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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
如今已经升任大理寺卿的京逾白穿着一身绯色官袍,正低头翻看着公文。
近来案件不多,这会也快到了散值的时辰,其余几个少卿都有些懒怠起来,其中一个姓尹的少卿更是时不时看一下香钟,一副着急下值的样子。
京逾白坐在最上方,余光瞥见他这般模样,笑着放下公文,问道:“序文是有着急的事?”
尹序文没想到会被人瞧见,脸一红,刚想作答,身边的徐长辉便已笑着搭了腔,“他这是急着回家看他娘子去。”
身边其余人等也纷纷笑道:“序文和他娘子的感情真是要好,这都三个月了,还跟刚成婚时一样哪里像我们,每次回家都是被夫人磋磨一顿,若是晚了,还得盘问好久,但凡一个惹她不如意,还得挨罚。”
几个人表面上唉声叹气的,但话语之间全是夫妻间的甜蜜。
他们年纪相仿,又因为京逾白是个温和的性子,平时若无事的时候,常会说一些插科打诨的话尹序文性子本就腼腆,这会被众人盘笑一番,那张本来就容易泛红的脸,更是红得不行。
他看着京逾白,结巴道:“大人,我娘子有身孕了,这阵子害喜害得厉害,我是想着下值后去给她买些蜜饯。”
众人一听这话,都愣了下。
徐长辉率先反应过来,笑着拍了拍尹序文的肩膀,“你这小子,没想到成婚才三月就有好消息了,倒是比我们都快。”
他们差不多都是近年才成的婚,京逾白最早,尹序文最迟。
没想到如今竟然还是最迟成婚的尹序文先要当爹。
没当爹的一群人免不得犯起酸,说着说着,就有人扯到了京逾白,“说起来,大人比我们成婚还要早些,若说急,也是大人先急。”
那人名唤卫议,性子有些憨,是冀州刚升任上来的,还不太知晓京中的情况,只知道京逾白出身好,又娶了长平公主,可谓是事业婚姻双丰收。
其余知晓内情的,听到这一句,脸上的笑却都顿住了。
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个屋子,这会针落可闻,卫议虽不知是何情况,但也发觉出情况不大对,看了看四周也连忙闭上嘴。
京逾白这个当事人反而成了场上最坦然的那个人,他神情如常,脸上依旧挂着素日温和的笑,正逢香钟到点,他笑着同众人说道:“到时间了,你们先回去吧,今日风雪大,你们路上注意着些。”
其余人等连忙起身,拱手应是,紧接着一个个往外走,徐长辉要走的时候看了一眼京逾白,见他还坐着不动,便问:“大人还不走?”
京逾白翻着公文,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还有个案子要看,你们先回去吧。”
他看得这桩案子是之前闻名的“少女失踪案”,这样的案件原本应该交由京兆府处理,可因为涉案的人员有好几个朝廷命官,陛下便让他跟京兆府一起处理。
前段日子京兆府已经找到了幕后真凶。
把人抓捕归案之后,京中少女果然没有再失踪过,可他总觉得这事不可能这样简单,便一直在暗中调查着。
徐长辉见此也不好多言,朝人拱了拱手也走了出去,出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卫议站在廊下,见他出来连忙迎了过来,“徐大人,我刚才可是说错什么话了?”
他心里一直有些忐忑,总觉得自己刚才应该是说错什么话了,可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说错了。
便打算私下问一问徐长辉,免得日后跟人相处再失言。
这事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徐长辉虽然不是多嘴的人,但也希望大理寺内部能同心协力没有矛盾,这会看着神情紧张的卫议,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边走边说吧。”
两人撑着伞往外头走去。
“什么?”
