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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帘堂里原比别处热上一些,丫头们打了帘子,一股潮濡之气扑面袭来,段夫人不由蹙了蹙眉。一抬眼见许太君半靠在凉床上,腿上仍是搭着一条薄茵褥,正和解嬷嬷在灯下看一抹羊皮金沿珠子箍。听得她近前,却是头也不抬地道,“你来了,坐罢。”
段夫人问了安,坐在下首处看了一会,含笑赞道,“好鲜亮的头箍,这又是出自嬷嬷儿媳妇之手罢,果真是咱们家最巧的媳妇子了。这样好活计,赶明儿嬷嬷也赏我一个如何。”
解嬷嬷微微一笑,并未接话,只听许太君吩咐道,“把那东西拿给太太瞧瞧。”解嬷嬷应了是,从几案上取了一张信笺递与段夫人,慢慢退回了原处。
段夫人匆匆一扫,心下微微一沉。许太君已开腔问道,“这几行冤孽文字,你近日也听到过罢?”段夫人听其口吻平缓,难辨情绪,便小心答道,“是,只是这等捕风捉影的言词,媳妇听过便撩开了,也未曾挂心。老太太提起它来,可是要吩咐媳妇什么?”
许太君轻哼一声,道,“捕风捉影?说得好,可惜世人偏好这四个字,多少故事都是由这上头来的。”话锋一转,忽然作色道,“你跪下。”
段夫人没想到她这么快便发难,忙诚惶诚恐地起身,期期艾艾地跪倒,垂着双目不敢抬首。
许太君斥问道,“当日跟郡主之人,我悉数查过了,唯有一个乳娘现今下落不明。她家人只说是被贵人接去,至于那贵人姓是名谁一概不知。应天府尹果然好手段!你且说说,到底意欲何为,更要将笙丫头置于何地才肯罢休?”
段夫人大惊之下,仓惶摆首道,“老太太这话,我不敢应,媳妇若存了这个心思,便是世人不容,在这府里还有何面目立足,还望老太太明鉴。”
许太君冷笑道,“旁人不清楚你的心思,我却清楚的很。你心里不服气,觉得笙丫头回来抢了莹丫头的风头。更怕她选上了太子妃,那原是你心心念念替莹丫头惦记的位置。因此便想出这风月上的文章,败坏郡主声誉。”言及此,不由提声喝问,“是也不是?”
只见段夫人面色惨淡,双目盈泪,抬首颤声道,“老太太这般问我,我也不敢辩驳,只是这歌谣我也是听丫头们说起才知晓。早前也曾大着胆子问过老爷,被老爷斥责了一顿,说我竟轻信这些流言蛮语,是昏聩至极!我心里发憷也就不敢再提,至今想来仍不明就里。老太太,媳妇早先虽有些自私的念头,可那日您教导过后,我早已断了那些不该有的想法。说到底,咱们家的事皆是由娘娘,老太太,老爷做主,哪里轮得上我插嘴。”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却也透着她多年来隐忍的悲凉心酸,不知不觉间段夫人亦动了真情,那泪水如泉涌般溢上面颊,一味抽泣道,“老太太且想想,郡主和老爷当日的事,我如何得知,又怎会知晓那乳娘在何处安身。虽说我哥哥在应天府尹位上,可也断不会因这起下作事替我寻人,传出去段氏一门还如何自处。还有一则是我万万不敢行此事的道理,这里头尚有老爷的脸面要顾及,我便是再不济,也不敢拿夫君的名声来作践。老太太说我念着莹丫头,这话不错,可老太太不知,老爷私底下已有话给我,将来要为莹丫头寻一门绝好的亲事,务必要夫妻一心和乐融融。老爷满心疼她,我听了更是欣慰,试问天下间岂有母亲不盼着儿女好的,既已有了好出路,我又何必替她筹谋些虚无缥缈的事。惹得老太太,老爷不快,我便在这府里又能落什么好。”
她哭得发急,一时气喘连连,停了半日,又垂泪哀声道,“不怪老太太疑心,若说此事获利者,大约有我,有莹丫头。可要夺这储妃之位的却不止咱们一家,尚有谢氏,宋氏,难保还有其他人有此想头。这些人哪个不是在京里,在应天府有些势力能耐的,安知不是他们派人做下的。”
许太君皱眉听着,她自不信这些红口白牙的言语,也不信那些抛珠滚玉的泪滴,冷冷言道,“你不必声泪俱下同我做戏。我只问你,莹丫头知不知道这里头的事?”
段夫人暗自忖度许太君的话,越发觉得她并无真凭实据,不过是借故作践自己,当即把心一横,膝行数步,攀着许太君的双腿,凄然道,“老太太已是不信我,我再如何说也洗不清冤屈。果真如此,就请老太太请了老爷过来,与我一纸休书。我出了这个门,就是一头碰死,也比含冤不白强上许多……”
许太君怫然挥开她的手,怒目道,“你这是威胁我?好大的胆子!”段夫人摇首,两行泪水缓缓淌下,“媳妇不敢,只求老太太明察。就是查到我哥哥那里,我也认了,可媳妇实在是冤枉的。”
许太君仍是不动声色,沉吟片刻,颔首道,“好,我自然会派人核查。只是你空口喊冤,便不能怪我疑心。你敢不敢立个誓来?”
