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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露泠泠,银汉无波,他白衣似水,头上犹戴着素色飘巾,如此寻常的装扮,却掩盖了他身上强健的冷硬,带出一抹不寻常的宁和冲淡。
周元笙对他报以含笑注目,他回视的目光中亦有着闲适的笑意。他走到她身畔,极是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沉默须臾,方微笑道,“辛苦你了。”
周元笙侧头望着他,一笑道,“这是咱们早前商议好的,我心里既有准备,那么就算不得辛苦。倒是舆情如何,才是我现下关心的事。”
李锡琮举头望了望明月,哂笑道,“如此好的月色,如此好的春夜,你就只想听那些宁王夫妇爱民如子,宁王妃乃是再世活观音之类的陈词滥调么?”
周元笙笑得一笑,微微点头道,“我便是爱听这些言过其实的赞美,不然平日里也没人肯费唇舌将我赞上一赞。”想了想,又问道,“早前你说过,这般行事有好有坏,传到京里,怕是有人会说你借机邀买人心……”
李锡琮笑着打断道,“做都做了,不必想太多。你心里也清楚,无论我做什么,只要有人想,总能寻出错处。眼下北平府的民生民情才是至为重要的。”
周元笙轻轻一叹,便没再多言。半晌掉转话锋,笑道,“今日辛苦的可不止我一人,你总该去安抚慰问一道,别顾此失彼了才好。”
李锡琮仰首笑起来,笑罢蹙眉道,“你定要说这些煞风景的话,那咱们索性说到底。”转头望向她,缓缓问道,“你今日收了一个女子入府?”
周元笙不意他忽然问起这个,脑中闪现出那清瘦少女的样貌,记得梁谦曾回禀过,那少女名唤兰秀,顶寻常的一个名字。此刻想来,已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便回答道,“确有其事,原是我行事冲动了,不曾好好问着那女子家世来历。”
李锡琮摇首道,“有些事防不胜防,既然来了,就多留个心罢。我知道不该怪你,梁谦这些年上了岁数愈发的心慈面软。”顿了顿,轻声一笑道,“原也怪不得他。”
他这样说,显见着是顾念梁谦,不忍苛责。虽则不似他素日行事风格,但周元笙亦由此窥知,他对于从小陪伴的旧人终归是怀着些旧情的。蓦地里想到这个,便让她心底涌上一丝暖意,点头应道,“往后我自会留心这个人。”
见他微微颔首,周元笙再沉吟道,“今日与那些人闲话,我才知道虽遭此大旱,朝廷也不过才在山东一境减免三成赋税,且向太仓库借记的钱粮,来年仍是要着山东各州府还上。如此一来,竟也没有丝毫顾念当地百姓生计之意。”一面叹息,一面忧心道,“皇上行此举,就不怕失了民心?”
李锡琮似带赞许的看了她一眼,轻笑道,“这话问在点子上,太子即位三载,除却边疆偶有战事,各处皆可算作太平,目下仍要如是敛财,为得是什么?不消我说,你也可以想见得到。”
这话说得极是明白,周元笙不由心下一沉,冲口道,“他果然是要动藩镇?”李锡琮沉默片刻,终是点头道,“这是他绸缪已经之事,只待合适时机罢了。”
话既出口,恰有清风徐来,引得丝丝彩云飘散,遮挡住一半明月。天地间陡然晦暗了几许,便像是各人心头的阴霾浮沉。虽是一早知晓的事,仍是难免一时无话的静默,隔了半日,才听李锡琮笑了笑,已转口道,“人家正在忙着敛财,你却帮着我散财,来日战事一起,叫我拿什么犒赏三军,拿什么充裕粮草?打明日起,也请娘子多为为夫考量,俭省些用度才好。”
他说得轻巧,并无作难犯愁之意,周元笙犹是笑道,“舆情似水,北平府的军民亦是你之后防,我不过是要这水好好的承载起舟船罢了。何况你原是个财主,别人不知,我可知道的一清二楚。这点子钱再花不穷你的。”
李锡琮朗然笑道,“不错,你当真算得上贤内助。”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其人已倏然绕到了她身后,双唇贴在她耳畔,轻声道,“你一向精明,从前便通晓经营之道,这些年愈发的有手段,就不知你如此好那阿堵物,究竟为得什么?阿笙,你还有什么不足,或是,还有什么不安?”
