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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分钟的时间里,要在真正的家人,和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家人”里选一个活命。
如果两分钟过去什么也不选,就两边都死。
观众们无不感叹,用出这种毒计的面具匪徒们真是心狠手辣。
倒计时刚开始的几秒,迷宫里没有一个警察能冷静下来。他们破口大骂,急躁地走来走去,朝四周可能存在监控的地方喊话,威胁匪徒赶快停止。
但随着屏幕里鲜红的数字一秒一秒地过去,他们开始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来回看着屏幕两端的人,心急如焚,流泪。
这一刻他们不是警察,而是面对死亡却无能为力的普通人。
张家驹也不例外,他的目光不断在屏幕左边的父母,和屏幕右边的同事之间移动,满脸的痛苦和挣扎,想挥拳砸向屏幕,又怕碰到屏幕却被当成做出了选择。汗水很快把额前的碎发打湿。
好在他还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被逼至绝境也没失去全部冷静。
张家驹深吸一口气,闭目摒弃了一切混乱的思绪,然后走到屏幕前面,在屏幕上方找到了一个小孔。他知道匪徒应该通过这个藏有摄像头的小孔里观察他们。张家驹对着小孔急切道:“这不是游戏,这个游戏有缺陷,如果这是个游戏,那至少应该让玩家有一丝胜利的可能,不然你只是在自娱自乐……”
听到这话,迷宫里的警察们仿佛有了主心骨,一个个都恢复了些冷静,纷纷有样学样,朝着小孔向匪徒挑衅,说这算个屁的游戏,干脆等到最后,让歹徒自己玩去。
在喧闹中,张家驹直直地盯着镜头,就像他直直地盯着监控摄像头。
每个观众看着张家驹汗淋淋的正脸,都能感受到那双眼里面的坚毅和韧劲。张家驹无愧于他的领袖身份,在这样一个局面,他仍试图向匪徒谈判,拖延时间也好,寄希望于匪徒的自大也罢,只是为同事和家属们争取一线生机。
宛如受到逼视,镜头渐渐后退。拉远,再拉远,慢慢的画面里开始出现噪点,色调也渐渐蒙了一层灰色,宛如从监控显示屏里看人。
银幕画面上,几个戴着面具的匪徒,正聚在监控显示屏前面。
他们在欣赏屏幕里两拨陷入困境的警察,为求生而做出的种种行为。
“老大,这个张家驹在说游戏平衡性哈。”坐在屏幕前操作电子设备的蓝面具转头跟红面具汇报。
“废物的叫嚣而已。如果他们情报资料准备得够充分,就知道我们从来不杀普通人。”红面具满眼失望地看着屏幕里的张家驹。明明胜算已经摆在那里,而这帮精英情急之下,竟然一个都没想到。
红面具一边玩着蝴蝶刀,一边转头盯着某个屏幕。
那个屏幕连着厂房外的监控。外面的警察因接收不到厂内同事们的回复,当即准备派遣支援进来。结果却被阻挡在一楼。楼梯被封,电梯关死。警察们想要从墙外攀爬破窗而入,却触发了面具们事前安置好的陷阱。
“老大!我把屏幕丢了一块出去,外面那帮警察看到我们在玩的游戏,真的就不敢进来了,哈哈。”一个戴着绿色面具、人高马大的匪徒,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别放松。警察表面上对犯罪分子妥协,但其实永远不会放弃,背地里说不定在想其他办法突破。”红面具说是这样说,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慌张。他从容地看了看表,说:“我们的这场游戏,大概还能玩半小时。”
其他的面具同伙们,对此没有任何的怀疑。
绿面具走到监控屏前面,看着张家驹带领一帮人摆出谈判到底的姿态,不禁纳闷地问:“如果这些警察一直到最后都不做选择怎么办?真的两边全杀?”
