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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枢院灯火熠熠,外间,风雪依旧。
三盏油灯将书堂照了个通亮,杜若与华云在书堂中等了许久,迟迟不见商青黛出现。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华云百无聊赖地问向了杜若。
杜若正色道:“杜若。”
“弱水的弱?”华云突然咧嘴笑了开来,看着这小丫头单薄的样子,实在是只能想到这个字。
杜若眉心一蹙,认真地道:“杜若,可明目,止痛,养肾益阴……”略微一顿,杜若的语调多了三分异样,“除口臭。”
华云倒是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是个带刺的小丫头,当下摇了摇头,“受教了。”
杜若也不想多他多说什么,只觉得这个华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贵气,半点不像行医之人。
华云也觉得这小丫头无趣得很,起身在学堂之中转了一圈,目光却停在了写着【医者仁心】四个大字的牌匾上。
“蕙质兰心,字好,人……也不错。”华云喃喃自语。
杜若好奇地看向了牌匾,这才发现落款竟是商青黛,不禁怔在了原处。
字体隽秀,尤其是那个心字的小弯勾,甚是妙哉,恰到好处地把心字中间那个点包裹在了正中心。
医者仁心,夫子是想所有医者随时谨记这个心字吧?
杜若出神地想着,浑然不觉商青黛已带着三个针囊走了进来。
“商夫子!”华云的语气有些激动,唤出这句话后,脸上不觉多了许多笑意。
杜若这才回过神来,愣愣地起身对着商青黛恭敬地一拜,“夫子。”
商青黛没有去看华云,只是径直走到了杜若身前,把一个针囊递给了她,又随手将另一个针囊放在了华云案上,便冷冷地道:“今日,学习臂上穴位,你们一会儿取针刺自己手上穴位练习。”
“刺自己?”华云脸色一沉。
商青黛严声道:“哪个学针之人不是自刺自己练习的?入针力道,入针深浅,入针角度,俱是一针一针刺自己掌握的。若不如此,日后在医治病家之时,怎会明白病人之苦?”
华云顿时语塞。
商青黛将手中的针囊打了开来,取出一根银针,捻在手中,移近油灯火焰,“这银针用前,须灼烧,若是没有火,则可用烈酒浸泡,方可行针。”
杜若认真地听着,商青黛认真地讲着,无视了一旁一脸铁青,拿着针囊不知所措的华云。
“不是可以先刺铜人练习的么?”华云终于想到一句话插话。
商青黛冷冷一笑,看向杜若,“阿若,你说,为何不给你们用铜人练习?”
杜若点点头,道:“铜人毕竟是死物,穴位固定,练得再久,也学不会行针之法。而人与人之间,穴位虽大体相同,却胖瘦有异,男女有别,若不常自刺练习,是不会知道刺人与刺铜人的针法差别的。”
商青黛满意地略微点头,漠然看向了华云,“我今日是说过的,我灵枢院不留蠢人,华公子,你这手只怕不适合捻针行医,还是早些回府做你的富家公子吧。”
“这算是商小姐的逐客令?”华云淡淡一笑。
商青黛沉声道:“医者容不得半点马虎,毕竟手下俱是生命,灵枢院容不下根本不会医术的闲人。医者若是用心不正,总归是苍生之祸,华公子既然无心医道,又何必在灵枢院蹉跎光阴呢?”
“咳咳!”商东儒的咳嗽声从外间突然响起,只见他黑着脸走了进来。
“爹。”
“拜见院主。”
唯有华云一人静静坐着,也不拜见商东儒,也不回答商青黛的话。
“华公子,小女失礼了。”商东儒恭敬地对着华云一拜。
华云冷着脸兀自做在那里,似是不准备领受商东儒的道歉。
商东儒倒吸了一口气,脸上现了些许惶恐之色,他瞪了一眼杜若,“杜若,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是。”杜若点点头,低着脑袋走出了书堂,却在走出书堂的瞬间,悄悄地往后看了一眼商青黛。
商青黛并没有看她,脸上的冰霜比方才要浓了三分。
待杜若走远,商东儒忍不住朝着华云跪了下来,“陛下,小女无礼,还请陛下莫要见怪!”
商青黛眸底升起一丝惊色来,今日商东儒唤她去见这华云公子,她也猜过,此人必定是朝中高门子弟,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当今天子燕成帝燕云华。
“朕想要的道歉,不该你说。”燕云华斜眼看向了商青黛,“商小姐好大的脾气,倒是让朕领教了。”
商青黛还是那样凉凉地看着他,“陛下的意思,是要青黛向你道歉了?”
燕云华听出了她话中的凉意,笑道:“朕岂是那种没有度量之人?朕是真心想学针灸之法,所以,今夜若是……”
“既然陛下想学,那我教你便是。”商青黛突然扯过燕云华的手臂,捋起了他的衣袖,准备将手中的银针刺入他的穴道。
商东儒连忙拉住了商青黛的手,“青黛,不得无礼!若是伤了陛下的龙体,你我可是欺君大罪啊!”