卫议听完之后,脸色苍白得不行,“这,这这这,我是真不知情。”
他原本以为京大人和长平公主男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哪里想到这里竟然有这么多内情。
他是好不容易才从地方升任上来的,也是真心敬服京逾白,这会不免惴惴不安,生怕因为此事惹人不喜。
徐长辉知道他在想什么,出声宽慰:“你别担心,京大人是个好脾性的,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卫议松了口气,又叹道:“京大人这样好的人,长平公主怎得”话还没说完就被徐长辉拉了下胳膊,他一怔,顺着人的目光抬头看去,只见大理寺门口停下一辆马车,有个衣饰华贵的丫鬟正撑着一把伞往这边走来。
徐长辉和京逾白交好,自然是认得这人,这会听人询问,便客气道:“京大人还在里面。”
等到那丫鬟走后,卫议问道:“刚才那人”“那人便是长平公主身边的女侍。”
徐长辉看了一眼身后,又看了看那辆马车,这还是他第一次瞧见长平公主派人过来找京大人,不过这些事,同他没什么关系,也没必要管。
青雁受长平的吩咐过来请京逾白,却不想扑了个空。
徐长辉走后,京逾白就从自己的长随桑翰那边知晓了“少女失踪案”终于又有了线索,这个案子,他查了很久都没头绪,如今即便只有一点蛛丝马迹,他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可这桩案子明面上已经了结了。
他也不好穿着官服直接上门查案,当然这也是为了怕引起幕后真凶的警惕,因此他换了一身常服,带着桑翰往偏门出去了。
公主府。
长平见青雁回来,连忙起身问道:“怎么样?
他什么时候过来?”
她自打从宫里回来后便一直在等了,甚至还亲自择了菜单,让厨房精心准备着。
“驸马他”青雁犹豫道:“奴婢过去的时候,驸马已经离开了。”
眼见长平神情顿时变得失落起来,她连忙又道:“不过奴婢已经遣人留了话,又着人去京家知会过了,驸马知道后一定会过来的。”
可长平这一晚还是没有等来京逾白。
反倒是翌日清晨,等她吃完早膳提着食盒打算去大理寺找京逾白的时候,听到外头几个采买回来的人压着嗓音说道:“外头那些人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
驸马昨夜真的去澄楼了?”
“外头那些人说得绘声绘色,都有人亲眼瞧见驸马点了澄楼的明秀姑娘,这怎么可能还有假?”
几个人嘀嘀咕咕,小声议论着。
青雁正扶着长平往外走,闻言,脸色一变,余光瞥见身边主子脸色苍白,心下更是一个咯噔,不等那些人再说,连忙训斥道:“你们在胡说什么!”
那几人看到长平出现,全变了脸色,纷纷跪了下去,嘴里结结巴巴喊着人,“公,公主。”
长平没有理会他们的请安,只是呆怔在原地,半响,哑声问道:“你们刚才说得,是不是真的?”
“这”那几人对视一眼,也不敢隐瞒,“奴婢们也只是听说,并不知道真假,可有人的确亲眼瞧见驸马昨夜去澄楼了,还,还点了明秀姑娘。”
澄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既卖艺也卖身。
因为里面女子各有才艺,相貌又出挑,极受人追捧,而这位明秀姑娘更是艳名远播,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做过她的入幕之宾,名声大的就连她也知晓。
“公主”青雁有些担心的看着长平,嘴里苍白的解释道:“或许事情不是我们想的这样。”
长平没说话,看了一眼不远处套好的马车,又看了一眼手里的食盒,她红唇紧咬,最终还是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留下一句,“派人去查。”
而后便转身,快步往屋子里走去。
半个时辰后。
有人同长平禀道:“昨夜驸马的确去了澄楼,也点了明秀姑娘。”
屏风后头的长平听到这话,手指紧紧抓着身下的并蒂连枝坐垫,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还抱有着希冀,哑着声继续问,“他是穿着官服去,还是常服?”