“不管他们最后怎么选,又或者不选,结局早就被设定好了。”红面具笑着说出结局:“他们的屏幕里,最后都会变成选【真正的家人】活命。他们只是游戏里的一环。我们的这场游戏,是跟全国的警察一起玩。”
“记得录下来,好好剪一剪,把等下发生的画面,让全国的警察都看到。”红面具平静的声音里,布满了血腥味。
面具匪徒们残忍地笑了起来。
观众们原本以为把红面具想得够狠毒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
人为操作选择结果,让所有警察强行变成活亲人灭同伴的人,事后还打算把这自导自演的结果传播出去。红面具这是打算动摇警察群体的根基。警察若不能完全信任身边的战友,那么这个组织的凝聚力也就没了。
随着倒计时一点一点逼近于零,而匪徒们仍没一丝动静,迷宫里的警察渐渐开始受不了了。
担心再这么等下去,最后亲人和同伴统统死绝。
他们不得不重新面对屏幕,再次挣扎。
场面顿时又乱了起来。
【10】……
只剩最后十秒了。
突然,一声“叮”的声响传来。
对应着的是,其中一个警察身前的屏幕有了变化。
大家纷纷看过去。只见那左边有亲人的那半块屏幕,色调突然变亮,原本蓄势待发的枪管被收了起来,一场暗杀消弭于无形;而右边屏幕,色调灰扑扑地一下子暗了下去,充满了死寂的意味。
一切就像是有人已经做出了选择——左边活,右边死。
大家愣愣地看着那块屏幕前的警察。
那警察手忙脚乱地辩解起来:“我,我没有选!……”然而肉眼可见的是,他原本焦灼的神情,仿佛被泼了一盆凉爽的冰水。音量渐渐小了下去,“应该是,应该是不小心碰到的……”
一瞬间,众人神色各异地望着他。
突然,
“叮”,“叮”。
趁着大家关注这人的时候,迷宫里又是两声响起。
大家找到这两声的位置,发现这两块的屏幕也做出了选择——左边活,右边死。
【5】……
时间只剩下最后五秒了。
“叮”“叮”“叮”一道道做出选择的声音接连响起。
大家不得不进行最后的选择。
有的警察看了看身旁的同僚,发现他们无一例外,都选了让亲人活命。仿佛这种选择是正确答案。
【3】……
犹豫的,心存侥幸的,此刻都被一种叫作集体的惯性所驱使,因此不由自主地,轻轻碰了碰左边的屏幕。等到右边屏幕相应地灰了下去,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喃喃着“对不起……”,无力地坐到地上。
【2】……
屏幕一块一块发生变化。
【1】……
警察们尽展脆弱,不敢去看最后的结果。
【0】……
然而有人直到最后都没做出选择。
张家驹的手,距离屏幕还有十厘米。
他颤抖着手,迟疑到了最后。
数字归零。正当他闭着眼睛,以为自己的犹豫不决即将害死了两边的人时,下一刻,他抬头,发现眼前的屏幕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
左边亮,右边暗。左活右死。
可这明明不是他的选择……张家驹满眼的疑惑。
来不及多想——
“嘭!”“嘭!”“嘭!”迷宫里的警察们,透过右边屏幕眼睁睁看着那些被困在房间里的同事们,被一个又一个的炸弹吞没。
迷宫的长廊上,弥漫着低声的啜泣,以及些许喃喃自语。
有人失魂落魄地奇怪着:“不对啊,我明明不是这样选的啊……”却被当成虚伪的辩解,招来旁人的冷眼。
张家驹听到后,似乎抓住了某种可能性。他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震颤着不断拼回理智。下一秒,他突然睁大了眼睛,恍然明白了一切。
“我们被骗了!”
他发出了怒吼。
所有人茫然地看着他。
监控屏前。
红面具静静看着张家驹在跟其他警察说着什么。静静看着那些失落抑郁的警察们,在张家驹的解释声中,渐渐站直了身体,握紧了枪把,脸上充满愤怒。
“人一旦愤怒起来,视野就会变得狭小。”红面具收起蝴蝶刀,伸了伸懒腰,“想要打断警察的骨头,毁了基层的信任还不够,还得毁掉他们最得意的招牌,或者榜样。”
看着作为领袖带领大家重新振作的张家驹,红面具对周围跃跃欲试的伙伴们说:“火候够了。可以去玩了。”
面具匪徒们欢呼一声,拿起了枪。
迷宫里。
张家驹刚跟同事们解释完刚才那场游戏的“黑幕”,一帮子人怀揣着满腔的怒火,无从发泄。
这时,广播再次响起声音,这次不是机械音,而是匪徒戏谑的原声:【各位警官,游戏玩得很开心!作为回报,这个地方就留给你们慢慢收尸吧。希望以后再见面的时候,还能一起玩游戏,哈哈哈哈!】
广播刚一关闭,迷宫的某个角落,便传来了一串奔跑的脚步声,以及那一句句欢快的“再见啦警官!”“下次再见!咻~(口哨声)”。
这些话宛如一盆又一盆的汽油,让警察们心里燃起熊熊烈火。
“这帮狗娘养的要跑!”
