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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允接到朱智快马送来的密信,立刻派鲍熙登门请来徐佑。徐佑正在吃饭,来不及更衣,穿着家居的松垮宽袍就匆匆去了县衙。顾允将密信递过来,徐佑拆开来一看,脸上的神色颇为玩味,道:“魏度招了……”
“嗯,他将散在五个郡的秘密据点都供了出来,朱四叔已经派了五路人马前去围剿,还有一路来钱塘给我送信,一路去了东阳郡找家父。”
“怎么,需要顾使君出面吗?”
顾允的父亲顾怀明现任东阳太守,鲍熙接过话道:“其中一个据点在东阳郡,所以要太守带兵抓捕。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朱侍郎怕太守迟疑,所以请明府亲手修书一封给太守说明情况!”
父子之间,总比家族之间来的紧密,徐佑沉吟道:“五个郡……至少得七日才能折返,朱氏需动用不下于一千人的部曲,这样大规模的调动,整个扬州估计都要震荡了……”
顾允望着徐佑的眼神已经隐约透着几分敬意,道:“幸亏微之未雨绸缪,将司隶府拉了进来,否则的话,别人一纸密奏送到金陵,主上难保不心生疑虑,将会给此案带来不可预估的变数。”
“司隶府是主上的鹰犬和耳目,瞒着他们只会让自己陷入猜疑之地,与其如此,不若赤条条的坦然相对。”
徐佑笑道:“反正道理在我们这边,证据也在我们手中,朱氏又受了奇耻,反应过激点,朝中的宰辅们应该可以理解!”
宰辅们可以理解,但魏氏的人可理解不了,魏文暄彻夜赶路,抵达吴县后马上去见扬州刺史府的长史胡谨。柳权去任,州治西迁,新刺史尚没有正式视事,胡谨胡长史实际上是扬州的最高长官,他客客气气的接待了魏文暄,道:“太常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魏文暄曾任太常寺卿,后接掌魏氏宗族,身体也不太好,提前致仕,所以称为魏太常。他拱手为礼,道:“长史,数日前家中子弟魏度不知因何被人劫掠,现在踪迹全无,我特来请长史发文扬州全境,四下梭巡,以解其倒悬之危。”
“这个……”胡谨有些不忍,他跟扬州的诸姓门阀交情都不算深厚,不过向来敬重魏文暄的为人,看他无头苍蝇般焦急,却又不好明言,道:“诗云‘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太常自有福佑,可庇护子孙无恙,无须太过担忧!”
魏文暄虽是君子,可也久经宦海沉浮,立刻听出胡谨话里有话,当下也不多言,辞别出了刺史府,出了吴县往东行五里,到了陆氏建在山水间的府邸。
魏氏跟陆氏有姻亲,但魏文暄跟陆氏的当代宗主陆宗周政见不合,当年在朝中时多次争执,几乎老死不相往来,不过子孙辈里多有交好者,所以才有了联姻之事。
此次感受到山雨欲来,胡谨那里又没个准话,魏文暄顾不得面子,上门拜访陆宗周。陆宗周对这位稀客的到来并不意外,神色凝重,道:“我猜你这个老家伙也该到吴县来了,还好,没有糊涂到家!”
魏文暄没心情跟他耍嘴皮子,直接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魏度被朱氏的人抓了!”
“啊?朱氏?”
魏文暄一惊,他料到此事非同小可,却也没想到竟然牵扯到了朱氏。多年的养气工夫比不了这样一句看似简单的话,愕然道:“会稽四姓虽然和吴中四姓没有融合一体,但向来没有根本上的利益冲突,朱氏为什么这么做?”
陆宗周眼中露出几丝讥嘲,道:“你这个宗主怎么当的?魏度结交匪盗,劫掠良人,然后私卖到北边为妓为奴,像这样丧尽天良,无父无君的禽兽行径,真的是你们魏氏养出来的子弟?”
魏文暄勃然变色,他跟陆宗周固然不合,却也知道此老儿不会说谎,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添油加醋。
“孽子,孽子!”
