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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九年四月, 进入殿试名单的二百二十名士子,在黎明之时就步入了金銮殿,历经点名、散卷、赞拜、礼等礼节之后, 由读卷大臣亲自给他们颁发了策题。
士子们由左及右分八列而坐,面前皆一张小案,案笔墨俱全。
处在第一列位首的木逢春,深吸口气后, 将发到手里的策题缓缓展开。策题问的是黎庶, 题目并不算偏, 可要答的出彩却不容易。
而他此番殿试并不需要答的出彩, 只需中规中矩便成。
木逢春挽袖研磨的时候尚在思虑, 该如何去答这篇策题。要不着痕迹的藏拙说来简单, 其实并不容易, 一则若论述与文笔和之前相差太大, 必定引人怀疑, 二则此番会试他成绩斐然, 竟是夺得了头名, 如此, 在殿试中他便不能太过藏拙,否则还不知会引来多大的麻烦。
他愁绪百转, 真些骑虎难下的感觉了。
大殿内已经陆陆续续的响起了落笔的沙沙声, 大概是见他迟迟未落笔,那读卷大臣朝他所在的方向频频看过了几眼。
木逢春只得暂压下烦闷思绪, 挽袖提笔蘸墨,思忖几番后,终是落了笔。
答题的时间为两个时辰,在距离交答卷的时间还剩两刻钟时, 殿外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殿内巡视考生的读卷大臣提步匆匆过去,正要跪下礼,却被来人抬手止住。
读卷大臣遂垂首躬身让于一侧。
这番动静虽然轻微,可在雅雀无音的大殿里却显得格外明显。
来人并不急着御座,而是慢慢在殿中踱步,目光似有若无的从考生的试卷上扫过。
象征帝王的黑色双头舄踩在玉石地面,发出沉稳笃定的声响,自冕板垂落的山河带,随明黄色衮服而动。
尽管未有太监唱喏,也未有人令他们行礼,可考生们又如何能猜不到来人是谁?
心性沉稳些的考生,尚能敛住心神,继续正襟危坐的答题。可总有心性差些的考生,或紧张的呼吸急促,或脑中空白,尤其是帝王打他们身旁经过时,更有那紧张到失措的,一抖就在试卷上甩了好几滴浓墨。
读卷大臣打那个别如丧考妣模样的考生身上扫过,摇头无声叹息。每回殿试时皆能看到这般情况的,他也当真是见怪不怪了,只是略有惋惜。
考生的差距还是很明显的,越往前走,就能发现考生的心性就越稳。饶是帝王打他们面前经过或停留,他们手中的笔都未曾停滞半分。
考生的座次是按照排名来的,分八列,按照名次从左及右而排列。因而第一排的八名是本次会试中的佼佼,不出意外的,一甲三名便会出自其中。
木逢春余光瞥见明黄色的衮服,忙压了眸光,极力平复呼吸,正襟危坐继续答题。
立于他身侧的帝王,将目光在他卷上停留稍许,随即却轻微皱了眉。此次会元的文章之前已呈御案,论述精道,文笔犀利,与这篇中庸的文笔截然不同。
虽略有疑问,也未置一词,他停留稍刻就收了目光,抬步打木逢春的身前走过。
帝王的黑色双头舄不过迈过半步就骤然停住,而后他猛地回头,剧烈的动作带动那冕旒玉珠发出相击声。
感到面前帝王的目光死死盯在他的脸上,木逢春饶是心理素质再强大,也难免生出些慌乱来。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不免开始胡乱猜测起,是他策问答的问题,还是他身份被人看出了纰漏。
面对着帝王犹如实质的骇厉目光,他里的笔如何也没法继续落下去了,遂仓皇搁了笔,身体微微发颤的跪地叩首。
“抬头。”
面前帝王似压着情绪的命令。
木逢春强自镇定的抬了头,却不曾想那帝王在看清他容貌的那瞬,却好似瞬间被重物击中一般,大的身躯霍然一震,随即踉跄后退半步。
“圣上!”
