、霍丘,把彭老板架起来,快走!”
绝圣猛然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该死,我早该发现卷儿梨有问题,她趴在门上敲门时,就已经把符箓破坏了。”
“王公子,你们快走。”他头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往下淌,飞速把符纸戳到剑尖上,“我先拖住它,五道应该快赶来了。”
滕玉意指挥霍丘背着彭玉桂往窗前去,口中却道:“我想不明白,卷儿梨究竟何时变成的傀儡。”
“兴许在金衣公子把她掳走之前她就已经是了。”绝圣快速在房中画了一个拘魔阵,“王公子你想想,那晚金衣公子不掳别人偏掳走她,可不就是为了让人不怀疑卷儿梨吗。”
滕玉意脑中飞转,的确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她攀住窗檐提醒霍丘:“底下就是水池,跳下去免不了沾染伤口,药粉一冲散,必定血流不止。霍丘你记得使轻功,莫要跌到水中。”
彭玉桂已如风中之烛,断乎经不起折腾了。
彭玉桂的脑袋无力地垂在霍丘的肩上,哑声道:“王公子,你们先逃命。我身受重伤,行动又不便,非要带上我的话,只会连累所有人。
滕玉意并不答话,只用目光示意霍丘,霍丘两手扒住窗棱,不容分说往下跳,不料一下子,房门被人从外头破开了,一道窈窕的身影闪现在门口,伴随着咯咯咯的笑声,一阵阴风直冲进来。
那笑声欢快活泼,乍一听像少女在春日里嬉笑玩闹,霍丘刚探出半截身子,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大网给困住,一下子定在了窗前。
绝圣断喝一声,当即步罡踏斗,挥舞着符剑刺向尸邪,哪知还未挨到尸邪的面门,剑身就当空裂成了两半,紧接着身体一轻,他整个人如同破布般飞了出去。
那东西快如旋风,迅即又掠到了窗前,直挺挺往前一倾,笑着将窗台上的几人统统揪了下来。
滕玉意身体僵硬如石,就这样重重摔回了屋内,一时间头晕眼花,胸口也哑闷得喊都喊不出。
好不容易能动弹,她握紧小涯剑试图爬起来,哪知项上一紧,有人拽住她的衣领把她提溜了起来。
滕玉意吃力地抬起头,正对上面前少女的目光,一看清对方的模样,她心里就咯噔一声,尸邪何止是扮作了胡人,扮相上几乎与她一模一样。
蕃帽和胡裳一样也就罢了,就连脸上那副络腮胡也如出一辙,恰好露出的那双眸子也是乌黑溜圆,若是打扮成这样在楼中跑动,任谁都会把它错认成她滕玉意。
她恍然大悟,尸邪把卷儿梨弄成傀儡安插在楼里,就是为了提前掌握楼中的动向,所以它不但知道她最近的穿着打扮,也清楚蔺承佑提前设下了埋伏,在所有人等待尸邪入网之际,它将计就计耍了所有人。
五道没能及时启动扼邪大祝,估计也是被尸邪这幅模样给骗过去了。
滕玉意耳边嗡嗡作响,不知为何想起五道说过的那句话:单一个“尸”字,并不足以为惧,正因为有了“邪”,才称得上邪中之王。
直至这一刻,滕玉意算是真正领教这个“邪”字了。
“你……”她佯装虚弱咳嗽一声。
“你……”少女也咳嗽一声,表情和嗓音与滕玉意极为相似,就连咳嗽的调子,也丝毫听不出区别。
滕玉意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脊背上爬过一万只蚂蚁,说不出的惊怖恶心。
“你为何学我说话?”她右手握剑暗中蓄满了力道,猛力刺向尸邪,无奈刚刺到一半,剑尖前段就犹如被一堵铁墙给挡住,再也前进不了半分。
“你为何学我说话?”少女微怒开腔,眉眼生动,模样分外明丽。
“你这怪物!”侧边刮来一道凉风,程伯挥刀砍了过来,目标并非尸邪,而是滕玉意被尸邪揪在手里的前领,他刀法奇准,歘地将那块布料削下,随即一把抱紧尸邪的胳膊,喊道:“娘子快跑。”
滕玉意踉跄一下,拔腿就往外逃,跑到一半扭头看,尸邪对准程伯的天灵盖抓下去,她心胆俱裂,这一抓程伯焉有命在,赶回去施救已然来不及,何况她本就斗不过尸邪,电光石火间,她索性高声道:“丰阿宝,你阿爷来了!”
