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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夜里接到老卢请吃晚饭的邀请。他包了村里最高级的一家饭店,不过鉴于再高级也是条件有限,于是又从外面订了不少高档食材,所以一开席,丰盛得几乎有点耀眼。
据说整个村里的人都被他请来了,楼上楼下坐得满满当当,不晓得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婚宴。而卢友坤也真跟新郎似的,从晚宴开始就一手提着泸州老窖,一手捏着杯子,每张桌子挨个敬酒,对每个劝酒的都来者不拒。
我原本有点担心他身体会不会吃不消,毕竟几天前还跟活死人似的,即便癌细胞消失,身体总还得有个恢复状态的时间。
但后来发觉我是白担心了。他看起来就像个刚到青春期的大小伙,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花不完的精力,所以连敬十桌酒后,他依旧红光满面,说话声劲头十足,显然,他如今的体质压根不需要我多操心。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如果整件事完全没有一点作假的话。
所以匆匆吃了点东西后,我的手就没停过,一直追随在他身后,给他以及每个同他搭话的人拍照,以致被他们当成了卢友坤雇来的职业摄影师。
我恰好就此介绍自己是个做广告摄影工作的,多拍些此地的照片,以后可为这个村多做做宣传。
“确实是要多宣传宣传的。”卢友坤听后立即这么对我道,“等我回去后,咱就专门找杂志社去给这里做个宣传,小周你来帮我策划,钱不是问题。”
我笑着答应,借此得以同更多当地人摄像以及攀谈。
吃喝玩乐的场合果真比较容易让人进行沟通,宴会刚开始时,我还是那个最受冷落和被排斥在交流之外的人,酒过三巡之后,很多人已把我当做自家人一般,于是跟我聊了些原本总含糊其词推说忘记了的事。
他们说,85年时失踪的那个小女孩,让人还印象蛮深的,因为80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期,是金华泉最热门的一段时间,一到夏天简直人满为患,所以那时候游客里突然失踪了一个孩子,闹得可是相当厉害。
为什么会失踪,说起来挺让人扼腕,因为那时候取水的人太多,都得靠抢,所以一挨近泉水边,那孩子的父母就本能地往前冲,往前挤,取水的时候更是连孩子的手都顾不得拉。满心以为自己的另一半会把孩子给牵牢,结果欢欢喜喜接完了水回头要叫孩子来喝时,发现那孩子根本就不在对方的身边。
就那么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那么大一个小孩子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彻底消失不见。
可把那对当父母的急疯了。
当即喊着孩子的名字到处找,山上山下,能走的路全都走遍了,始终没有找到。
只能倾向于是被拐走了,毕竟人那么多环境那么乱,当时悄悄带走一个孩子,根本就神不知鬼不觉。所以后来无论那对父母报警也好,登报寻人启事也好,那孩子不见了就是彻底不见了,从此再也没能找到。不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后来支持着那对夫妻没有完全垮掉的信念,大约也就是指望她虽然被人拐走了,但好歹还好好地活着吧。
至于后来为什么会被那对偷跑进深山的小情侣拍到相似女孩的照片,那就不好说了,要说是鬼吧,这年头鬼故事听多了,谁又真正见过鬼。不是鬼的话,那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天晓得。只是可怜了那对夫妻,三十年前失去孩子崩溃了一次,三十年后再次被揭开了伤疤,所以虽然这次又跑到村里百般折腾,村里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吧。
“听说还有其他小孩在这里失踪过?”听到这里时我不失时机追问。
他们于是接着再道,85年之后,确实这儿也又陆续发生过几次孩童失踪的事件。
不过,旅游区确实比较容易发生这类事,一则人多,二则有时候父母会比较不小心,就好比九十年代初时有个孩子,他的失踪更让人感到揪心。当时他们是在下山路上,父母一边走一边给孩子拍照,孩子头一次跑到山里玩,兴奋的很,所以越跑越快,眨眼就绕过了弯。
山路这种弯道很寻常,一段直路一个弯。所以当父母见到孩子身影消失在弯道尽头时,最初压根就没有在意,以为自己跟过去了总能看见。谁知当他们一路绕过了那道弯后,嬉笑着再举起相机,却并没有弯道背后的山路上发现孩子踪影。这才有点急了起来,本以为孩子时自己跑远了,忙一路追一路叫他名字,但是追了整整十分钟仍没见到人影,这下子彻底慌了。那之后,一路发疯似的奔下山,叫上管理员山上山下一通找,犄角旮旯里都寻遍了,几处悬崖下面也翻个底朝天,但根本就找不着,好像那孩子在转弯的一瞬间,就被这座山给悄悄吞吃了似的。所以后来山上被立了几处禁止乱走的告示牌,差不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没错。”闲聊时刚好村长也在附近,见我们说得起劲,便过来听了片刻,听他们说到这里时,忍不住插嘴说了声,随后有点严肃地对我道:“所以很多景区设立了禁止通行的标志,必须是要遵守的,因为有些地方看似安全,一进去很可能就此出不来了,失踪了,到时候谁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我想他这话一定是特意说给我听的,就是为了针对前几天我一直试图往禁区里走的盘算。
所以只能吐了吐舌头朝他笑笑,随后把话题岔开,边给他敬酒边随口般说道:“说起85年失踪那孩子的父母,倒想起把那照片发在网上的那对小情侣,听他们说在山上见到了活神仙待得那座庙,可是却死活都走近不了,您说有趣不?该不会是遇到鬼打墙了吧?”
