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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凌领张太妃来紫宸殿之前,曾经想过很多。
他琢磨着,自己的父皇恐怕会对张太妃的到来有些不喜,也许还会表现出别扭的态度,更有甚者,可能旁敲侧击的问《起居录》的事情。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独独就没有想过父皇会如此兴平气和的张太妃见面,甚至见到张太妃来了,破天荒起了身去迎接。
要知道即使是吕寺卿和几位朝中的老臣,只要一进了紫宸殿,都断没有父皇去迎接的份儿,哪怕张太妃有可能看出父皇的病灶在哪里,也不见得父皇就为此纡尊降贵。
究竟为什么,就只有天知道了。
张太妃一进了紫宸殿,并没有急着向皇帝行礼,而是环视了一圈,露出“原来这里是这样”的表情,才不紧不慢地按照礼仪去行礼。
此时刘凌才想起来,张太妃从未得过宠,一直居住在后宫,可能是没有来过皇帝起居的寝宫的,更别说进入内殿了。
在她们那个时候,被召去皇帝的寝宫,恐怕还是一件人人避之不及的事情。
刘未搀扶起张太妃,提起手边的纸笔,在纸上书下:“虽多年不见,张姑姑风采一如往昔。”
没有女人不喜欢这样的话,张太妃顿时笑的眉眼弯弯:“您倒是长到这么大了,一时差点没有认出来。”
气氛居然这么融洽,刘凌在啧啧称奇的同时,不动声色的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托腮看着父皇和张太妃一人写字,一人回应。
也许用纸笔抒发自己的想法比用嘴说更自在,也更容易表达出自己的情感,刘未很坦率地写出了自己的意思:“张姑姑,御医们都说朕这病治不好了,您若有法子,想治,您就治;如果您也治不好,告诉朕毛病在哪里就行,不必忌讳。”
“我会尽力。”
张太妃看后点了点头,又继续问:“您现在的眼睛似乎也出了些问题?”
刘未苦笑,点了点头。
张太妃也不啰嗦,伸手就去拉刘未的手腕。一旁的宦官吃了一惊,连忙伸手去挡,却见刘未左手一抬,制止了他的动作,反倒顺应她的动作,把自己的两只手臂都送了过去。
张太妃似是没有看见这些小动作,一手抓着刘未的一只手腕,悬腕于上,开始诊起脉来。
满殿中雅雀无声,刘未为了避讳其他人刺探的目光,早把闲杂人等都屏退了出去,留下的都是心腹宫人,如今这些人齐齐看着这位老太妃,希望她能说出什么激动人心的消息。
然而张太妃诊了一刻有余,眉头越蹙越深,到最后甚至摇了摇头,对着刘未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也不知道您用了多少药,已经坏了身子的根本,如今只是视物模糊,口不能言,再过一段时间,恐怕您的鼻子将闻不到气味,耳朵听不见声音,嘴巴也尝不出味道,一点点变成木头一般的人。”
张太妃叹了口气。
“你的五脏六腑已经都衰弱的很厉害了啊。”
刘未听到张太妃的话,如遭雷击,眼神一下子涣散了开来。
没有一个太医告诉皇帝接下来发展会变成怎样,他们只是语焉不详的说风邪入脑后可能会瘫软在床,最好静养,却没说的张太妃这样可怕。
想想也很正常,御医是捧着皇帝的饭碗的,一旦皇帝震怒,官没了是小事,很可能命都不保,何必让皇帝更加烦忧,惹祸上身?
张太妃也没想到刘未的情况这么糟糕,遥遥看向刘凌,见他已经惊呆在了当场,心中也有些惋惜。
这孩子心善,知道后总要难过一场的。
刘未出神了一会儿,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还有多久?”
“为陛下治病的几位御医都是圣手,已经减缓了您病情的恶化速度,但天下没有哪种毒/药是能把人的五脏六腑一起损坏的,这毒性如此古怪,如果找不到原因,恐怕陛下坚持不到半年,就会变成活死人。”
张太妃大概是觉得刘未可怜,继续说道:
“大致的情况,我已经听三儿说过了,八物方是道门用的方子,有许多奥妙不为外人得知,您能让人把您服的药拿来,再把配药之人请来和我见一见吗?”
事关性命,哪里有什么不能见的,刘未立刻命人去内尉里提李明东来,又让岱山拿了剩下的八物方给张太妃去看。
所谓八物方,不是药丸,也不是药散,而是一种药液,用一根竹筒封着,摇之无声,似是很粘稠,可打开一看又稀薄的很,煞是神奇。
张太妃向来喜欢偏门奇方,见到这样的方子,自然是见猎心喜,摇晃了几下之后,伸进手指蘸了些药出来,含着手指舔了舔。
“张姑姑小心,还不能确定这里面动没动手脚。”
刘未抿了抿唇,提笔疾书。
“陛下放心,我张家辨毒,向来是亲自尝试的,毒死了,那是学艺不精。”张太妃自信地笑着,砸吧了下嘴,眨了眨眼睛,疑惑道:“怎么是甜的?”