尸邪的掌心已经贴到了程伯的发顶,听到这话脸色一阴。
滕玉意喘息着往后退,她听蔺承佑说过,尸邪是前朝那位末代帝王养在宫外的私生女,“丰阿宝”正是尸邪生前的名字。
“丰阿宝。”她堆起笑容,“你不是最爱学舌么,为何不学这句话了?”
尸邪果然撇下程伯,改而冲向滕玉意,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斜刺里飞来两道身影,一道是霍丘,他握着匕首,狠狠扎向尸邪的眸子。另一道是绝圣,他手中夹着符纸,对准尸邪的额头。
尸邪被两面夹击,却丝毫不见慌忙,阴笑一声,猛力将身上的程伯摔了出去,力道极大,正对迎面而来的霍丘,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两个人撞到一处,连哼都没哼都晕死了过去。
滕玉意埋头就往外跑,眼下别无他法,赶快搬救兵才是正理,拖延了这么久,五道不知为何迟迟不露面。
孰料刚到门口,就被一堵看不见的墙给弹了回来。
尸邪阴恻恻地笑,另一臂抓向绝圣的脖颈,绝圣已经纵到了尸邪面前,情急之下冲尸邪吐了口唾沫,这一包口水也不知他蓄了多久,足有小半碗那么多。
尸邪虽成了邪魔,却还保留着生前的一些习性,迎面飞来那么多唾沫星子,难免觉得恶心,它勃然大怒却无可奈何,头本能地一偏,绝圣趁它分神,抬手将一道符重重贴在它的额头上。
“急急如律令,定——”
尸邪的胳膊僵在半空,一动也不动了。
“干得好。”滕玉意爬起来就往外跑,结果刚一动,又被弹了回来。
“没用的,它在门口施了结界。”绝圣嚷道,“这符定不了它多久,王公子,趁它现在不能动,快帮我把它搬到刚画的阵法里去,眼下只有这阵法能多困它一阵。”
滕玉意奔过去帮忙:“外头不对劲,令箭已经发出去那么久了,五道赶不过来也就罢了,为何连你师兄都没动静。”
“我估计我们这边早成了结界。”绝圣吭哧吭哧把尸邪往阵法里拽,“令箭或许根本没发出去,只是在骗我们自己而已,现在只盼着师兄能察觉这边不妥,尽快甩开金衣公子赶过来,不过金衣公子也很难对付,如果五道还困在前楼,师兄现在的处境大约也不妙。”
滕玉意帮着扛抬尸邪的另一边肩膀,一动心里就明白了,怪不得绝圣要她帮忙,尸邪看着是少女的身形,份量却堪比一块巨石。
“就不能在原地再画一个阵法么?”她使出吃奶的劲。
“我的剑被它震碎了。”绝圣的脸憋得通红。
好不容易把尸邪弄到了阵法中,绝圣摆摆手:“王公子,你先避一避,我来做法。”
滕玉意擦了把汗退到一边,孰料绝圣刚弯下腰,尸邪的胳膊就挥下来了。
“它动了!”滕玉意跳起来就用剑扎向尸邪的脸颊,可没等她靠近,一阵阴风袭来,将她连人带剑远远震开。
好在有她这一挡,绝圣来得及再次把尸邪定住。
仰天倒下去的一瞬间,滕玉意绝望道:“你的符就不能撑久一点吗?!”
绝圣的胖脸哭得像个皱包子:“我也不想的!但它是尸邪啊!”