魏文暄以手捶胸,痛苦不堪,他治家以儒礼,清藻忠贞,谁想家族中竟然出了这等耸人听闻的肮脏事,数十年的清誉毁于一旦,怎能不痛心?
“要仅仅如此,也就罢了。”陆宗周摆明了要让魏文暄不安生,道:“魏度偏偏在蒲阳津劫了朱礼的女儿朱凌波,囚禁在江边小渔村的暗室里,差点死于非命!朱氏受此大辱,铁了心要报复,连在富春江醉心垂钓、不问世事的朱智都出动了,亲自谋划了这一切,从上虞,也就是你的眼皮子底下,掠走了魏度。”
魏文暄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毕竟是魏氏宗主,起先不明情况,因而忐忑,现在知晓详情,逐渐平静下来,开始寻谋对策。
陆宗周看他苦思,冷冷道:“别想了,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魏度既然不成器,你保他也无用。”
魏文暄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文远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身体又不好,真要出了事,他这一脉岂不绝了后?”
“一个孽子,无胜于有!”
陆宗周看着魏文暄疲惫不堪的样子,心下叹了口气,几十岁的人了,还为子孙辈奔波劳碌,语气软和了几分,道:“魏文远自身不正,能教出来什么好儿子?当断不断,朱氏岂肯善罢甘休?顾氏、张氏都已经表态站在朱氏的一边,吴中四姓本是一家,我陆氏于情于理,既不能置身事外,更不能偏帮于你……”他顿了顿,眉心拧成一团,道:“何况孟行春也参与了进来,昨天午时,司隶府的徒隶将魏度押送进了刺史府……”
魏文暄已经没了惊讶的表情,好半天才颓然道:“朱智,朱智!好手段!”
“江左诸葛,不是浪得虚名,他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让你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你可知我怎么了解内中情由?朱智昨夜来见我,说你今日必定会登门,这些话是他让我告诉你,至于是什么用意,你自己去想!”
自知道是朱智在幕后谋划,魏文暄已经没有了从上虞出发时的底气。后发制人也要看对手,像朱智这样的人,只要慢他一步,就会步步受制,连喘息之机都没有,如何去后发制人?
魏文暄难以做出决断,魏度虽是魏文远的独子,但对整个魏氏而言,其实没那么要紧,就算死了,可以再给魏文远过继一子,以继承他那一房的血脉。只不过魏氏有今日的局面是无数先祖沥血奋战得来的,这样被人欺上门来,认打认罚,不做反击,未免被世人小看。
朱智托陆宗周带话,是给他台阶下,想让他亲自绑了魏度去报案,这样面子上好看,大义灭亲,说出去也好听,可内里却依旧丢的一干二净。
陆宗周见魏文暄举棋不定,无奈的道:“魏度的才干你最清楚,凭他一人,能够运作遍及南北两国、倾覆扬州数郡的私掠生意吗?”
“不错,多亏你提醒,我一时慌乱,没想到此节!”魏文暄皱眉道:“魏度读书不成,学武也不成,城府有些,却极其有限,绝无可能是主谋!”
他望向陆宗周,陆宗周低首垂眉,老神在在,并不说话!
魏文暄知道他在等自己表态,道:“好,魏度一事,若是证据确凿,我绝不包庇,该笞就笞,该杀就杀,全凭国法!”
“行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陆宗周打了个哈欠,慵懒的站起身,道:“我这把老骨头就陪你走一趟吧。”
“去哪里?”
“刺史府的大牢!”
早候在一旁的奴仆送来青色大氅,仔细的帮陆宗周的穿戴暖和,备好的牛车围着厚厚的羊皮毡,里面燃着铜制鹤点龟背炉,感受不到一丝的寒意。
陆宗周斜靠在背枕上,身子随着牛车的颠簸微微晃动,双手拢在袖子里,道:“见了魏度,要他如实回禀,无论牵扯到谁人,牵扯到何姓,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以他的本事,最多是个从谋,若供述有功,说不定可免一死!”