那人沉默一瞬才答道:“常服。”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凝重起来,没有人说话,只有外头风声狠狠拍打着窗木,不知道过去多久,才又响起长平的声音,“他在那待了多久。”
“从戌时一刻到卯时七刻。”
“哈”长平喉间突然发出一声嗤笑,她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须臾,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仰起苍白的脸,“下去吧。”
等人退下后,青雁想上前宽慰几句,只是还没说话就听人说道:“你也下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青雁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很快。
屋子里便只剩下长平一个人,她闭着眼睛靠在软榻上,细长的手指紧紧抓着底下的坐垫,力气大的仿佛能把那坐垫的表面撕破一般。
原来真的心疼是这样的。
那次沈绍拒婚,她只是觉得心闷丢脸,却不至于心疼的那么难受。
而这一回她想起昨夜一个人枯等在桌前,想着即便睡着也留着精神,生怕那人来了,他不知道,甚至于今日更是起了个大早,让厨房做了他喜欢的早膳可她做这些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他在别人的温柔乡里,醉死缠绵。
其实也不能怪他,嫁给他快一年了,她一直没好好待过他。
比起很多人,他已经好许多了。
至少,他等了一年。
她只是有些难过,为什么她永远都离幸福慢了那么一步,她好不容易才想明白,打算和京逾白好好过日子,可如今夜里。
京逾白散值后来了公主府。
他是今日才知道昨儿傍晚的时候,长平遣了人过来找他,只是他昨夜一直在澄楼查案,倒是耽搁了,没让桑翰跟着,他独自一人撑着伞,在风雪天中往主院走去。
迎面碰到几个丫鬟,见他过来,神情都不大对劲,匆匆喊了一声驸马就低头跑开了。
就连青雁的神情也有些怪异。
想到今日外头散播的那些事,京逾白心下已有章程,他也没说什么,收了伞递给青雁,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屋子,如常问道:“公主呢?”
“在里面。”
青雁低声答道,见他要进去,忙又喊了人一声:“驸马”“嗯?”
京逾白停下步子,侧眸朝她看去。
青雁张口,最终也只能苍白的说了一句,“公主今日心情不好。”
京逾白点点头,推门进去。
长平先前就听到他的声音,这会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也没起身,仍旧坐在软榻上,等人快走到身边的时候才淡淡开口,“桌上的画像是给你的。”
画像?
京逾白挑了挑眉,看了一眼桌子上摆着的十几幅画像。
他放下官帽,随手打开看了一眼,全是妙龄女子,上头还写着籍贯年龄以及出身。
他少有的拧了眉,问道:“这是什么?”
长平这才睁开眼睛,神情寡淡的同他说道:“这些都是适龄的清白女子,你挑个合意的,我让人送进府。”
她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心里难受的像是被人拿刀子割着似的。
京逾白一贯是个好脾气的,许是因为做什么都胸有成竹,使得他从小到大都是不疾不徐的性子,可今天,他却被人气笑了。
画像“啪”的扔到桌子上,目光直视着长平,沉声,“你要给我纳妾?”
成婚这一年,京逾白哪次同她说话不是好声好气的?
长平见惯了他的好脾气,这会听他声音比平时放大一些都觉得难受委屈。
她勉强忍着心里的酸涩,到底还是自小娇养着,脾气大,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不然呢?
等着你把澄楼那个女人送进门?
让我喝她的茶?
还是京大人打算以后夜夜流连澄楼?”
“你若是想要别的女人,直接跟我说便是,难不成我还会拦着你不让你纳妾吗?”
越说越委屈,眼睛也红得不行,“但我绝对不会允许那种地方的女人叫我姐姐,你想都别想!”
说完,她就再也忍不住,转过身伏在桌案上,咬着嘴唇,无声流着泪。
外头风雪仍未止。
不知打哪里漏进来一些寒风,闹得屋中烛火也跟着轻晃起来,京逾白看着伏在桌案上颤着肩膀的女子,到底还是叹了口气,他什么都没说,走过去,手刚刚搭在人肩膀上就被人甩开了。
这还是他们成婚后,他第一次见她这幅脾气。
京逾白刚才还有些怒气的眼中化开一抹笑意,手继续去扶她的肩膀,这一次力道大了一些,没被人甩开,嘴里好笑道:“公主便是想定罪,也该给罪臣一个辩驳的机会。”
他说着把人抱到自己怀里,也不顾她挣扎,一手圈在她的腰上,一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清隽温润的脸上挂着笑,压着嗓音笑问道:“不想听听我昨夜去做什么了?”
长平本来还委屈的不行,一听这话,心中腾得升起一把怒火。
这人做了不要脸的事也就罢了,竟然还拿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这样的话,她也顾不得自己满面泪痕,伸手就去推他,“我才不听,你给我走,我不要见到你!”