他抓紧速度驱动镇坛木,手中符纸一抛,一道黄光慢吞吞缠绕住了尸邪,正待要念咒捆住尸邪,怎料尸邪的脑袋咯吱咯吱一转,骤然发出一声娇笑:“好玩,真好玩。”
滕玉意颈后一凉,忙要从地上爬起来,绝圣面色大变,飞身就要拍出第三张符,尸邪嘟起红唇吹了口气,符纸就当空震碎了。
绝圣呆了呆,跳下来二话不说就往外逃,尸邪胳膊一捞,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把绝圣拎了起来。
滕玉意冲到近前,举剑就扎向尸邪的脸颊,结果又如先前那样,被那股熟悉的怪力拦在了阵外。
“我还没吃过你这种小道士的心呢。”尸邪满脸天真,“看你胖乎乎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不好吃!”滕玉意忙道,她竭力想冲破面前那怪力,怎奈只能原地打转,“他常年吃妖怪,五脏六腑都苦得很。”
“对对对。”绝圣两腿在半空中乱蹬,“我的心是苦的,一点都不好吃。”
“你撒谎!”尸邪笑声娇稚,“我知道,你这种白白嫩嫩的小孩心最好吃了。”
说话间已经抓向绝圣的胸膛。
绝圣手边再无法器护身,放声哭了起来:“王公子,它吃人的时候结界会消失一阵,你趁这机会快跑吧。”
滕玉意也有些绝望,救兵迟迟不露面,程伯和霍丘都已陷入昏迷,即便他们还醒着,面对这样的大邪魔也是无能为力。
眼看尸邪的指甲已经贴上了绝圣的胸膛,她忽道:“喂,你的目标一直是我,你把他放下,过来吃我。”
尸邪动作一顿,转脸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弯腰将小涯剑搁到脚边:“你瞧,我连剑都放下了,没有防身的东西,你动手的时候不必有所顾忌了。”
尸邪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到了那柄碧莹莹的小剑上。绝圣的哭声哽在嗓子里,拼命冲着滕玉意摇头。
“别再拖延时辰了。”滕玉意笑了一下,“蔺承佑的本事你也知道,你的结界迟早被他发现,如果你先吃绝圣再来吃我,不等你动手蔺承佑就赶来了,你是个聪明人,何必因小失大。”
尸邪显然有些松动了,看了看绝圣,又看了看滕玉意,模样有些踟蹰,好像在认真考虑先吃谁。
“我不会抵抗的。”滕玉意催促道,“第一颗心对你来说很重要吧,现在猎物就在你面前,没人干扰你动手,再晚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尸邪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扭头冲绝圣吹了口气,绝圣乱踢的双脚一下子定在了半空,活像也被使了定身符,随后就如木头桩子一般被尸邪扔到了地上。
尸邪一转身,径自朝滕玉意走过来。
绝圣眼泪流得更凶了,无奈这回连头都摇动不了。滕玉意睫毛微颤,只盼着这时有人赶到。
尸邪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什么,掉头走回阵中,弯腰揪起绝圣的衣领。
“不行不行。”它苦恼道,“道士最喜欢耍花样了,我吃心的时候不喜被人打扰,还是让他死了吧,省得又吵我。”
说着挖向绝圣的胸口,滕玉意断喝道:“丰阿宝,你敢动他一下,我保证你绝对吃不到我了。”
或许已经被被刺激过一遭,尸邪对这话全无反应,指甲暴涨数寸,找准了绝圣心脏的位置便要下手。
眼看绝圣就要血溅三尺,有道身影忽然横扑过去,左手拽过尸邪的胳膊,右手奋力把绝圣远远推了出去。
滕玉意双眼蓦然睁大,竟是奄奄一息的彭玉桂。
尸邪没料到房中还有人敢暗算自己,恼羞成怒就拍向彭玉桂的脑门,彭玉桂勉力往边上一滚,到底因伤势太重,被尸邪击中了肩膀。
尸邪压不住满腔的怒意,释出浑身阴力要把房中人都赶尽杀绝,只听嗖的一声,门外射进来一根金笴,迅猛如疾风,正对尸邪的眉心,一箭穿脑而过。
尸邪被这股大力撞得往后一飞,穿过房间,撞到窗棱,砰地被长箭钉死在窗上。
滕玉意身子得动,急忙扭头看门外。
“师兄!”绝圣热泪盈眶,一轱辘爬起来。
门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蔺承佑的声音好不狼狈:“趁它现在动不了,你们赶快挪到对面房里,这回没人能破坏门上的符箓了,待在房里很安全,等我对付完这金鸟,再来找你们。”
“好。”绝圣忙道。
滕玉意二话不说就要拖动彭玉桂:“快来帮忙。”