“老子要弄死他们!”
警察们紧了紧手里的枪,打算循声追去。
张家驹也不例外。
“不能追!”然而他的搭档年轻警察拦住了大家。年轻警察讷讷道:“家驹哥,按照规定,这时候我们要等支援……”
然而在场的人,没一个打算听菜鸟新人的话。
别说是那些从各地方调来的警察了,就连他们总局的人,都只是冷笑地看着他。被卑鄙的匪徒耍了一通,失去了一半的弟兄,谁也做不到安安稳稳目送罪魁祸首笑嘻嘻地离开。
张家驹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但他听着远处匪徒们猖狂的笑声,再看着屏幕里被炸得一片狼藉的房间,他顿时甩开了犹豫,说:“我是现场指挥。”
现场指挥有临时决策的权力。
这是在影片的开端,观众就知道的。
那时张家驹临时做出决断,在支援赶到之前先行开枪,救了人。
但现在观众们坐拥上帝视角,知道面具团伙不是什么小角色,而且还做了充分准备,让警察的每一个决策,都在计划之内。张家驹多半要遭。
观众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家驹带着队伍,在迷宫里追捕大呼小叫的面具团伙。
面具匪徒感受到了身后的追击,一个个哭爹喊娘,就差没跪地求饶。然而这种姿态更是让警察们怒火中烧,怎么会被这样的杂碎戏弄。
宛如刀子切肉般,他们每次从路口闪过,都能引走两三个愤怒的警察。
等所剩无几的警察们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原本人畜无害的迷宫走廊,突然多出了很多机关。有的是将队伍阻隔的门锁;有的喷出扰人视线的烟雾;有的是移动的墙壁突然出现缺口,伸出手将落单的人抓走。
最后的队伍,也变得支离破碎。
张家驹从烟雾里跑出来,喊他的年轻搭档,没有回应,喊其他的同事,也没人应答。
整个迷宫安安静静,只剩他一个人了。
张家驹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出口,等他终于走出迷宫,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几乎握不住枪。
这是一个废弃的工厂该有的样子,广阔的空地空无一物,周围是灰扑扑的斑驳水泥墙面,两边是铁锈斑斑的楼梯可通往上一层。看着画面,恍若能闻到尘土混杂铁锈的腥气。
阳光透过狭小的窗口,吝啬地照进来,驱散些许阴冷。
隔着阳光,张家驹看到楼层的边缘,跪着十几个神志不清的警察。
那是在迷宫接连消失的同事们。
他们有的神志不清,在无意义地呢喃着什么;有的瑟瑟发抖,低声啜泣,哀求匪徒能放过他;有的嘴角挂着血,摇摇欲坠,陷入了昏迷;有的恍惚间看到了张家驹,气若游丝地发出求救。
他们跪倒成一排。仿佛一群等待行刑的囚犯。
张家驹茫然地往前走着,眼神破碎,几乎快失去面对现实的力量。他搞不懂,只是这么一会儿,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局面——一半的队伍被炸死,另一半的队伍被活捉成了人质。他不懂。
“终于见到你了,张神探。”
红面具从楼梯出现,轻快自如地跟张家驹打了个招呼。浑然没有匪徒出现在警察面前时该有的收敛和忌惮。
张家驹瞬间收起所有的哀伤和脆弱,一个百折不挠的老警察从不允许向敌人展示软弱。他用枪牢牢指着红面具:“投降吧,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红面具从楼梯走到下来,无视被枪杀的危险。“把枪放下。”他用食指点了点地,命令道。
张家驹知道这种情况下放下枪,和自动把性命送到匪徒手上没什么区别。因此手里那支枪没有移动一分一毫。
红面具似乎很欣赏张家驹的倔强,于是他笑着朝楼上挥了挥手。
一个面具同伙先是怪模怪样地敬了个礼,然后踏着正步,走到了跪倒着的警察身后,用枪对准了其中一个的后脑勺。
张家驹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刚准备说什么。
“砰!”