又想到这人昨夜就在澄楼和别的女人鬼混,只觉得触手都是脏的,手也不肯推人了,就是坐得不老实,要下来。
京逾白看她这幅样子,还是不松开,抱着人哼笑道:“嫌我脏?”
见人红着眼睛愤愤看着他也不气,伸手又替人抹了一把眼泪,好声好气同她说道:“我昨夜是去查案了。”
长平早就调查过了,这会怎么会听他狡辩?
红着眼眶盯着他,只觉得自己被人当做傻子一样看待,越发生气了。
京逾白倒像是知晓她在想什么似的,“之前京城闹得很大的少女失踪案,你还记不记得?”
少女失踪案?
长平一愣,倒也顾不得还在同他生气,喃喃道:“这不是之前就结束了吗?”
她虽然从小娇养着没经历什么阴谋诡计,可到底也是宫里长大的,不可能真得什么都不知道,这会看京逾白的脸色,她神色微动,脸上还挂着泪珠子,嘴里倒是又问道:“难不成这背后还有什么隐情?”
“这事牵扯了那么多达官贵人,可最后查出来的幕后主使却是个才进京不久的无名小卒,我查过那个人,他从前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后来和扬州一个姓孙的女子勾搭上,专做买卖少女的活计。”
“三个月前,他跟这个孙娘子一起进京,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建立起了暗楼,还勾结上了这么多达官贵人若说他们背后没有人铺桥引路,我是不信的。”
“所以”长平看着他,愣愣道:“你昨夜是去澄楼查这个事了?”
京逾白却不回答,只是笑看着她,等把人看得脸越来越红,才把玩着她的手指,问道:“不闹了?”
“我”长平红着一张脸,低着头,又羞又愧。
京逾白也不说话,就这样一边抱着人,一边去捡掉在地上的几幅画卷,而后掀起眼帘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卷面,笑问道:“现在还要给我纳妾吗?”
话刚说完,那几幅画卷就被人抢走了。
长平抱着那几幅画卷,直接堆到了一旁的箱子里,似乎是怕动作慢一些,就会生出什么变故似的她还是第一次在京逾白面前这样外放自己的情绪,等做完见他正挑眉看着她,脸又红了起来。
到底是自己先做错了事,误会了人,又已经决定好要同她好好过日子。
她抿着红唇,犹豫一番还是扯着人的袖子,小声说道:“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
这大概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和人道歉,最难说出的话都说出口了,后头的话倒是容易了许多。
她在京逾白的注视下抬起头,柔软的手指抓着他的手,“还有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京逾白神色微顿。
他看着怀中女子,看着她紧张又夹杂着希冀的眼睛,感受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抓着他的手从最初的用力一点点泄了力气,而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变得失落起来不等人松开,他反握住她的手。
在她怔楞抬头的刹那。
京逾白温润双目笑看着她,嗓音却有些喑哑,“好。”
翌日。
长平睡醒的时候,外头已是一片金光。
她难得睡得这么舒坦,懒洋洋翻了个身,又看了一眼身边,想到昨夜两人说了一通话,然后她的脸颊慢慢变得粉红起来。
手往身边的枕头探去,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连忙轻咳一声收回手。
青雁瞧见他们夫妇关系变好,自然高兴。
掀了帷帐扶着她起来,递茶的时候,轻轻咦了一声,“这个”“怎么了?”
长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她从床上拿起一支金簪也愣了一下,她拿过金簪仔细看了一眼。
“这不是您及笄那年,皇后娘娘给您的簪子吗?
您那会掉了一支还难受了很久。”
青雁奇怪道,“怎么会在这出现?”
长平没说话。
她看着手里的金簪,想起了一件事,那次把凤旨扔给沈绍后,她就屏退宫人,然后一个人哭着跑开了,她记得她那天撞到一个人,只是脸也没看清就凶巴巴威胁了人一顿。
如今想来,那人应该就是她的驸马。
她看着上面的明珠轻轻颤动,不知怎么就笑了起来。
原来明珠一直都没有蒙尘,它呀,早就被人妥善的藏了起来,精心呵护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