商青黛黯然一笑,“针灸之道,每个行医之人都有这一遭,既然陛下想学,又怎会真的怪罪于我?”
“商小姐,朕这身子,是当真不能乱刺的。”燕云华眯眼一笑,反手将商青黛的手握在了手中,“不若,让朕来,你做朕的铜人?”
“我还能说不么?”商青黛挣开了商东儒的手,平静地坐了下来,任由燕云华将自己的衣袖捋了开来。
寒风拂过肌肤,商青黛雪色肌肤泛起一阵颤栗,却凉不过她此刻的心,宛若冰封。
商东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说他应该离开这里,给天子与独女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可是他实在是害怕,他若一走,商青黛又会说出什么冲撞天子的话来。
燕云华的手指在商青黛肌肤上肆无忌惮地摩挲,“人这手臂上,到底有多少穴位呢?”
商青黛强忍着心底的怒与悲,冷笑道:“陛下可知这里是什么穴?”
燕云华顺着商青黛的所指瞧去,笑道:“但听商小姐教诲。”
商东儒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商青黛指的那个穴位,瞧见并无什么可设把戏的,所以捻须站在一边,默默不语。
“此乃曲池。”商青黛说完,抬眼看向燕云华,“请陛下下针一试。”
燕云华倒是有些舍不得了,“朕,只怕伤了商小姐。”
“陛下,若是学医还有怜香惜玉之心,那今夜就不必再求学了。”
“呵,商小姐教训得总是很有礼。”
燕云华学着商青黛方才的样子,右手将银针移近油灯火焰上烤了烤,又迟疑地看了一眼商东儒,“商院主,这一针刺下,若是偏了?”
商东儒捻须笑道:“学医之人自然知道如何消减偏差后的疼痛,陛下可以放心。”
“那朕就……落针了。”燕云华捻针看准了曲池,正正地刺了下去,却不想商青黛忽地一缩手,那支银针竟是刺了一个大偏。
燕云华大惊,没想到商青黛恰到好处地一个吃痛缩手,却将银针硬是憋断在了她的肌肤中。
“商小姐,你……”
“爹,陛下一时不慎,把银针断在了我手三里穴中,若不及时取出,只怕我这手要废了。”商青黛说得严重,商东儒也知道这针断在穴道之中是可大可小之事。
“容爹来看看!”
“爹,这天色也不早了,我且回房自己取针了。”说着,商青黛对着燕云华一拜,“陛下,青黛告辞。”
燕云华无心之失,却伤了佳人,此时怎好再出口留人?
商东儒追了一步,“青黛,你回来,爹在这里,爹可以……”
“爹,你若是真疼我,就放我走吧。”这句藏在心里许多年的话,终于从商青黛口中说出来,雪花之中的她,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手臂中埋针的疼,还是心底对父亲绝望的痛?
商东儒语塞地转过了脸来,歉然对着燕云华道:“陛下,是我教女无方。”
燕云华细细摩挲着指尖的余温,却笑道:“是朕,急了些,唐突了些。”说完,他站了起来,对着商东儒道,“朕不过是一时兴起,想来瞧瞧大家口中的活观音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呵,也不算白来你这灵枢院。”
“陛下……”
“今年这冬日冷了些,还是等三月春暖花开了,朕再来请商小姐入宫赏花吧。”
“谢陛下!”
“商院主,你这女儿的性子,朕……”燕云华想了想,若有所思地一笑,“喜欢。”
这天下四海靖平,百姓安乐,身为帝王的他,确实有些寂寞了。
没有那些纵马征伐的机会,便征伐这个小女子的心,满足满足这身为帝王的寂寞吧。
商东儒又惊又喜地点点头,“谢陛下恩宠!”
燕云华摆手一笑道:“朕这出来一日了,还是回宫休息舒服。”
“陛下,我这就去备车,送陛下回宫。”商东儒哈腰连连赔笑,引着燕云华一路走出了书堂。
就在两人走出书堂的同时,商东儒只低头拿起栏柱边的纸伞,还没来得及给燕云华撑起伞。
许是雪下得久了,檐上的积雪太沉,只听一声轻响,一大片积雪便从檐上滑了下来。
“陛下小心!”商东儒下意识地去护驾。
可是已经来不及。
积雪砸在燕云华的头上,冰凉的雪白占满他的一个脑袋,这算是他做帝王以来,第一次那么出丑。
“陛下……”
“朕自己会拂!”燕云华心头暗暗升起怒火来,偏偏他又不能把怒火发在商东儒身上,只能悻悻然拍去了发上眉梢的落雪,刚想去扶正发髻,这才发现,发髻早已歪得不能见人了,哪里还是白日那个器宇轩昂的英挺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