不远处的内侍惊呼,急急忙忙的过来搀扶。
读卷大臣也大吃一惊,不由分说的就要前来。
殿内其他考生如云雾里,可饶是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知此时情形似不大妙,纷纷搁了笔,心忐忑的跪地叩首。
偌大的金銮殿几瞬的阒寂无音。
帝王的双目近乎不落分毫的锁住面前的考生,眸底翻滚着惊涛骇浪。刚那一瞬,当那熟悉到令他骨子里都发痛发狂的容貌,毫无预兆的悍然闯进他视线时,他只觉脑中轰然一炸,那一瞬好似整个身体被撕裂成碎片,连呼吸都在散发着刺痛。
木逢春在被面前帝王不明所以的骇然眸光盯得心神不宁之际,终于听得他发问:“叫什么名字。”
木逢春忙道:“学生木逢春,叩见圣上。”
片刻后,方听到面前帝王沉声道:“枯木逢春犹再发,好名字。起罢。”
见那考生脸色泛白的起来,强作镇定的垂首立在一旁,帝王的目光落在他那与她近乎一模一样的眉眼上,眸光微缩。
“哪年生人?”
“永昌十六年,十月。”
木逢春呼吸发紧的回答。为了防人查他底细,当年的新户籍,他的出生年未改,可月份却是改了。
他不知此刻圣上为何会突兀的单单问他的名字,还问他的出生年月,可这番意料之外的情形,让他心中生了惊慌,因为他些怀疑他的身份似是泄露了。
一想至此,他如堕冰窖。
帝王握拳抵着额头,强行逼退那阵阵袭来的刺痛。
太像了,像的让他忍不住怀疑是她的转世投胎。
可终究是他妄想了,永昌十六年,不是她的转世。
也是,面前之人大概十五六岁了。
永昌十六年啊。
他失神了瞬。若当年她嫁的人是他,那他们的儿子,如今应也会这般大了吧。就如这般模样。
“都起来罢。”
他沉了眸光,不再去看面前那长身玉立的考生,转身步入了阶。
其他考生陆续落座后,目光皆隐晦的朝第一列位首方向瞄去,各思量。
沈文初一直在宫外焦急的等候,待约莫午时二刻时,宫门终于大开,侍卫高举皇榜,从宫内策马而出。
“放榜了放榜了!!”
不知谁惊呼一声,顿时人群全都往贴皇榜的方向一股脑涌去。
沈文初精神一震,忙匆匆往人群处跑,尚未赶至贴榜处,就听有人大声惊呼:“被擢为头名的士子叫木逢春!谁是那木状元家的亲友?你家郎君被擢为头名状元了!”
沈文初身体僵在了当处。
状元令诸位进士拜谢皇恩后,就开始打马游街。
新科进士在状元的带领下看了皇榜,又浩浩荡荡的经天街,金水桥,在两侧百姓的欢呼声中,骑马游街,度过他们此生大概为风光的时刻。
沈文初夹在百姓之中望着骑御赐的金鞍朱鬃马,胸戴大红花的状元郎,心下隐忧之余,也确是有些与有荣焉的自豪。
不过这丝自豪的情绪在想到逢春的身份,朝中不明的局势,以及蜀都的来信时,也就刹那烟消云散了。
尤其是蜀都的来信,信上说她病重,他简直是急如焚,恨不得能立即插翅回蜀都。
现在就等逢春参与完琼林宴了,待事情了了,他们就一刻不等的立即回蜀。
琼林宴上,圣上因龙体不适并未待太久,赐宴庆贺之后就起驾回宫了,剩余时间由其他大臣来主持。
从琼林宴回来,客栈的掌柜特意敲锣打鼓的来迎他,不重样的说了庆贺的,还道是免了他们这几月的住宿费用。
木逢春强着回应。
待终于脱身楼,他不免泄了气,疲惫的坐在床板上。
饶是如今看起来算是顺利,可殿试时圣上那莫名待他的态度,却让他平添了不安。
为何圣上见他似有惊异?又为何会单独寻问他?
他伸手摸了摸脸,忍不住心生狐疑。
那种情形容不得他不去胡思乱想,他长得可是与圣上认得哪位故人相似?
与京中人?
他联想到长平侯府,又想到韩国公府。
突然他猛地起身,清秀面上的颜色全都褪尽了。
今日琼林宴他无意得知一事,韩国公府是国舅府。而圣上迎娶的皇后,恰是他姨母的亲女,是他的亲表姐!
难道,他的容貌与他表姐相似?!
木逢春正惊疑不定时,外出的沈文初此时匆匆回来。
“逢春,你母亲病重,我们要快些赶回去。”
木逢春大惊失色:“母亲病重了?”
沈文初难掩忧色:“昨日接到的蜀中来信,因你殿试在即退不得,遂未与你说。你且去朝廷禀一声,看能否先回乡。”
木逢春焦急往外冲:“那我这就去!”
