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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七许目不转睛地打量她。
尤姬薄如蝉翼的眼睫轻颤,颇是自怜:“我身在王府,又能如何。”
“姐姐的地位已然巩固。昌平伯府太顺,你的嫡母太顺,你的生母便会很不顺。”林七许从未想过,她竟也有朝一日挑拨离间,笑里藏刀。
不过,以她平日所察,尤姬心思细腻,多愁善感。哪怕嫡母不曾薄待她,但生母在这关口染病休养,以致母女未能相见,甚至,此生不复相见。怎会对嫡母无一丝怨怼之心,迁怒之忿?
尤姬轻颤了颤,嘴唇哆嗦了两分,却不曾开口。
昌平伯夫人与顾夫人寒暄完,便叮嘱了陈氏两句,神色欢喜地往这处过来。陈氏早收敛了原先的愤恨不平,眼睛垂着,投下片淡淡的阴影。
“渺渺,这些日子可还好?”昌平伯夫人白氏一早接到姐姐的书信,说是尤姬的生母因病无法前来,叫她好生宽慰宽慰。
尤姬抚着滚圆的肚子,淡笑道:“都好。”
白氏最不耐烦来奉承这寒贱又柔媚的外甥女,笑意跟打了个结似的疙瘩,道:“你姨娘现在过得很好,姐姐早同我说了,在家里头一应的衣饰穿戴都极好,这回来京,虽没能带上你姨娘,但天气渐暖,又悉心照料着,必会痊愈,你务必安心。”
一口一个姨娘,生怕别人多不知道这是庶出的外甥女。林七许暗暗发笑,见尤姬不动如山地听着,心下略起怜悯,怕是,来京都前便被嫡母敲打再三,入府后需要娘家支撑,不要起什么歪心思。
陈氏早听说了自家大嫂有个在摄政王府为宠妾的外甥女,不曾想,也是个庶出的玩意儿。她凝神静气的功夫比不上常年在公卿名门间打转的白氏,面上显了些出来,道:“你父母过些天就能进京,到时一家团聚,也是好的。切莫多思。”
一家团聚!哼,一家团聚。尤姬的手指攥在宽大的衣袖里,恨得几乎滴血,仰起头挤出丝笑容,问道:“敢问姨母,这位是……”
“哎哟,忘了和渺渺说,这是我远嫁江淮的小姑子,前几日才回的府。”白氏目光肆意地转了圈林氏,粲然道,“说起来,也曾是你身旁林姬的舅母。”
这曾字,被狠狠突出。林七许只作不觉,连起身都不想起,淡淡一笑,不愿作答。
可陈氏哪会轻易放过她,最烦这贱人一副高高在上,理直气壮的样儿,仿佛那些没脸没皮,丢人现眼的破事都不是她做的。她轻拍了下脑门,话锋一转,道:“你还不知道吧,你那弟弟……哎……”
猝不及防下,林七许心神剧烈晃荡,茶盏猛地敲在了描金墨水画白瓷的杯身上,大概因为声响清脆鸣鸣,又突兀万分,不少周围闲聊说笑的人皆注目于此。
林七许的心一丝一毫地冷下去,只嗓音衔了些颤抖,面无表情地盯着得意洋洋的陈氏,道:“你说。”
陈氏正想回给她一个蔑视的眼神,目光正对上,却被她眼里的冷漠与寒气惊到,好似块千年玄冰,冰冷而没有温度。她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目光畏缩起来。
“赵夫人,你不就想来看我笑话吗?不就想看我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可怜样吗?怎么不说了,你不说,我怎么心痛如绞呢。”林七许没有压低声音,只温和而淡漠着。
王妃处早注意到了动静,正哄小郡主玩的谢儇几乎在一瞬望过去,面皮紧绷着,不自觉地收拢了手中的银线流苏串儿。
陈氏本也是个逞强好胜,狂妄自大的妇人,见林七许这般虚张声势,傲气凌人,不顾嫂子白氏的示意,轻轻一嗤,扬声道:“你弟弟怎么了?!哪来的脸皮问,你自出宗那日起,林其琛就不是你弟弟了。况且他……和你一样,不,也和你不一样。”
她俯过身来,俏然轻笑道,“林氏第十四代庶长子林其琛自知德行有亏,不孝不悌,今自请出宗!”
满座惊得无声。
林七许的舌尖咯咯而颤,滔天的怨怼如上好的匕首凌厉地一刀刀刮着,咬紧唇间,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再次渗出血来,疼得要人命。她在不少人的注视下,竟未发作失态,反而静静道:“你说得很对,他早不是我的弟弟了。”
她灌下一口凉透了的茶,起身朝王妃的方向道:“妾身身体不适,请王妃恕罪,先行告退。”
王妃的目光往她惨白的面上兜了圈,的确身体不适。
“回去养着吧。”
屈膝行礼后,燕竹扶着她往沉香榭行去,林七许失魂落魂,眼神遥远又空洞,毫无生机地徒步走着。
春光轻巧,藤架上的迎春花染了绿意,缓缓吐牙绽放,纤长的枝条打下春日的影儿,一条条地横亘在小道间,伴着一抹鲜妍的身影。
“林七许。”
冰冷又陌生,突如其来的声音几乎令林七许跌倒在地,她扶着道旁的一株海棠,身子似被抽光所有力气,委顿而下,整个人落魄又伤心。
燕竹惊慌地去扶她,却被林七许打开了手。她抬眸看向谢儇,被她日影下鲜亮动人的衣衫晃得几乎睁不开眼,显而易见的反而是她怒气腾腾,兴师问罪的言行。
谢儇喝退了燕竹:“你,下去。”
燕竹不安地站在原地,悄然不动。林七许轻轻推了推她,道:“我没事的。你不必为难。”谢儇到底是王妃的亲妹子,给燕竹些难堪处罚,轻而易举。
“主子小心。”燕竹默默屏退。
鼻唇间具是微喘的呼吸,心下绞痛无比,只默默念着“其琛,其琛”,往昔种种扑面而来,泪水终不争气地流了满脸,她有气无力地捶着胸口,意欲令呼吸顺畅些。
良久,林七许再次抬头。春和景明,绿意满丛间,谢儇已转身而走,透过朦胧的泪眼,细细一眯,发觉那抹大红踉踉跄跄,狼狈万分。
林七许的泪,在这夜肆意奔流。
春寒依旧料峭的夜里,被褥里暖着数个汤婆子,依旧被泪水染成阴冷潮湿的凉薄。窗格映着“六合同春”的剪纸,洒下宛如一汪死水的月光。肆虐的悲恸与伤怀伴着露出微白的东方渐渐冷却,凝固在一片钢筋铁铸的血液里,林七许毫无倦意地唤道:“佩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