面具匪徒急不可耐地开了枪。
随着子弹的跳动,一团东西从被行刑警察的脑前挥洒而出。
吴砚记得大哥跟他说过,早期国家对死刑犯执行枪决,近距离开枪,子弹从后脑进,前脑出,能把半个脑袋崩掉。由于这个过程过于血腥,不人道,后来才改用其他手段行刑,比如注射。
尽管电影为了艺术削减了真实性,但看着银幕上脑壳完好的尸体,吴砚依旧为匪徒的残忍而感到愤怒。
尸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面容的悲伤被永远定格。面具匪徒将它一踢,尸体便毫无尊严地砸在了七八米低的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
也砸在了张家驹的心里。
张家驹那双稳稳当当持枪的手,不禁抖了一抖。
红面具目光如炬,看到了这个细节,然后好整以暇地张家驹说:“你已经害死了一个人质。给你三秒钟,不放下枪,你会害死下一个。三……”
明明是被歹徒残杀人质,却说成被他害死,张家驹死死瞪着红面具,目眦欲裂。他手里的枪口瞄着红面具,只要他想,这个距离就能射杀红面具。但是……但是……
张家驹看了一眼楼上那些等待他去救援的同伴。
“二……”红面具缓缓抬起手。
张家驹咬了咬牙,收起枪,“好!”他大声盖过红面具倒数的声音,“我放下枪!”把枪放到了地上,然后举着双手站了起来。
“这就对了。”红面具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们到底是谁?”张家驹尽管没了枪,但依旧是个警察,后盾是整个国家。他打算拖延时间,套话,找破绽。
“我们只是普通人,长官。”红面具戏谑地答道。
“谦虚了不是?几个月的时间,接连做下几件大案,如果这都叫普通,那京城早就乱套了。”张家驹痞痞地笑了起来,尽量显得放松,一点一点侧过了身子,试图让胸前的执法摄像头记录更多的数据。过往的监控距离红面具都太远,没人能拍到他的正脸,现在,是距离红面具最近的时刻。
“为什么不能是你们太废了呢?”红面具轻笑着说:“我第一次作案,局子那些哈儿没当回事。第二次作案,也没得动静,警察查了两星期查不到东西就算逑走了。第三次作案,你们才稍微当了点回事,但你们太弱了,真的太弱了……可以说,我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们警察真的给了很大的帮助。”
张家驹深吸一口气,笑着说:“都是很好的意见。还有类似的吗?我们可以改进。”
红面具也笑了:“随便讲讲,再多就豁胖了。”
豁胖,魔都方言,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
加上之前的哈儿、算逑。短短几句对话,红面具几乎是一句一个口音,让人认不出跟脚。
观众里不乏全国各个省份长大的,听红面具操着口音,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别扭,真就像听当地人讲话。
“你是不是在等外面的支援?”红面具突然问张家驹。
张家驹沉默后,没有否认,“这都被你发现了。那么你们准备跑么?”
“不急。”红面具摇摇头,“游戏还没结束,你和你的同事,现在都是我的人质。进来,就会跟你一样,害死自己的弟兄。我说得对吧,长官们?”红面具最后一句,是朝着张家驹胸前的摄像头问的。
厂内所有的警察已经被控制了,自然不必再限制通讯。
所有伎俩被看穿,张家驹理应感到颓然,但一提及游戏,他不得不想起死去一半的兄弟们。他也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了,直接问红面具:“刚才那个游戏,你好像特别跟【家人】过不去?有家人么?他们对你怎么样?”
红面具身形一顿,目光从执法摄像头移到张家驹的脸上。
此时,镜头给到了二楼的那些面具匪徒。他们原本嘻嘻哈哈歪歪斜斜的身形,在张家驹这个问题问出口之后,一个个似乎感觉大事不妙,纷纷紧张起来。气氛一下凝重起来。观众们也感觉张家驹的那句话可能打开了某个开关。
果然,红面具盯了张家驹几秒,突然像蟒蛇游动般,靠近了过去,“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戴面具?”
不等张家驹回答,红面具自顾自继续说了起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我小的时候,我数学考了九十九分,回家后,我妈很开心,特意给我炖了鸡汤,我最爱的汤。那天晚上,我爸在公司被老板骂了一顿,喝了很多酒才回来,看到我的试卷,问我为什么不考一百分,九十九分和一百分只差一分,我他妈的为什么就不能考到一百分。然后他把我的脸按在了汤里,说是让我好好补一补。很长一段时间,面具就是我的脸。在所有面具里,我讨厌红色的,因为它最像那晚我爸喝醉酒生气的表情。所以我戴着这张。因为戴上它,我就看不到它了。”
故事说完,红面具已经走到了张家驹身边。他温柔地拽起张家驹的头发,问:“张神探,你爸爸对你怎么样?”
