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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用了柔缓的语调,声音中透着微妙的倦怠,仍是不能掩饰这句问话的突兀。周元笙诧异地望着他,一时只疑心他知悉了什么,便反问道,“做什么问这个?可是为京里的人又给你传递了什么消息?”
李锡琮沉默片刻,便即转了声气,随口笑道,“你不必想太多,并没有什么消息。我不过是好奇而已。”
周元笙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此刻未必肯实说,索性歪着头认真想着他方才的话。想了一阵,愈发觉得心头空洞,百般摸索也探究不出心中对那赐予自己骨血之人,究竟怀据何种情感。只得垂下头,涩然摇首道,“我不知道。”
李锡琮等了半日,只等来这样一个回答,面上倒也不曾流露出失望,默默点了点头,良久方道,“难为你了,我忘了你和我是同样的人,彼此经历类似。我自己想不明白的事,也不该奢望你来替我解答。”
那语气甚是平静平淡,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悲喜。周元笙凝目看着他,亦从他脸上分辨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二人相对无言,便只好沉默以待,也不知该由谁先来打破这般无声的静谧。
忽然间门窗摇曳之声大作,一阵疾风将檐下的铁马吹得叮呤当啷的乱响起来。夏日傍晚的骤雨猝然而至,转瞬间已落在阶前,雨水裹挟了带着腥气的风泼洒进房中,落在窗边的书案上,打湿了半张书桌,将桌上的稿纸吹散得零落一地。
李锡琮急忙起身,周元笙亦跟着站起,二人一个去关窗,一个去拾取地上纸张。李锡琮将窗户阖紧,转过身来,见周元笙蹲在地下,一张张地捡着那些旧稿。他亦弯下腰,随着她一道拣着,初时尚不曾留意,渐渐地一行行簪花小楷跃入眼中,那几行书如碎冰碾玉,清婉飘逸,录的是一首前人旧作: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另有半首春山行:梅始发,柳始青。弦亦发,酒亦倾。风微起,波微生。两相思,两不知。
一滴雨水浸透纸笺,刚巧落在相思二字之畔,留下一圈模糊的湿晕,便好似是一滴泪坠在那里。
周元笙转过头见他盯着一页纸在看,定睛望去不由心头重重一跳,慌忙劈手将那写满心事的故纸夺过,就势团成一团。她急急地站起身来,走到案前用白玉镇纸将手中故纸压好,却是窘得不敢回转身子,不敢去看李锡琮的眼眸。
檐下铁马声大作,声声入耳更添凌乱,那许多声音混在一处,却仍是令她听到身后之人起伏的呼吸,一点点迫近她,尚且来不及逃离,她的身子已被他硬生生的扳了过来。
一道闪电如长蛇般蜿蜒劈开夜空,耀目的光亮中她看清了,面前之人眼中盛放着妖冶而诡异的光,像是要将她吞噬,像是忘记了她是谁,像是不知今夕何夕,像是仿佛不会再有明天。
一室灯火晦明,她不知道那些烛火落在自己的脸上,会映照出怎样既冷冽又雍容的艳色。如同她的神情是拒绝的,她的身体却情不自禁地靠近,贴合上那具散发着热度力量的身躯,沉溺在那样跋扈汹涌的气息里。
他吻上她的唇,持续而绵延不断,一路吻到床畔,直至双双跌落在柔软的茵褥上。衣衫褪去,他依然沿着她白皙精致的脖颈一路吻了下去,直至她浑身战栗,直至他亦浑身战栗。
他在漫天的风雨和厉色的雷鸣声中蓦然抬首,她便看得清楚,他眼里有着痴绝的痛楚,那痛楚和她腹中流转的、周身荡漾的又是那么贴合。也许极致的欢乐和极致的痛苦是一样的,都会令人生出无从抵挡的虔敬与畏惧。
“六郎,”她低低地唤着他,“我们生一个孩子罢。”只是这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呆了一呆,仰面看向那怔愣住的面孔。抓在自己肩头的右手分明加了些许力度,她不由疼得皱起了眉。
一天一地的风雨住了,轰鸣的雷声也住了,沉香花烛摇漾的光影映在紫玉屏风上,晕染出一片温柔的色泽。李锡琮收敛了适才的讶然,眼中也游移起柔软的爱怜,他垂下头在她额心正中吻了吻,方低声道,“好,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合欢被覆在身上,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阖目笑道,“此刻,我只觉得有你就好。”他说得那般平静,全不似刚才的霸道。周元笙将头枕在他手臂上,只觉得这一刻极是安稳,和外头的天地一模一样,皆是雨过天晴后清爽怡然的安稳。