“幕后的人……兄长腹中可有答案?”
“幕后是谁,现在你不必知道,等下到了刺史府,孟行春可能会找你密议。切记,切记,一切照他的意思去办,不要争执,更不要严词拒绝!”
“司隶府的黄耳犬,吠吠而鸣,不做人声,搭理他干什么?”
魏文暄正人君子,向来看不起司隶府的鹰犬。陆宗周叹道:“过刚易折,你这脾气……司隶府是鹰犬不假,但他秉承主上的天心,你若想让魏氏此次有惊无险,就不要得罪他,更不要跟他对着干!”
“好吧!”
形势比人强,魏文暄别无选择。到了刺史府,胡谨再次斟茶待客,魏文暄怒容满面,道:“魏度那个畜生在哪,麻烦长史现在就带我去见他!我非亲手打死这个让祖宗蒙羞的畜生不可!”
“息怒,太常且息怒!”胡谨怕他气出个好歹来,忙安抚了一会,道:“魏度不修身,不慎行,惹来祸事,非太常和魏氏的错。今日有陆司空、朱侍郎和孟假佐在,是非曲直,必定会给太常一个说法。”
说着朱智从内堂走了出来,一揖到地,神态恭谨,道:“小子无礼,不敢奢求太常原谅,日后定亲至上虞,负荆请罪。”
魏文暄不管心里对朱智有什么观感,当着胡谨和陆宗周的面,不能不表现的大度一点,扶着他的胳膊,道:“快请起,魏氏门户不靖,以致出了这样的孽子,该当老朽向侍郎请罪才是!”
“不敢,不敢!”朱智见好就收,道:“孟假佐在后面静候太常,有密事商议!”
要搁往日,别说孟行春安坐不动,竟敢要魏文暄去见他,就算孟行春亲自登门投递拜帖,魏文暄也未必肯拨冗一见。归根结底,若是自身清正,司隶府的人你可以无视他,可要是自身出了瑕疵,司隶府就是最恐怖的所在。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司隶府却可以破家灭门,并将遗毒波及子孙后世!
魏文暄明白,这是孟行春的下马威,故意折辱他,但正因如此,他才更要忍耐。如果一个小小的司隶府假佐,都可以公开折辱他,说明形势已经十分的严峻,为了家族,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魏文暄去见孟行春,大堂中胡谨坐于主位,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陆宗周坐于东首,闭目养神,稳如泰山,朱智坐在南下,自顾饮茶,神态平静如常。
三人默然无言。
一盏茶尽,再添满一杯,少顷又尽,如此反复三次,魏文暄终从内堂走出,脸色不是很好,陆宗周抬头望了他一眼,又继续闭目神游,胡谨和朱智起身相迎,魏文暄一字字道:“带我去见魏度!”
魏度被关在刺史府的大牢中,待遇不错,单独一个牢房,四周没有闲杂人犯,二十个狱卒把守的严严实实。魏文暄连过了三道牢门,才走到魏度跟前,他穿着普通的布衣,虽不华贵,却比那些穿囚服的犯人多了几分尊严和体面。
看到魏文暄,魏度立时崩溃大哭,道:“大伯,救我,快救救我!他们要杀我,我不想死!”
“闭嘴!”
魏文暄恨铁不成钢,但又不能在此地责骂他,道:“想要活命,就如实供述贺捷是如何诱你入伙,如何带着你掠卖良人,又是如何运作这样私通南北的大案。若有一字虚言,我现在就走,将你交给刺史府严惩不贷!”
“我说,我说!”魏度这几日头蒙着黑布,在车厢的暗格里转运数百里,死尿都在狭小的空间里解决,腥臭味足以让人窒息,恐惧、不安、焦躁、茫然,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让他处于崩溃的边缘,要不是心中存着希望,家里人发现他失踪,肯定在积极努力的营救,恐怕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终于盼来了魏文暄,魏氏的宗主,魏度曾经极度仇视的人,现在唯一的救星,真是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贺捷不重要,日进斗金的生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