她心知彭玉桂多半活不成了,刚才那一下连常人都受不了,何况一个伤重之人。
房中阴气一散,原本昏迷不醒的程伯和霍丘已醒过来了。尸邪面孔缭绕着一团黑气,拼命要把箭从眉心拔下来,只恨拔不出来。
程伯和霍丘合力把彭玉桂抬到对面房里,路过廊道时,只见蔺承佑左躲右闪,边打边骂:“老妖怪,别怪我没给你机会,你现在逃还来得及,非要跟尸邪搅在一块,当心数百年道行毁于一旦。”
另一个则是三十出头的俊面郎君,此人身穿淡金色襕袍,鬓上一朵碗口大的红芍药分外夺目,本是很体面的一身装扮,却活像刚遭烈火灼烧过,右边的衣袖早就不见了,自肩膀往下只剩零星焦黑的碎布。
“臭小子,你已经自顾不暇,还想着使离间计。”金衣公子答得很快,“你且看着吧,今晚谁能活着走出彩凤楼。”
他笑声放荡,却也透着几分吃力感。
一行人挪到对面房里,迅速把门关上,滕玉意蹲下来查看彭玉桂的伤情,只见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绝无活下来的可能了。
滕玉意望着彭玉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绝圣蹲在另一边,嗓音有些发哽:“刚才……刚才多亏你……谢谢你……贺老板。”
滕玉意叹气道:“他姓彭。”
彭玉桂勉强牵动嘴角:“对……叫我彭大郎也行。”
绝圣手足无措,撕下一条袖子想要替彭玉桂压伤口,但彭玉桂整个肩膀及颈部都血肉模糊,已经叫人无从下手了。
“道长不必忙活了。”彭玉桂道,“我……活不成了。”
绝圣狼狈地抹了把脸,腮帮子上的水珠亮晶晶的,一时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滕玉意明知彭玉桂无药可救,也就没再张罗用药。
“蔺世子说得对,在我为了一己之私残害无辜之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不是我了。”彭玉桂勉强挤出个笑容,“我这样的罪人,死不足惜。”
“彭老板……”滕玉意试着开口。
彭玉桂摇摇头:“方才你和绝圣道长为了救对方,情愿让尸邪冲着自己来,不知怎么地,让我想起了我爷娘和妹妹。我刚才那一下,不只是为了救小道长,也是为了……救当年的爷娘、救当年的宝娇……和……
“救我自己。”
他气息不足,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很久。
“我怕我回不去桃枝渡口了。”他勉强抬起右手看了看,“这双手现在沾满了血,我怕就算在地下见到了爷娘和妹妹,他们也认不出我了。我这些年为了报仇,变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我爷娘是好人,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宝娇她……”
他的嗓音渐渐跟笑容一样苦涩。
绝圣含泪摇头:“不会的,彭大郎,你们是骨肉至亲,哪怕你变得面目全非,他们也会认出你的。”
彭玉桂面色一亮:“……小道长……你是好心人,听了你这话,我……我心里舒坦许多了。”
他吃力地摸向前襟,谁知半途就无力地垂落下来。
滕玉意身子一动:“要拿东西么?”
彭玉桂感激地点点头,绝圣探手摸了摸,摸出一个鹿皮袋子,解开系绳,里头是一把钥匙和一个匣子。
匣子又扁又长,内里整整齐齐摆着三样物件,从左到右依次是:一枚红玉印章,一枚翡翠珠花,一个活灵活现的髹朱漆的小木偶。
彭玉桂喘着气道:“我心里早有预感,我做的这些事迟早有暴露的一天,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事到如今……我只想请王公子帮个忙……”
滕玉意心中一震,他刚才救了绝圣,纵算要临终托人,也是托付绝圣更稳妥,但此人不知不愿意挟恩图报,还是有别的缘故,竟转而来求她。
她移目望向那几样珍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彭老板请说。”
彭玉桂眉头一松:“这些东西是给我爷娘和妹妹准备的,田允德因为怀疑我没死,年年都会回桃枝渡口暗中打听我的下落,我为了隐藏行踪,从未正式祭拜过我爷娘,如今大仇得报,我本打算带着这些东西去祭拜他们,这木偶是给宝娇的,印章是给我阿爷的,我阿娘生前没戴过什么好首饰,这枚翡翠珠花是给她老人家的……”
他猛地咳嗽起来,带出喉咙里的大口黑血。程伯忙点住他胸前几处大穴,绝圣慌忙用袖子替彭玉桂擦血。