刘未不知为何就笑了出来,大约是想到了小时候的事,写了一封手书,递给了身边的岱山。
岱山原本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低头一看,皇帝竟只是让他命人去端几种点心来,又命几位御医进殿“共同讨论”,满头雾水的奉着手谕去忙活了。
没一会儿,太医院的孟太医、陈太医、方太医、孙太医几位太医入了殿,见张太妃吸着手指,犹如孩童一般,忍不住都是一怔。
孟太医常年冷面冷心,如今见了张太妃样子,似是异常不喜,那表情又严肃了几分,常人看了,还以为他对张太妃有什么意见。
陈太医和方太医对皇帝召个“外人”来对他们指手画脚都有意见,但是一向处事严谨的孟太医却似乎没有什么异议,本来就让几位太医诧异,如今见了孟太医这个样子,心中总算是大安。
刘未见他们进来了,也不写什么,只是指了指张太妃身边的位置,示意他们一旁旁听。
辩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只见张太妃一点一点地蘸着药,细细分辨。
她虽已经年过不惑,但外表却不显老,而且能进先帝宫中的,无一不是长相出众的美人,这么一个成熟的妇人在殿中舔着自己的手指,没一会儿,几个太医就有些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去。
孟太医莫名有些烦躁,喉咙也痒的很,又痒又紧。
“肉芝、独摇芝、云母、云沙、巨胜、石芝、雄黄,还有一味不知是什么。”张太妃舔了舔唇。“这方子真是古怪,一边泄气一边补气,居然还能阴阳平衡,创下这方子的一定是个高人。”
听到张太妃的结论,陈太医连忙接话:“还有一味是钟乳,只是用的极少,又是石液,所以不易尝出。”
张太妃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是钟乳石液啊,如今的太医局真是厉害,这样稀少又不易保存的药材也有。这个当年是不会存入御药局里的,都是临时要用,再去为宫中置办药材的皇商那取。”
“这都是太医令大人的建议,自十年前起,宫中御药局就一直常备各种稀有药材,每年将那些不易保存替换出去,所以大部分药材,太医局里都有备下。”
陈太医笑着指了指身边的孟太医。
张太妃扭过头看了自己的师哥一眼,笑语吟吟道:“有备无患,太医令大人倒是知道救人如救火的道理。”
孟顺之嘴角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对着张太妃拱了拱手,算是谢过她的夸奖。
没一会儿,李明东被内尉的人提了来,一进了屋子,顿时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他被内尉署审讯了几天几夜,进来便是遍体鳞伤他们也不会诧异什么,可如今被提进来的李明东,哪里还有半点那个得意洋洋的影子,不过是披着人皮的行尸走肉罢了!
李明东两眼无神,因为太长时间没有睡觉,眼下黑青的吓人,头发也落了大半,脸上更是呈现出一种吓人的死色。
若说刘未是五脏六腑虚弱的厉害,这李明东就是精气神亏损到了极点,能站在那里,都已经是奇迹了。
刘未见了这人变成这样,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张太妃大概是想问他一些什么,看他变成这样,心中也有些为难。
孟太医曾答应过李明东会照顾他的家人,并发了重誓,以换取他在关键时候不说出是自己提供的方子,如今见李明东还没有死,也有些诧异于他求生意志之顽强。
“把八物方给他喂一点,让他回话。”
刘未提笔写道。
李明东被灌了一大口八物方,只不过片刻的功夫,脸上的死色就褪去了不少,气息也平缓了不少。
张太妃心中虽然反感这样的审讯方式,但她现在已经学会了视而不见,只一心一意的问李明东当时是怎么炮制的药物,在什么时辰炮制,用了多少药材,多少时间等等。
李明东在内尉署里几天,早已经回答问题回答成了条件反射,几乎是张太妃一张口问完,答案立刻就说出,半点没有犹豫的样子。
张太妃问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后,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刘未。
“陛下,此人已经离死不远了,让他睡上片刻,蓄养些精神吧。如果治病时还用的上他,他却死了,那实在是遗憾的很。”
刘未厌恶地看了眼地上立着的李明东,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立时就有宫人上了前去,将他五花大绑,拖去了门外,大约是在紫宸殿里寻一无人的宫室看管,以备随时问话。
张太妃得了方子和结果,和几位太医辩证了一会儿,商议了几套治疗的方案,眼下只能一个个试,哪个效果好用哪个,没有别的法子。
“我道这位女神医能有什么法子,不过都是老生常谈罢了!”
