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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珠做起了梦,她梦见了她的前世。
这辈子,她也曾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回到前世,从前梦到的,或者是她幼年家败之前曾有过的叫人留恋的掌上明珠的日子,或者是后来,她在河西和菊阿姆为求生存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
但这个晚上,第一次,在她的梦境之中,她梦见了前世的李玄度。
他白衣似雪,跪在姜氏的灵前,身影僵硬,目若染血。
灵宫中那么多的人,她却在人群里悄悄地望着他,不知为何,对他的悲痛,竟犹如感同身受,而那个时候,她对逝去的姜氏,分明并无多少深厚的感情。
转个眼,她遇到了那个受伤隐匿在草丛深处昏迷不醒的他,鬼使神差般地,她竟然背叛了自己的地位和身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就那样悄悄地走了。
再转个眼,已是多年之后,她又梦见自己身处皇陵的万寿宫,在那里,她最后失去了生命。
最后她梦到了自己死去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她独自登上原顶,靠在原顶的一块巨石之前,哭个不停。
万寿宫亦是他曾居了三年的地方,这或许便是她在那些幽居日子里想起来唯一能感到有几分慰藉的地方。当她在这里,一次次抗拒那觊觎自己的权臣之时,在她心底的某个深处,何尝不是暗暗怀了某种希望。
但这一夜,她知道了,那个曾悄悄吸引她的目光、令她心软,她始终无法真正忘记掉的人,他是不可能来这里救她了。
她不停地落泪,正当陷入深深的悲伤和绝望,无法自拔,竟然看到了他。
他骑着骏马,披着战衣,手执长戈,宛如天神,朝她纵马奔驰而来。
他来救她了!正如她曾希望过的无数次的情景那般,终于来了。
她狂喜,朝他奔了过去,奔到近前,正要扑进他的怀里,忽然,眼前的人变了。
不是他,是他的表妹檀芳,含笑,朝她伸来了一只拯救的手。
就在梦见这一幕的那个时刻,菩珠醒了过来。
她的心跳得很快,人却软绵绵的,连手指都没有半分气力去动弹一下的感觉。
她便如此闭着眼睛,良久,直到感到喉咙又干又渴,如同冒火,这才睁开了眼眸。
她想喝水。
寝屋里光线昏暗,没有亮灯,不知此刻是何时了,她又已经醉睡多久。
头还有些晕,她却懒得开口叫人进来服侍,自己慢慢地坐了起来,摸索着找到了鞋,趿着下地,正要迈步去倒水,脚一软,站立不稳,身子晃了一下,忽然侧旁伸过来一只手,握住她的臂,一下扶住了她。
菩珠扭过头,看到了李玄度。他不知何时回来的,就立在床前的一片暗影里,也不知这般立了多久了,若非方才他扶了自己一把,她还糊里糊涂没有察觉。
她默默地立着,不动了,他也没立刻放开她,就这样在夜色里继续扶着她。
半晌,她动了一下,搭讪似的低低地道:“晚上太高兴,和大家伙一道玩投壶,我多喝了几杯,竟就醉了,叫殿下看笑话了……殿下何时回的?”
她的嗓音又干又涩,入耳嘶哑。
他没应她,只带着她,让她坐在床边,自己到案前倒了一杯在她睡前婢女送入的茶水,用指腹贴着杯壁,试了试温,感到茶水尚带余温,便走了回来,递给她。
菩珠感激地接过,大口大口地喝。
茶水滋润了她干燥的唇舌和肺腑,她感到自己好似从没喝过像今夜此刻这般甘甜的水,一口气就喝完了,一滴都没剩。
“还要吗?”
他问她,语气听起来很是轻柔,和昨夜训斥她探听他过往秘事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要。”她说。
他又给她倒了一杯。她再次喝完,终于心满意足,看着他将茶杯放了回去,却没回来。
他在案前静静立了片刻,似有心事,忽然开口,让她继续睡觉,说完迈步往外走去。
菩珠望着他就要走出内室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一急,让他站住。
李玄度站住了,看着她踩着晃晃悠悠的脚步走到桌前,端起了茶壶,又晃着来到屋中正燃着的用来取暖的炉前,掀盖,将整壶水一股脑儿地泼了下去。
伴着突然而起的嗤嗤的声音,炉火熄灭了。
“以前我不知道,是我不好。以后我也不用暖炉了,你不用特意出去睡。我多盖层被子就好,不会冷的。”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竟轻笑出声。
他笑道:“你在可怜我吗?”顿了一顿,“你顾好自己要紧,莫冻坏了,大可不必为我如此委屈。我怎样都无大碍。”
“我还不想睡,出去透口气。”
他再次迈步要往外去。
梦中的情景,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就连梦中,他也没有亲自来救她。知道那怨不得他,可是临死前的怨艾,却是久久不散。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啊,无法李檀芳相比。
一定是今夜酒喝得太多了,她才会如此控制不住自己,一时之间,梦和现实仿佛交汇在了一起。
她心口酸热,冲动之下,等反应了过来,发现自己已是奔向了他,从后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之上,含含糊糊地道:“殿下,你不要走……”
李玄度在原地定了片刻,解开了她缠在自己腰上的双手,转身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抱着送回到床边,放她躺了回去。
“你酒还没醒,再睡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似的某种情绪,话音未落,手却被菩珠给拉住了。
她咬着牙,狠狠地拽了他一下,他一时立不稳,扑到了她的身上。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不撒手,不让他起来,最后还将他弄得仰翻在了枕上,自己跟着爬过去,坐在他的身上,牢牢地压住他,不容他起身,用手捧着他的脸,胡乱地亲吻、啃咬,口中发出细细的呻|吟声:“……殿下,我若将死,你知道了,真的不肯来救我吗?”