彭玉桂喘息了一阵,慢慢缓过劲来。
“我爷娘就埋在离桃枝渡口不远处的秋阳山的半山腰上,坟前竖着一块简陋的木碑……”他胸膛起伏,话声断断续续,“没有亲人,邻居也早把们忘了,我这个做儿子的不能露面,多年来他们坟前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我偷偷去瞧过,老两口的坟茔已经破败得不像话了。”
他眼里隐约可见泪花,语调越来越低微。
霍丘不忍再听下去,默默把脸转向一边,程伯本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不免也凄恻地叹气。
“宝娇当年被埋葬在小淮山,我一则怜她孤苦伶仃,二则怕日后找不到她的坟墓,因此头几年就悄悄把她的尸骨移了出来,现藏在我洛阳宅子的后院里。”彭玉桂双手颤动,费力地摸向那把钥匙,“我想把我妹妹的尸骨移回越州,让她跟我爷娘葬在一处,我也想在自己死后,托人把自己的尸骨移回家乡,分离了这么多年,一家人好歹要团聚。这些事本来应该自己安排……但我一心要用七芒引路印折辱那对豺狼的鬼魂,耽误至今,只能拜托王公子了。我房间里有个箱子,用这钥匙就能打开,里头放着我的毕生积蓄,王公子可以随便取用。”
滕玉意心情复杂,彭玉桂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拜托她么,越州远在千里之外,不说修葺坟茔,光是将他兄妹二人的尸骨迁往越州,就得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这对一个小道士来说,委实太难了。
罢了,她接过那把钥匙:“我答应你。”
彭玉桂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王公子,说句冒昧的话,彭某总觉得你我二人有些相似之处,但王公子到底与我不同——你会有后福的。”
滕玉意眼睫一颤,这话听上去分明意有所指。
彭玉桂试图仰起脖子:“王公子,你附耳过来,彭某有件事想请教你。”
霍丘看滕玉意要俯身,抬手一拦:“公子,让小人来。”
彭玉桂虚弱地摇了摇头:“……这话只有王公子知道。”
程伯拉开霍丘:“不必,让公子自己听吧。”
彭玉桂如果要暗算娘子,也就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事都托付给娘子了。
“你说。”滕玉意俯下身。
彭玉桂费力地抬起脑袋,用很小的声音道:“我知道王公子很想知道那根暗器的来历。”
滕玉意脑中一轰。
“我不能告诉你我师父是谁,但我可以告诉这暗器是从何处来的,你去西市一家叫尤米贵的生铁行守着,若是看到一个叫庄穆的泼皮,想法子套他的话,当年我就是从他手里得到的暗器。”
滕玉意心怦怦直跳,本以为彭玉桂一死,线索彻底无望了,没想到竟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知道了暗器的来源。
难怪彭玉桂不求绝圣只求她,并且料定自己会答应他的请求,原来他早就看出她想打听暗器,他也投桃报李,把她想知道的答案准备好了。
此人当真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她定定看着彭玉桂,心中五味杂陈。
彭玉桂无力地跌回地面,为了交代这些事,使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的眸中原本有光,此时那点光却慢慢要熄灭了,黑瞳像蒙上了一层白雾,变得越来越无神。
正当这时,门外脚步声逼近,蔺承佑霍然推门进来了,他满脸是血,衣裳被划烂了不少,进门时低头咳嗽,本要开腔说什么,见状吃了一惊,急忙奔到跟前蹲下来,欲要点住彭玉桂的几处大穴,看到彭玉桂的模样,动作蓦然一顿。
“来不及了。”绝圣不忍道。
彭玉桂像是听不到身边的动静了,他呆滞地望着窗外,面色有些惆怅之色,这扇窗看不到明月,只有幽蓝的夜幕和低垂的树梢。
“‘昨宵西窗梦,梦入江南道’……”他的声音虚弱得像一阵轻烟,“这是我阿爷生前最喜欢的一句诗,这些年我只要一想起桃枝渡口,耳边就响起阿爷吟诵这句诗时的音调,我常想……如果那一晚我们一家人没去摘莲蓬就好了,也许……也许彭大郎永远是那个彭大郎,我………”
他身体一颤,最后一个字淹没在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