沈文初也忙与他一道出去。
太子走在通往御书房的宫道,脸色略有紧绷。
“父皇今日可是遇到了何事?”
他父皇的头疾症大概是每十天半月会犯上一次,前两日刚犯过,若不是发生了何事,应不会今日又犯了病。
内侍小声道:“殿试的时候似乎是出了些动静。可具体是什么,奴才也打听不出来。”
说话的时候,御书房的方向越来越近了。
太子抬头望了眼,咽了咽喉咙。
“父皇吃了药吗?”
内侍道:“圣上吃过药了,听说还歇了小会。”
听了这,太子的神色方不那般紧绷。
他环顾如今宛如坟墓般死寂的皇宫,默默的敛下眸来。每每他父皇头疾症发时,便是宫中最为风声鹤唳之际。
不过若父皇不发疯的时候,那佩剑倒也不是必须染血,反而会一反常态的待在御书房里,通宵达旦的处理公务。
时候他都觉得他父皇极为可怖,像是分裂成两人,一人残暴不仁,一人励精图治。
脚步越靠近御书房,太子的双腿就越沉。
他怕的就是他父皇在头疾症发的时候,宣他过来考校功课。虽然他父皇不发疯的时候大概不会暴起杀人,可也不是绝对的。
想起那被一剑朔死的宫人,他蓦的咬牙止住了颤抖。那一回不知怎么回事,他本在御前背诵着功课,面前那本是握拳抵额的父皇却猛地变脸,冷不丁抽了佩剑,怒喝了句‘该死’,随即骇沉着脸将旁边宫人当胸朔死,喷溅了他一脸血……
“太子?太子?”
太子猛地回神:“怎么了?”
圣上身边的内侍回道:“刚大臣入殿回禀要事,且需您在外稍等片刻。”
“好的,本宫知了。”
入殿禀事的是之前殿试的读卷大臣,也是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他要禀的事就是木逢春要提早归乡的事。
说来那木逢春也不过是刚出炉的一新科状元,之所以能劳他这朝中重员特意跑这一趟,也是他瞧见了殿试时候圣上待这新科状元的不同。
否则,便也不会给那新科状元这一颜面了。
他说完后,并未得到答复,整个御书房陷入了死寂沉沉的气氛中。
那大臣感到了莫名的压抑,他忍不住抬头偷偷朝看了眼,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中,就见了那御座之人莫名肃戾的神色。
御座那人垂眸低额,似察觉那大臣偷瞄来的视线,倏地抬眸阴冷扫视过去,骇的那大臣仓皇低头。
“此等小事,值当你特意来禀?”
情绪不明的问声惊得那大臣赶忙跪下。
“臣,臣只是……”
“莫要妄揣圣意。”
语气中莫名的杀伐之意骇的那大臣连连叩首:“臣不敢,圣上明察,臣不敢有此意!”
御座那人冷扫他一眼,沉声:“出去。”
那大臣片刻不敢耽搁的就要匆匆退下。
御座那人闭了眼,可脑中却浮现了那少年那与她相似的面容。
“等等。”
那大臣只得转身回来。
“新科状元是蜀地的?”
“是,木状元是来自蜀地都城,蜀都。”
蜀都,离京城甚远。
御座那人敛下眸中沉暗,刚那一瞬,他也不知自己是在期待什么。
“既然母亲病重,那就允他提前归乡罢。”
那大臣忙代那木状元谢过皇恩,言语中无意提了嘴木状元与他父亲大概会今日启程之事。
听到那‘父亲’二字,御座那人没由得,突然心中略有不适。
“他父亲?”
他本是无意呢喃,吐露出口之际就沉了眸,抬手欲挥退那大臣。
可那大臣却当是圣上询问,已然嘴快的脱口而出:“说来木状元的父亲也是饱学之士,曾是永昌十六年的鸿胪,还在京为官过。木状元如今,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对于这些考生的信息他为主考官是都记得下的,更别提这列为一甲的状元郎了,家乡何地,家中何人,祖辈做什么的,他皆是了解的清楚。
“不过不知是风俗使然,还是他父亲是入赘过去的,木状元未随父姓,而是随了母姓。”
御座之人漫不经心的随口问了句:“哦,那他父亲姓何?”
“姓沈,沈文初,朝中的旧臣应对此人,多少还些印象,他……”
那大臣的自动消弭于圣上那骇厉的神色中。
“你说他叫什么?”
“沈,沈文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