张家驹斜着头一言不发,目光似要透过面具,引下红面具真实的脸。
观众们听完红面具的自述,毛骨悚然的同时,又都有些沉默。
为匪徒罕见的真情流露和控诉而叹息,也为制造出怪物的父亲感到愤恨,更为身心已经完全扭曲的红面具,而不寒而栗。
红面具诉说自己童年的时候,语气平静得令人发寒,说到某处甚至还笑了起来,但那双眼宛如一个黑洞,像是通向另外的世界的漩涡,吸走他所有作为人的温度。随着故事越讲越多,红面具逐渐变成了一头充满了怨恨的野兽。
吴砚知道,大哥的演技已经超越了真实和虚假的界限,如果不是从小熊姐姐那里探听过大哥的童年,不然他真要以为大哥小时候过得很惨。他记得第一次跟大哥见面的时候,大哥被周导逮到,闲聊中说起自己小的时候被爸爸用棍子打到昏过去。当时吴砚还有些小小的同情,但现在想想,大哥当时说那句话的目的,很可能跟电影里的红面具说故事是一样的——只是一种战术。
刚才镜头给了全景画面的时候,吴砚分明注意到,红面具脚上踩住了刚才张家驹放在地上的手枪,并且悄悄地挪到了后方。与此同时,红面具一只手拽着张家驹的头发,另一只手半拢不拢地垂在身侧。他了解大哥,那是手里握着东西的手势。
还好当时大哥手里拿着的书,不是刀……吴砚感慨。
银幕里,张家驹和红面具的对峙还在继续。
红面具松开了张家驹的头发,慢慢退了几步,绕着张家驹走起来。
“你觉得自己是不是一个好警察?”红面具问。
“是。”张家驹答得问心无愧。
红面具继续问:“那么,如果我说有人比我犯下的罪更大,你会不会抓他?”
张家驹眼帘垂了垂:“如果查明是真的,我会。”
“哪怕那个人是警察?”红面具停下脚步。
“……”张家驹不说话了。
红面具伸出手指了指二楼。张家驹心里一紧,以为又有同事要被残害。然而行刑的黄面具没动,走出来的是蓝色面具的匪徒,他手里端着电脑,噼里啪啦一顿操作,然后人质警察身后的墙上,出现了一些投影。
“京城赵警监,贪腐。顺便一提,同样的位置,五年前他的上司被查出来贪腐,是他亲自逮捕的。”
随着红面具的话,墙上的投影画面,出现了某个中年人身穿便服的样子,他身前的桌上摆着一摞摞的现金,数目可观。
“X市黄局长,向黑势力泄露行动细节,掩盖罪行。”
投影换到了一段视频,是这位黄局长在某个装修精致的房间里,跟两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孩,嘻嘻哈哈地褪去身上的衣服。
“X副厅长,性-侵,被人举报后只是罚酒三杯,停职半年。但是三个月之后,他就恢复原职。去年十月,再犯……”
红面具每说出一个人所犯的事,墙上的投影里便相应地出现一些图片或照片。
“太多了。”红面具不说了,任由投影继续拎出一个个体制内的蛀虫。他问张家驹:“警察里面明明有比我们更坏的人,但你们为什么从来就不抓他们呢?你们有没有数过,到底有多少人,真正配得上警察这个职业?”
张家驹面无表情地听着,从警多年的人,不会简简单单被一些未经证实的东西扰乱心智。
这时镜头切到了某个昏暗的指挥室。
一些穿着警官制服的中年人们,分坐在会议桌旁,看着墙上的屏幕,透过张家驹胸前的摄像头,关注着工厂里发生的一切。
听着远处墙上的一条条举报。这群中年人们咬着香烟闷头猛抽,房间里烟雾缭绕。
“注意封锁消息,不要传出去一个字。”
“是。”
观众们看到这里,情绪再一次被导演操控。
原本的好人似乎有了污渍?而板上钉钉的坏人似乎是在干好事?