鬓边的细发被他的轻言细语拨弄着,周元笙只觉得心里一阵作痒,正待回身推开他,却觉得背后一暖,腰肢已被他从后环抱住,他的头垂在自己肩上,温热的唇贴在自己颈项上,越觉难舍难缠。
她无奈笑叹道,“我从来如此,自小便已是精打细算,且我这个人奢侈惯了,就是不愿意节流,那么也只好想法子开源。”她摊了摊手,补充道,“从来没人替我打算这些,当然也只能靠我自己打算了。”
环绕着她身子的力度似乎更轻柔温和了,少顷,李锡琮低低的声音在耳畔缭绕开来,“你已有了我,往后我会替你打算。”
这算不算是甜言蜜语,周元笙轻轻笑着,月色温润,暖意融融,即便只是冲口而出的情话,也不该在此刻被拆穿。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话。
云散月出,皎洁的月华洒在面前的一树玉兰花上,映得那花瓣莹白似玉,像一只只光可鉴人的甜白釉瓷杯。月光清灵若水,四下静谧无声,唯有晚风中送来幽幽甜香,沁人心魄。
过了许久,李锡琮忽然温柔笑道,“阿笙,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要同你讲一句,多谢你。”
周元笙微微一滞,自然知道他所指,刚欲开口,却听得他低声再道,“煞风景的话,该说完了罢,咱们可以说说与眼下景致合宜之语了。好花须买,皓月须赊,阿笙,我们不可辜负如此良宵。”
那轻浮无赖态度又再度冒将出来,周元笙摇头轻笑道,“这话你也好意思说,那些被你辜负的又该当如何是好?”
话虽如此说,她却并未想起那些话中之人,只是眼前蓦地又浮现出白日里那小男孩的形状,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发甜,跟着便不由自主地畅想起,身后之人若是做了父亲,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她记得他说过的,他一定会珍爱他们的孩子。
带着蓬勃的好奇,她笑了几笑,方轻言道,“那么,你肯不肯给我一个孩子?”
耳畔轻柔的呼吸似乎凝滞了一刻,贴近的身躯也跟着僵了一僵,也不过是一瞬的事,展眼便又恢复如常,只听李锡琮含混地笑道,“好。”
他未及再多说一句,业已张口衔住了她精巧绵软的耳垂。他的气息浓烈霸道,经由那方寸肌肤扩散至周身,令她柔软下来,令她沉浸其间,直到她浑浑噩噩,被他蓦然抱起,一颗心跳得欢实而紧凑。她将头贴上了他心口,谛听着那里的跳动之音,亦是同样的欢实而紧凑。
一连几日,李锡琮便像是长在了周元笙处一般,晚间皆与她同寝同眠。二人耳鬓厮磨,倒也更增情致。偏巧这月周元笙的月信过了许久还未至,她心中疑惑,还未开口明言,彩鸳却已是比她还要着急,忙忙地便请了府内医官前来。
六曲屏风隔绝出一片清净天地,彩鸳所传医官正是擅长妇科千金的圣手,诊脉良久,便即拈须蹙眉道,“王妃近来有些操劳,兼之此时天干燥热,以至虚火上升,是以影响月信不至。臣为王妃开上一副调理之药,慢慢将养,三五日后方可见效。”
周元笙闻言,已然心中一沉。彩鸳更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脱口问道,“那你且说说看,王妃身子到底如何,怎么这些日子了,却也不见有喜?”
这也是周元笙眼下关切之事,不由竖着耳朵闻听,那医官讷讷一笑,垂目道,“王妃身子康健,实无大碍,只是略有些虚寒之症,认真调养便不足为患。若说孕事,原是急不得之事,还请王妃稍安宽心,臣再开上一副方子,以备王妃不时之需。”
周元笙微微叹过,也只好安慰自己是时机未到。一时医官出去,彩鸳撤了屏风,皱眉抱怨道,“什么妇科圣手,我瞧着也是平常。这么多年下来,尽开些不疼不痒的方子来应付事。依我说,不如请了外头的大夫进来,兴许还能有些效用呢。”
周元笙轻斥道,“你又急病乱投医了,现养着这群人不用,何苦上外头寻去。”也不知是宽彩鸳的心,还是宽自己的心,柔声又道,“我心里清楚,有些事还是随缘的好。”
彩鸳尚且觉得不甘,还要再劝,周元笙已转了话锋,问道,“早前进府来的,那个叫兰秀的丫头,如今分派在了何处?”彩鸳忙答道,“因她什么都不懂,只说自己会做些家乡的面点,便被分派了去厨房,娘娘可是要将她调入别的地方?”