方太医满脸嘲讽地反驳。
“我们现在做的也都是这些,现在想要的是能让陛下赶快好的法子!”
“方太医此言差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位,这位,呃,能够独自判断出这么多,已经很是厉害了。我们也是几个人一起辩证,才得出这么多结论的。”
陈太医持有不同的意见。
“而且她提出的方法颇有奇特之处,我们试试也无妨!”
他扭过头问孟太医。
“太医令,您觉得呢?”
孟顺之看着张太妃一边从盘子里若无其事地拿着点心吃,一边坐在皇帝赐下的座位上和他们商议药方,略略走了走神,听到陈太医问他,微微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
孟太医都表现出了肯定之意,方太医即使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挥笔写了几个方子,和太医院其他几个太医商讨用药事宜。
刘凌也懂医术,在一旁听得茅塞顿开,刘未表情也越来越轻松,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都还算是乐观。
没一会儿,诸位太医都面露颇有收获之色,匆匆去偏殿准备新的方子,孟太医临出殿前,似有眷念地看了张太妃一眼,这才踏出了殿中。
从头到尾,也不过只和张茜见了两面而已,单独说话,更是没有一句。
紫宸殿里又安静了下来,刘未看了看张太妃,还未提笔准备写什么,却见得张太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怔,放下手中的蜜酪酥,脱口而出:
“啊,难怪是甜的!”
“什么?”
刘凌刚刚送走诸位太医,一回到殿中,见张太妃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有些愕然。
刘未更是紧张地看向张太妃。
“是蜜酪!蜜酪!”
张太妃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蜜酪酥。
刘凌无奈地捂了捂额头:“张太妃,我知道这是蜜酪做的,您不必说好几遍!”
难道冷宫里连点心都没的吃,把张太妃彻底憋坏了?
父皇不会怪她御前失仪之罪吧?
“用的是云母,不是云英,所以出事了!”张太妃丢下手中的蜜酪酥,“还有石芝,石芝也不对,石芝性苦,这八物方甜而带涩,难怪我尝不出钟乳石液的味道!”
刘未这下子总算是听出了张太妃在说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匆匆拿起纸笔写下:“张姑姑的意思是,这八物方果然被李明东做了手脚?”
“云母倒不见得是做了手脚,只是那石芝,绝对是有问题。”张太妃一生诚于医道,最恨有人使药变成毒,说话自然也就不再遮掩。
她知道以刘未对医道的了解,是不可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的,于是说的也就越发清楚明白:
“云母有五色,一般的医者,五色都称云母,只是颜色不同,也有略微的不同。青色名为云英,以桂葱水化之而用,春季服用;赤色名为云珠,置于铁器之中,夏季服之;五色并具而白色名为云液,玄水熬之位水,秋天服用;五色并具而多黑者为云母,以蜜搜为酪,冬季服之;晶莹纯白名磷石,最是少见,可以四时长服。这八物方里仅仅说‘云母八钱炮之’,制药之人可能用的是五色并具多黑的云母,而陛下刚刚用这药时恰巧就在冬日,自然是符合时宜,没出什么问题,可现在已经到了春天……”
刘未张了张口,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张太妃,您的意思是,现在用的八物方,应该改用桂葱水浸泡过的云英才是,是不是?”
刘凌立刻领会。
“是这样。如果有磷石,倒也不必改变方子。”张太妃呼了口气,“五云之事记载甚少,一般医者很难获悉,但凡药方,五云虽有区别,也笼统以‘云母’概称,只有道家方士为了阴阳五行变化,详细的将它们区分为五行类属,我极少接触这个,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直到吃了这盘蜜酪酥……”
“我少时最喜欢以尝药之名去家中药方拿佐药的东西吃,记得家中曾经用蜜酪浸泡过云母,我吃完蜜酪后才知道闯了大祸,好在当时正是冬天和春天相交之时,我父亲换了一味云英,这才没误了别人的病情。”
张太妃继续说。
“所以我才说八物方中云母出错有可能只是偶然,因为他用的确实是‘云母’。可那石芝,若合君臣佐使之道,应当是苦中带酸,如今却满是涩味,应当是被人用硝石埋于地下过,改了它的药性,所以乱了八物方的阴阳平衡,使大补之药变成了大毒之物!”
听到这里,刘未依旧是瞠目切齿,额上青筋直冒,口中“嗬嗬”不停,提笔写下几个字。
字迹力透纸背,显然心神极受震动。
一旁的岱宗接过纸,抬起头来,读出纸上的旨意。
“陛下有令,让内尉继续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