吴砚记得大哥说过,坏人做好事比好人做坏事,要艰难得多。好人做坏事,更接近人性流露的本能。它不需要经过精心和漫长的铺垫,有时候只要恰到好处的诱惑,好人就能成为那个最不想成为的人,当潜意识战胜意识之后,一败涂地的人生轰然开始;而坏人做好事,则是和迄今为止的人生做对抗,从后往前,一点点推翻牢固的价值,一旦反刍人生,便是自虐的开始。
当然大哥的原话不是这样,但差不多这个意思。
如此再去看电影,好人和坏人的界限开始模糊,一部正邪对抗的,突然开始有了深度。警察这一群体,顿时立体地分出了一面又一面。
工厂里。
红面具似乎知道遥远的那帮领导们的尿性,所以他看了看二楼拿着录像机记录这一切的同伴。一如他之前在监控屏前面说的,要把今天发生的事都录下来,然后给全国的警察们看。
“我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完了。这些人质,好像没有留下的必要了。”红面具看了看身后跪倒成一排的警察。
“别!”张家驹连忙阻止红面具话语里蕴含的潜台词,“放过他们,我求你放过他们。不管其他警察怎么样,但这些人,我保证肯定都是好警察。”
红面具歪歪脑袋:“我以前也是个好孩子,但没人肯放过我。”
张家驹知道对方是不肯轻易放过他们了。“你怎么才肯放过他们?”他问。
“听说你的警队的骄傲,那么……”红面具目光闪了闪,用手指指了指地面,“你先跪下让我看看。”
张家驹只是犹豫了半秒,便选择缓缓跪倒在地。
红面具仍不满足,“磕头。”
相比兄弟们的命,张家驹已经放弃了个人尊严。他毫不犹豫地把额头杵在地上。
此时的他,早已没了神探的光芒。制服已经被汗水浸湿大半,灰扑扑的没了来时的整洁,脸上也抹着脏痕,简直一身狼狈。
面具匪徒们肆意地哈哈大笑。
“我感受到你的诚意了。”红面具想了想,道:“听说你是警队的枪王,是所有射击记录的保持者。刚好,我也擅长这个,我们就比打靶。”
观众们一下子紧张起来。
影片开头,两人登场时分别展现了强大的射击能力,宿命般必然有此一决,分出个高下。
一个是【枪王】,另一个尚没名气。
张家驹眼里燃起了一股叫作自信的光亮。
而面具匪徒们,也咧出不怀好意的笑脸。
“好,”张家驹活动着手腕,问红面具,“怎么比。”
“我跟你赌两个。你赢了,我就放了其中两个人的命。”
张家驹立马说:“我跟你赌四个!”
红面具则摇了摇头,表示一会儿还有其他的游戏项目。
张家驹同意了,但不知道这场射击比赛要怎么开始。正疑惑着,红面具指了指二楼。二楼,戴紫色面具的女匪徒走了出来,坐在了一个人质警察的身边。紫面具从口袋里拿出两个气球,吹到十厘米大的时候,打结,然后分别放在了自己以及人质警察的肩膀上。这意思是,这两个气球,就是张家驹和红面具要射击的靶子。
“老大,不要打到我的耳环喔。”紫面具优哉游哉地朝老大撒着娇。
张家驹呆住了。95%以上警察与案犯交火的距离发生在8至10米区间,极少超过10米,超过了这个距离便很难打中目标。警队里手枪的射击训练,通常也只练在10米的靶子。到了25米,用军用手枪打靶,8枪里面有5枪上靶,已是高手。
而他们现在距离二楼的“靶子”,至少有二十多米远,打小小一个气球,根本极难打中。稍不注意,子弹就会打到“靶子”的身上、头上,或者误伤其他跪着的警察。
红面具对误伤同伴的可能性不怎么在意,或者说,这就是他想要的刺激。
他给张家驹递了一把从人质警察那里缴获的手枪。为显比赛公正,他们比赛的时候,将使用同一把枪。
“你先。”红面具让张家驹先开始。
张家驹似乎知道再多的抗议都是徒劳。他只能尽力调整好状态,把兄弟救下来。
张家驹举枪,对准二楼跪倒的兄弟。
一旁的红面具双手环抱地看着他。
面具匪徒好整以暇地欣赏比赛。
紫面具满眼爱慕地看着自己的爱人。
几个神志尚且清醒的人质警察,目光带着希望,边吐血,边祈祷张家驹胜利。
会议室的中年人们在烟雾中默默等着游戏结果。
这些人,便是这场游戏的所有见证者了。
画面来回切换,剪辑剪得很碎,速度也越来越快,一如张家驹此时咚咚咚不断加快的心跳。
张家驹的每一声喘息,都重重压在观众的心里。看着汗流满面的张家驹,他们也紧张地手心和后背渗出了汗,祈祷张家驹能够打中目标。
当情绪积攒到了某个时刻——
“砰!”