只是这安稳并长久,三日后宁王府中已是一片素白。会昌二十一年七月丁酉,皇帝崩于乾清宫暖阁。消息传到北平,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周元笙到书房寻李锡琮之时,他正与宋蕴山交代诸多事宜,因叮嘱道,“国丧期间,你只盯好了府里众人,万不可出一点差池,若有不合规制的人或事,也不必回我,从速处置了就是。”
宋蕴山一一应是,方告退出来。行至周元笙身侧时,忙又躬身问安,只是仍向前次一般,将头垂得极低。因着丧服,越发显得他身形瘦弱,面色惨淡,恭敬之中又透着些许腼腆畏缩,便看得周元笙直想发笑,偏又不好在这个时节笑出声来。
待他走了,李锡琮才靠在椅中,以手支颐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周元笙一面坐下,一面打量他脸色,不过略略有些倦态而已,想着他这般年轻原也不至体力精力不济,何况他一向身体极好,便疑心那倦意也是故意装出来的。
“倒也没什么可辛苦的,”她微微笑道,“府里有周总管,又有宋长史,无论内外事宜皆不用我太过操心。是以我才能抽空来瞧瞧你。”
李锡琮揉着右侧太阳穴,点了点头道,“幸而国朝规矩,藩王在外不必回京奔丧,不然路遥千里,才是真的辛苦。”
周元笙想了想,微微摆首道,“这话听上去不像,还是不必说了罢。”李锡琮笑了一笑,道,“怎么忽然间谨小慎微起来,不像你平日里的做派。”
周元笙轻轻嗔道,“我见你才刚叮嘱起人来自是一板一眼,极重分寸,怎么轮到自己又全不忌讳。”言罢转口道,“何况若真要回京奔丧,于我而言也不过是礼节规矩,于你才是切切实实的奔丧。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么?”
李锡琮默然片刻,终是摇头道,“回京么?我便不想,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回去。国朝的这条规矩确是不近人情,不过也自有它的好处。”
周元笙闻言,轻轻一叹,半日方转了话题,问道,“娘娘近来可好,只盼她别太过伤心才是。”
提到如嫔,李锡琮面上的神情瞬时柔缓了下来,笑笑道,“你大可放心,母亲安好。等过些日子,皇后上了皇太后的尊号,母亲改称太嫔,仍旧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恐怕倒比从前更为清净。”话锋一转,淡淡道,“只要我安分的待在北平府,母亲的日子总不会太糟。”
周元笙唔了一声,想想这话背后的酸楚,却也笑不大出来。良久无语,只见李锡琮摸出一把铜钥匙,将书案下方紧锁的暗格打开,冲她招了招手,“眼下有件事要你陪我,你且去将门锁落上,我带你见一个人。”
周元笙满腹狐疑地站起身来,依言锁上了房门,却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这房中还能藏着什么人。见他微微一笑,趋近牵了自己的手,行至书案后头的墙壁前,掀开墙上挂得一副山水长卷,用力一推,那墙壁登时便似一扇门般,裂开了一道缝隙。
墙内原来别有洞天,虽无门窗却自有灯烛光亮,许是他不久前才刚进来点燃。周元笙头一次知道这里尚且暗藏玄机,心头正自好奇,见他并不解释,自己也不好多问,只是依着他方才的举动推想那开关墙壁的按钮应该是藏于暗格之中。
室内光线到底有些昏暗,周元笙眯着眼睛适应了一刻,方看清内中只摆了几个桌椅,正面设有一个小小香案,竖着一道灵牌。走近看时,见上头赫然写着,先从母萧氏孺人之灵。
李锡琮松开周元笙的手,上前焚香叩拜,其后将三炷香插于香案上,垂手肃立不语。周元笙鲜少见到他有这样恭谨的时候,不禁也肃然起来。正打算拈香随他叩拜,却被他伸手拦住,摇头道,“她是我从前和你提过的废妃萧氏,我小的时候叫她一声姨母。她算是我的亲人,也算是我的恩人,却不与你相干,你不必祭拜。”
周元笙早已猜到,却不料他会在府里为萧氏私设了一处灵堂,不免迟疑道,“你,是来告诉她,大行皇帝宾天的事?”