周元笙摆首道,“不必动了,倒是你回头多留心她些,当日是我有些急躁了,须知防人之心不可无。”
彩鸳怔忡片刻,当即点头道,“我明白了,娘娘放心就是。”二人又闲话两句,正说着,只见外间侍女进来回道,“方才东院的芜茵差人过来,说任侧妃今日有些不适,听闻王妃传了医官进来,便想一道瞧瞧,也省得再传一次,请王妃示下,是否此刻带了徐医官过去。”
彩鸳嗤笑一声,翻了翻眼,道,“她到会打听正院上房的动静。”周元笙按下她的话,吩咐道,“去罢,看过再来回我,我也听听侧妃玉体哪里违和。”
待侍女退下,彩鸳更是轻蔑道,“什么不适,还不是为这些日子,王爷都没去瞧过她?这是甩小话说给您听的。”
说着见一旁几案上放着的八宝汤热气已散,便奉与周元笙,接着道,“听说为求见王爷不成,昨儿夜里把个青玉笔筒子都摔烂了,如今气性是愈发的大了,正该让徐医官好好开几幅下火的药,给她顺顺气才是。”
周元笙睨着她,又低头看了看碗里的浓汤,忽然狭促一笑,道,“你去叫厨房另备一盏汤来,拿去东院,就说我赏她喝的,这东西最是暖胃暖身,且能压制肝气虚浮,就是不知能不能治好满腹的酸气。”
说罢,二人禁不住皆抿嘴笑起来。彩鸳忙着人吩咐了下去。待到晌午用过了饭,侍女前来收拾残羹,彩鸳因笑着问起,“东院那边可用了王妃赐下的羹汤?”
侍女点头应道,“侧妃娘娘连着午膳一道将王妃赐的八宝汤用了,因身子不爽,便说等过些日子好了再过来谢恩。”
周元笙知道任云雁原话大约不会这么谦卑恭顺,听了不过一笑,却听那侍女又道,“说起来也巧,王妃赐下八宝汤之时,正值徐医官为侧妃诊脉,因听了王妃赏赐,他倒先慌了起来,连连说那汤中所用之物与王妃体质相合,却与侧妃体质相冲。那时节厨房原已熬制完毕就要呈与侧妃,又被他拦了下来,却是另换了食材重新做好,方才端去给侧妃娘娘用的。”
她当做笑话一般诉说,听得彩鸳亦笑了起来,道,“那徐医官倒是个实在人。”说罢转头去看周元笙,却见她双眉紧锁,凝目不语,脸上渐渐生出几分游疑不定的愠色,当下心中一紧,忙屏退了其余人等,趋近前去探问。
周元笙半晌也不开口,只蹙眉深思。过了不知多久,忽然站起身来,径直朝外走去。彩鸳连忙跟上,见她一言不发,更是不敢多嘴,只随着她一路走进了外书房。
此际李锡琮尚未回府,书房廊下正闲坐着几个小内臣,午后的日光倾泻下来,晒得人昏昏欲睡。见周元笙进来,几个人略略一惊,慌忙站起来问安。
周元笙冷冷道,“都下去。”众人听了不解何意,只见她脸上寒光毕现,便知不妙,匆匆退了出去。周元笙回首望向彩鸳,亦沉声吩咐道,“你在外头候着,一个人都不许放进来,若是王爷回来,就告诉他,是我在里面。”
彩鸳连连道是,方见她推门入内,随即便听见房门落锁的声音。一时心头无计,直觉出了什么岔子,却无论如何思忖不明,只得怔怔坐在廊下,惴惴不安地候着。
周元笙进得房中,按早前记忆中的方位摸索出一把钥匙,将书案下方的暗格打开,先是将内中所有文书信笺翻找了一遍,并未寻见自己要找之物,却仍是不甘心,只盼李锡琮不曾将信笺尽数焚去,尚能留下蛛丝马迹。正踌躇间,便看见暗格紧里面有一处突起,她又是旋转又是按动,随后奔到那山水画卷其后,用力推了推那面墙壁。
初时那墙壁纹丝不动,她自然不甘心,试验了几次,终是在险些心灰意冷就要放弃之际,叫她推动了那一隅墙面。怀着一丝忐忑,三分不安,周元笙将灯烛点亮,进入内室。像是掘地三尺一般,她将室内所有角落翻找一遍,末了才在那香案下方寻到了一个极隐秘的藏物所在。
她摸出那一张张薄笺之时,心口突突地发跳。那些写有朝堂密语、暗室私言的物证,李锡琮看过自然是会付之一炬,她果然能寻到解答心中疑惑的只言片语么?如果当真寻到了,那么又会否是李锡琮故意为之,她又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其人?
一封封无关痛痒的纸张散落在地,她锲而不舍,在昏暗的灯光下凝神瞩目,蓦然间几行写着熟悉姓名的字迹跃入眼中。瞳孔在明灭的烛火下倏然放大,她看清了,并且看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早就有预谋,而那预谋开始的时间,甚至比她能想到的更早!
周元笙忽然无声地大笑了起来,摇曳的光影下,她的笑容因类似恸哭一般而变得诡异难言。在幽暗的密室之中,两行泪水不经掩饰地自她的双目之中,倏然滚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