张家驹开枪了。
子弹飞向二楼,冲向气球。可惜。
子弹在距离气球三十厘米的高空,呯的一声在后面的墙上留了个洞。
人质警察脖子边的气球,完好无损。
张家驹喘着粗气,仿佛刚才那一枪已经耗去了他所有的力气。然而结果并不让他满意。
他正反省刚才那一枪的失误和细节,一旁的红面具走来,拿走了他手里的枪,举枪,瞄准,调整呼吸,开枪,一气呵成。
“砰!”“噗。”
紫面具肩膀上的气球应声而爆。
是红面具赢了。
匪徒们欢呼起来,喊着:“什么【枪王】,就这水平?”,“他是枪王的话,老大就是【枪王之王】!”
紫面具对结果毫不意外,站起来后开心地朝红面具抛去飞吻。
张家驹落败了,结局就是两名人质,被当场行刑。
“不要!”张家驹徒劳地喊着。此时手里没有枪。他的喊话毫无震慑。
“砰!”
“砰!”
两枪。
两具尸体摔到了地上。
张家驹痛苦地跪倒在地,张着嘴,失语般喊不出一个音节。口水无意识地滴落而出,使他整个人更添几分狼狈。
而红面具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张家驹丧家之犬般哀嚎。深吸一口气之后,方才战胜强敌的兴奋迅速隐去,回归平静。
“还玩么?”红面具问张家驹。
“玩!”张家驹抹着口水和眼泪,红着眼站了起来。
“这次玩点别的。”红面具说:“听说你还是京城警队的搏击教练?”
这是要比格斗了。
“后背先倒地的人输。这次赌四个。”红面具说。
张家驹同意了。
这次比斗的不再是红面具。
“我来!”绿面具虎地站了出来,咣咣几下从七八米高的地方踩着栏杆跳到地上。
红面具喊了一声“开始”,张家驹便和绿面具大打出手。
张家驹无愧于总教练的名头,招式简洁,经验老道,一拳一脚有大将之风。而绿面具胜在年轻,体能充沛,块头大力量足,抗击打能力强,擅摔。一时间,两人打了个旗鼓相当。
观众们看着这场打戏,慢慢地感到它和之前看过的动作片有所不同。
平时大家都看惯了正反两派各自精通某种拳术的动作片,突然看到这种“朴素”的打戏,觉得还挺新鲜。
在传武动作片里,大家打得都很好看,一拳一脚跳舞般有所节奏,你打来一拳,我挡住,我踢出一脚,你躲开。所有打在人身上的拳脚,似乎都只是挠痒痒,一招制敌是存在于打喽啰之间。胜负早在动作设计里有了剧透,好看动作更多的那个,就会是最后胜利的那个。这样的打戏,美则美矣,但看多了就容易疲劳。
而眼前绿面具和张家驹,却各有一套节奏,攻防转化频率极高,偶尔出现两人同时进攻,或者同时防守的局面。那些拳拳到肉打在脸上身上的攻击,会让人咬牙,会使人恍神,会擦破对手的皮,更会让人愤怒,从而加重挥拳力道,改变节奏。胜负难料,谁都可能在下个瞬间一招取胜。
观众们看得血脉喷张,就像在看一场真正的格斗对打。
吴砚清楚,这很可能又是大哥给电影带去的变化之一。之前大哥在《黑蛟龙》剧组兼职的时候,就很嫌弃市面上的动作片里,打起来没有“痛感”,看着很没有劲。
有了大哥的改良,眼前这场打戏的确真实了很多。
打斗并没有你来我往持续多久,胜负的时机往往就在刹那。
绿面具用下巴硬吃了两拳,面具歪斜,挡住了视线。张家驹拳头迟疑了一瞬间,似乎想着是继续乘胜追击,还是借机摘下面具,让对方的真容被摄像头拍下。正犹豫着,绿面具直直地冲了过来,闭着眼睛完成一套动作,将张家驹狠狠来了个抱摔。
张家驹被摔在水泥地上,仿佛一条鱼摔在案板上,他呻-吟着缓缓扭动,浑身再没半点力气。
在面具们的欢呼声中,红面具俯视着张家驹:“你又输了。”
勾勾手指。
“砰!”“砰!”“砰!”“砰!”