李锡琮不曾回转身子,缓缓颔首道,“我是来告诉她,叫她可以安心,也是来告诉她,事隔十六年,他们应当不会再有机会相见。”
是陈年遗恨也好,是陈年爱憎也罢,总归是死者为大,周元笙不意多问,脑中只想得是另一桩事,思忖一刻,终是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锡琮仍未转身,只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似是嗟叹又似是轻笑,缓缓应道,“比你早上几天而已。”
周元笙接着道,“所以你那日才问了我那样一个问题。”想了想,又道,“你如今该知道答案了?”
李锡琮便真的轻笑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来,一字一句道,“不到这一天,我还真的不会知道,原来我是可以无动于衷。”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细思量却令人心头发紧,周元笙柔声劝道,“其实你与我不同,我是真的没和父亲相处过,他于我而言便可算作一个陌生人。可你毕竟长在大行皇帝身边,日日得见他,总该有那么一刻是有些温情爱护的。”
李锡琮挑了挑眉,笑意如带讽刺,“也许有,可惜我不记得了。”他忽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勾唇一笑,“人心就是这样可鄙,恩情不一定记得住,可仇怨却能矢志不忘。”
他指的是他的心口,可周元笙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生生作痛,待要再行劝慰几句,忽听他低声问道,“我对你说过,我长到五岁,方才从景阳宫搬出,第一次见到外面的天地,也第一次见到他。”
周元笙嗯了一声,见他浅浅一笑,并不看她,只是将目光落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他们带我去了宣政殿,他高高的坐在御座上。我知道自己不该和他目光相接,却还是忍不住好奇,不过因此也让我看清了,他的眼神写满厌恶、后悔,还有不屑。他并不叫我起身,也不和我说话,只吩咐带我前来的内臣,然后就像是打发一件物事,随意挥了挥手。初时我尚且担心他会不喜欢我,想着该做些什么才会让他对我有些好感,渐渐地从仪风阁中人的目光语气里,我便明白了,无须担心,他是真的不喜欢我。”
他仰头笑了笑,虽有涩意,也不过一闪而逝,隔了一会继续道,“有一次我实在想念姨母,就和宫人们说想去景阳宫看望她,岂知他们听了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恨不得立时把我看管起来。我心里不服气也不晓得轻重,等过了几日,趁他们不再防备便偷偷溜了出去。姨母那时候独自在景阳宫,过得比从前更为寂寥,只是那时候我因太过欢喜,并没察觉她比从前要憔悴得多。没过多久这件事终是让他知道了,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召见我,却是命人用戒尺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冬日,戒尺打在身上是锐利的疼,我不记得打了多少,只记得身上的衣服已被打破。我又疼又怕,只是不知该不该开口求他,也不敢开口求他。倒是将那日他神情里的嫌恶记得愈发清楚,也记得他说的话,不肖庶孽,愚顽不堪。”
说到此处,他垂目笑了一笑,却好似并无苦涩,也并无讥讽,半晌又趋近拉起周元笙的手,走到椅子上坐了,其后也不放开她的手,仍是松松地握着,“倒是那枚戒尺,其后派上了不少用场。举凡太子当笞,那戒尺便会落在我身上。我起初当真以为,除却太子,他对其余的儿子大约皆是如此,谁知我又想错了,原本他只对我一个人是这般态度。知道了这点,我慢慢也就没那么在乎了,学会装出诚惶诚恐认罪的态度,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派人去申饬母亲。”
他忽然停了下来,似乎说到这里,这段回忆便到此为止了。周元笙不禁盯着他仔细看,昏暗灯火下,也只见他神色如常,清冷淡漠,倒好像方才故事里的人和他并无关系。
“可他到底还是给了你机会,”周元笙试着提醒道,“不然你不会有目下的成就。”
李锡琮转头看向她,蹙眉半晌,轻轻点头道,“不错,机会是我寻来的,却也得说是他肯给,不过内中的原因即便不足为外人道,你多少也能想得出来。”闲闲笑了笑,复道,“若是早些年让我发觉,他也不喜欢太子,也许我还能觉得高兴些,可惜知道的晚了,就只觉得无趣。一个人连他所有的儿子都不喜欢,却还要一个个的生出来,他自己也一定觉得很是气闷罢。”
周元笙不禁哑然失笑,良久方察觉出他的话里有一抹如释重负的安然,再看他的神情,果然已是无悲无喜,无嗔无怨。
“逝者已登仙境,什么恩怨也都烟消云散了。他毕竟是给了我生命之人,只是若有来世但愿我们不会再相遇。”李锡琮说着已握紧了她的手,目光中蕴含的温度和他掌心的温度一样,令人觉得暖若秋阳,“阿笙,所以我们一定会有孩子,我会很喜欢他,也一定会好好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