段夫人微微一怔,旋即应道,“媳妇问心无愧,但凡有一句假话,便叫我日后身败名裂,不容于世。”
许太君轻笑一声,摆首道,“这誓词也算狠厉,只是还不够。你心里最看重的并不是这个。”见段夫人面露迷惑,她眯起双目,缓缓道,“我要以你莹丫头起誓,若是你做了对不住周家的勾当,日后莹丫头即便觅得良婿,夫妻也不得恩爱善终。”
段夫人心头一震,只觉得头皮亦跟着发麻,浑身一阵绵软无力,骇然望了许太君良久,一颗心已是慢慢凉透。然而她也自这刻毒的话里窥得婆母的心思,许太君在意的固然有家族利益,更有她和皇后在太子择妃一事上绝对不容挑衅的权威。她是在明白的告诉自己,此事绝没有她段氏算计的余地。
想明白这些关隘,段夫人于心内冷笑了一道,当即收敛起惊慌神色,换上一副虔敬恭顺的模样,低声道,“苍天在上,媳妇在此立誓,若不顾周氏,心存异想,日后必致仲莹姻缘坎坷,夫妻恩爱无果。也请老太太和嬷嬷做个见证。”
许太君于她说话之际,一直紧紧地盯着她看,终是未在其目光中瞧出半分迟疑,这才略略点头,“罢了,这是你亲口所言,满天神佛皆看在眼里,希望你记得今日的话,好自为之。”半晌挥了挥手,道,“我乏了,你且出去罢。”
段夫人答了一声是,双手扶地艰难起身,却因跪得久了,站起时踉跄了数步。解嬷嬷忙上前搀扶,温声道,“太太慢些,叫小丫头们扶您回去罢。”段夫人稳住双腿,向后微微退了退,便避开解嬷嬷,淡淡道,“不妨,这点路我还能走的回去。”
解嬷嬷并不在意她作何腔调,只含笑点首。待人去了,才转顾许太君,犹疑道,“老太太觉得怎样?太太的话可信得?”
许太君沉默须臾,意味深长的一笑道,“听听罢了,她这个人表里不一,惯会装贤良温淑,内中却是大有主意。”笑过面色沉了一沉,吩咐道,“叫人盯紧了齐氏一家,尽快探出她下落。若再让她说出些旁的,咱们可就真没清净日子过了。”
解嬷嬷忙欠身应了,神色不由一凛。二人各怀心事,良久皆未在开言。
那织帘堂里虽则刚闹过一出,内院却是雅雀不闻。周元笙吃罢消食茶,命彩鸳掌灯,自取了一本春秋繁录,伏案细读。
少顷,忽听得外头丫鬟叫了一声,三爷。周元笙望向门口,只见周仲莘正迈步进来,放下帘子一揖道,“大姐姐好。”
周元笙笑着起身,一面让道,“莘弟坐。”又命彩鸳斟茶来。一面含笑打量周仲莘,见他身着半新不旧蓝袍,通身并无金玉点缀,头上也只用一根犀角簪束发,却愈发显得眉目秀丽温雅,面容干净剔透。
只见他望着书案上摊开的春秋繁露,羞赧一笑道,“我来的不巧,打扰了大姐姐温书,真是罪过。”周元笙摆首笑道,“哪儿的话,我才刚有些犯困,正想找个人陪我说说话。”因又问起,“金姨娘身子可好些了?”
周仲莘垂下双目,答道,“也不过是那个样子,姨娘的身子原就弱,加之去岁冬日染了风寒,迁延到今春也未见大好,大夫说务必要安心调养。多谢大姐姐想着了,我替姨娘向大姐姐道个谢。”说着便要起身行礼,周元笙忙一把按住他,笑道,“你我姐弟,还这么客气做什么,快坐下,别拜来拜去的了。”
正值彩鸳端了茶过来,周仲莘就势微微欠身,和顺的唤了一句姐姐,又含笑道,“生受姐姐了。”
周元笙主仆二人见他如此客气,相视一顾,都有些摸不着头绪。却见他抿了一口茶,轻声叹道,“说起姨娘的病,幸得太太眷顾,先时请了不少京师圣手,又肯破费,每日人参、燕窝的供着,才有今日。太太这般仁善,姨娘并仲莘都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周元笙擎起茶盏,笑着敷衍道,“太太是菩萨心肠,自然见不得人受苦,更何况是家里人。你且放宽心,姨娘毕竟还年轻,总会好起来的。”
周仲莘点了点头,半晌缓缓道了一声是,又微微正色道,“今日来叨扰姐姐,原是有事请教。姐姐近来在宫里可曾听闻,皇上拟在明春再开恩科?”
周元笙想了想,道,“恍惚听司礼监的人提过一句,并未坐实。皆因明年是皇上即位二十载整,明春又恰逢皇后四十春秋,礼部也算别出心裁上了折子提及此事。究竟皇上如何裁夺,却还未见分晓。”
见周仲莘若有所思,她笑了笑,问道,“我记得莘弟已是监生,可是听了这个消息,想着明春去试上一试?这番志气极好,你既上心,我便在宫中留意打听着,得了信儿一早来告诉你,可好?”
周仲莘忙笑着拱手道,“多谢大姐姐。只是这念头是我私下里起的,还不曾禀过老爷太太,若是不成也怪不好意思的,还请大姐姐先为我保守一遭秘密。弟弟这厢先拜谢了。”
他这回倒是没再起身,拱手半日,两记青蓝大袖便在周元笙眼前晃来荡去,直瞧得她笑起来,“莘弟再这般客气,我可不答应了。分明什么忙都还没帮,我已是占了不少口头上的便宜,如何过意得去?”
周仲莘抿嘴一笑,缓缓放下了双臂,两人又一面吃茶,一面闲聊了几句。天色渐晚,周仲莘便起身告辞。周元笙将他送至门口,方迈步回房,唇边一抹清浅笑容便在转身的一瞬消散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