四声枪响。四具尸体砸倒在地。
张家驹躺在地上,脸埋在胳膊里,肩膀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疼得没缓过来,还是因为又失去了四个兄弟而哀伤。
“还有最后一个游戏,赌八个,全部人质的命。加油啊,张神探,再输,你就一个也救不了了。”红面具说。
这句话提醒了张家驹还不到放弃的时候。他慢慢爬起来。脸上,身上,已经满是灰尘。
“比什么!”张家驹似乎要豁出去一切了。
红面具向楼上的打了个响指。
负责计算机技术的蓝面具敬了个礼,然后捣鼓捣鼓,汇报完成了。
张家驹不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
红面具解释:“只是屏蔽了这个地方的信号。担心你摄像头里的人听到规则,帮你作弊。”
张家驹不理解。
红面具接下来说出了最后一个游戏的规则:“现在这个工厂外面,你等待已久的支援马上就进来了。听说你还是谈判高手。那么,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你可以试着用一张嘴,保住你兄弟们的命。”
红面具在这边说着,另外几个面具匪徒开始给剩下的人质警察换上衣服,把他们用绳子固定在栏杆上,还把枪跟手腕死缠在一起。最后,再给他们戴上一个个颜色不一的面具。
张家驹看懂了游戏的内容,他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观众们也看懂了。面具匪徒们这是把人质警察们装扮成匪徒,等到增援进来之后,看到八个手里举着枪,又戴着面具的可疑人物,让投降不投,让放下枪不放,那么警方绝对是一梭子弹招呼过去。
“接下来他们能活几个,就看你的了。”红面具拍了拍张家驹的肩膀,然后从通道离开。
张家驹已经顾不得留下匪徒了。他捂着疼痛的身体,踉踉跄跄爬往二楼,准备在支援进场前,把兄弟们的面具摘下,把手上的枪拿下。
然而他才爬到一半,身后的支援们就从迷宫里出来了。一个个训练有素的特警们,很快找准了“敌人”,戒备起来。
张家驹正打算大声喊停他们,突然,音响里传出匪徒们留下的录音:【我要跟你们玩一个游戏。】
张家驹的声音在响彻工厂的录音里,一米都传不出去。他能做的,就只是挥着双手,让特警们不要开枪。
然而,录音的下一句话,让张家驹愣住了。
【我们来比枪。我杀张家驹,你们杀我们。看是你们的子弹快,还是我的子弹快。】
在这样的话语里,张家驹挥动的双手,怎么看都不像是说“别开枪”,而是在说,“我在这里,快救我。”
特警们在嗡嗡轰响的录音声里,紧张地藏在掩体后面,将枪口对准二楼的那些“匪徒”。其中一个特警在做最后的喊话,让匪徒们放下武器,立即投降。但二楼那些摇摇晃晃的“匪徒”们,只是顽固地举着枪。
张家驹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冷却不循环了。他愣愣地转身,看向眼前不远处的人质警察。
他分明看到,最边上那个嘴角滴着血、戴着红色面具、半醒不醒的年轻警察,是他的搭档,他女友的弟弟,他未来的,小舅子。
“小光……”张家驹嘴唇颤抖着。
“家驹哥……”年轻搭档正半昏半醒,似乎身上哪个地方特别疼,又或者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年轻的感到他害怕,他虚弱地睁着那双流着泪的双眼,无助地看着张家驹,呢喃道:“姐夫……”
在张家驹眼中,这一刻世界仿佛失去了所有声音。
【砰!】【砰!】【砰!】……
“砰!”“砰!”“砰!”……
音响里传出事前录好的枪声。
特警也一齐开枪,命中那八个“面具匪徒”。
八个“面具匪徒”七零八落地中弹,抖动,歪歪扭扭地挂在栏杆上。
在激烈的枪声中,张家驹受伤野兽般的哀嚎声,无人在意……
今天这次行动,他和警方,一败涂地。
……
镜头来到了厂外。
“歹徒已经制服。”现场指挥举着对讲机听了一阵,随后高兴地转身对大家宣布。
身边的警察们暗暗庆祝。
然而就在大家放松之际,工厂突然发生了剧烈爆炸,巨大的工厂轰然倒塌。
灰尘扬起数十米高。
现场一片狼藉。
“这里有人受伤!”
“医生呢?快叫救护车!”
“救人救人,这里有伤员!”
人们呼喊着,奔走着。
混乱中,四个医生,一个护士找到一名重伤的警察,将其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重伤的警察迷迷糊糊中,知道是这五名医护人员对他实施了抢救。他朝他们道谢:“谢谢,谢谢医生……”
救护车启动了,以均匀的车速,不慌不忙地往封锁线外驶去。
坐在旁边的那个医生,听到了重伤警察的道谢,他笑了笑,低头说:
“不用谢。这是我们该做的。”
重伤警察轻轻点了点头,安心合眼睡去。
他没看到的是,跟他说话的这位医生,口罩上方的双眼,冷得没有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