李玄度想起身,好令自己抽离这混乱又突然的亲昵,人却有些手脚无力,竟被她压住了,一时无法脱离,当听到她发出如此的胡乱醉语,喘息着胡乱哄道:“你先撒手好不好……何时不肯救你了?上回落石,我不是救了吗?”
“是以前,以前,不是现在……”她的话语凌乱。
李玄度感到她醉得厉害,言语没头没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殿下,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不管姝姝了吗,有人欺负我……”
她的嗓音里带着委屈和祈求似的,继续胡乱地说着她的醉言,还要亲他的嘴。
“你醉了……”
李玄度闭了闭目,只能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好躲开她索吻的唇。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她却不管不顾,追着,将他的脸扳向了她,一定要亲他。
“昨日你对我那般凶恶,我很是伤心……”她亲了一会儿,终于放开了他的唇,把脸压在他的脖颈上,自顾又难过地说道。
无忧宫的那段经历,是李玄度这一辈子迄今最为黑暗,亦最为不堪的过往。
他谁都不愿说,半个字也不愿,包括姜氏太皇太后。连后来对着给他看病的太医,他都命骆保不许透露半分的缘由。
太医便是开出仙丹灵药,也治不好他的病,他心里非常清楚。
那段往事,连他自己都不愿再回想半分了。
昨夜醉酒醒来,他竟然听到她逼问骆保。
她是他的何人?一个从一开始就处处算计他,企图操控他的女子。
他痛恨被算计被|操控的感觉,更是无法容忍,让如此一个女子知道了自己的不堪过往。
那一刻,除了怀疑她的动机,他更是感到了深深的羞耻和狼狈。
李玄度沉默了。
或许这一次,她真的只是关心他而已。尽管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所谓关心。
听着她闷闷的声音,他的心忽然软了下去,慢慢地放下了举起的手,不再试图将她推离自己,任她趴在胸膛上,仿佛他的胸膛便是她的眠床。
菩珠闭目等待,尚未等到他给自己一个解释,便又想起李檀芳对他的称呼。
她唤他阿兄,那是一种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才能拥有的亲近之感。
一想到这一点,一种深深的,绞着她五脏六腑,令她极不舒服的感觉,朝她袭了过来。
她想也没想,闭着眼睛恳求:“殿下,我能叫你玉麟儿吗?”
她喃喃地重复念了两声他的名。
“真好听啊!殿下,我能这样叫你吗……”
当听到自己只有最亲近的寥寥数位亲长才会称呼的名,竟被她用这样的语气从口中念出,李玄度的脸微微一热,接着,仿佛有什么包藏了蚀骨温液的东西,在李玄度的身体里绽裂开来。
他心里十分清楚,不能再任她这般纠缠自己了。
但是浑身的力气却不知道流失去了哪里。
明明可以轻易地将她从自己的身上弄走,却就是解不开她缠绕在自己身体上的两只手臂,最后他只能仰着不动,强忍着她开始伸进自己衣裳慢慢抚摸的一只手,那只手越来越往下,最后当它快要下到不能再下去的所在之时,他猝然抬手,一下按住了它,哑着声低低地道:“你我本非同路人,你自己想想就知道。你醉了!”
那只被他压着的手停住了。
夜的暗影之下,他看见她慢慢地抬起脸,望向自己,不禁再次扭脸,避开她的凝望,尽管周围夜色昏暗,她或许根本就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向你许诺过的事,我会做到。但也仅此而已。你我不该有的事,还是罢了。”
他的声音低沉,但却一字一字,清楚地传入了菩珠的耳中。
他用生疏的语气提醒了她,她又厮缠起他了。
从前厮缠,是她怀着目的,想生儿子,想稳固地位,她从不觉得卑微。
今夜,在这一刻,当听到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她忽然却觉到了深深的卑微,觉得自己低得入了泥尘。
她是怎的了?
她定定地伏在他的胸膛之上,愣怔了片刻,又想起了他对自己的许诺,那夜在篝火前说过的话。
他说他会尽他所能保护她,日后,她也随时可以离开他。
她忽然好似彻底地醒了酒,方才那因了醉意而放纵出去的心,也如被什么给刺了一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收了回来。
他提醒的对,她和他本来就不是同路之人。表妹檀芳才是他心中的慕爱。而自己,最应当做的,不是自怜,不是自卑。
收起那些无用的可笑的软弱,她应当归位,回到自己早早就为自己划好的道路之上,认定目标,再难,也要走下去。
他可以瞧不起她,觉得她连给李檀芳提鞋也不配,哪怕事实即使如此,她也不能瞧不起自己。
她的手从他压着自己的掌心下慢慢地抽了回来,从他身上爬了下来。
他没动,起先依然那样仰卧着,片刻之后,转过脸望向她在夜色里的轮廓。
“姝姝……”
他似乎有些不放心,迟疑了下,轻声唤她。
菩珠在夜色里冲他轻飘飘地笑了起来,说:“殿下,今夜我怕是真的喝多了,方才都不过是在与你玩笑罢了,你莫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