“鬼打墙?”村长听了,当即与众人一样,像是听见笑话似的哈哈一阵笑。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打了下官腔:“小年轻的鬼故事听多了,难怪也会相信有人真能在这山里拍到三十年前失踪的女孩的照片。破四旧多少年了还信这种迷信东西,荒唐不荒唐?网络害人啊……”
说完,他被旁人簇拥着走到其它桌上去喝酒了,而我正想同周围人继续聊聊刚才的话题,却见他们顾左右而言它,一个个不再愿意继续同我说下去。
当下不敢再问得紧,怕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和善关系又被破坏,就只能随意跟他们聊些家常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吃着菜。过了会儿,忽然听见不远处有阵嗡嗡的说话声传来,回头一看,见老卢低着头被几个人围拢着,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忙跑过去,到了卢友坤身边,才发现他捂着鼻子,鼻子里塞了团餐巾纸。
“卢老板流鼻血了。”一旁有人跟我道:“看来怕是累了。”
“没事,”老卢一听立刻笑着摆手:“我看是黄酒喝多,燥了。”
“那也不能大意了,毕竟身体才刚好。”一位老太太说了句。
她就是村长的妻子,七十多岁一位面相蛮和善的女性。边说她边撵开了又接着来向老卢劝酒的村人,随后招呼来她的侄子,让他用自行车把老卢推回旅店。
老卢原先还不乐意。
他酒喝多了有点情绪高涨,况且觉得跟癌症比起来,出点鼻血跟擦破一点皮没什么两样。
不过后来还是听了老太太的话,虽婉拒了用自行车推他的打算,仍是乖乖跟我一起搭伴回了旅馆。
一路上依旧惦记着那些没喝完的酒,但手头没酒,他就点了支烟吧嗒吧嗒抽着。
每一口都抽得很用力,所以让我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很久没抽了。
他说是啊,自从得了癌症后已经有很久没有抽过烟了。我跟他说吸烟不好。他笑笑,说,他当然知道,但每吸一口都像在吸着生命,这种奇妙感觉是没法跟不吸烟的人去说的。
然后他对着天上那道皎洁的月亮呆看了一阵,对我道:“活着真好。知道自己还能有命继续活着,那滋味实在是比什么都好,就好像一个欠了一屁股债被逼到山穷水尽的人,眼前突然堆了座金山。可是你说那么神的人,这村里人怎么还由着他住在一间破庙里呢?”说着,摇摇头:“还是因为穷。所以回头我给他们寄张支票来,无论如何,这庙我是修定了。”
说到这儿,他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问:“这一条你回头会写到你的新闻稿里去么?”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和尚说的?”
他又用力吸了口烟:“和尚倒是没说什么,但你这些天常在村里拍东拍西,问来问去,所以村里人觉得奇怪,今天见到我时就顺便跟我说了下,我也就顺便让人把你给调查了一下。也所以,现在我挺后悔的,一时高兴没注意,就跟别人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
我尴尬朝他笑笑。
“不过没事,”随后沉默一阵后,他吐出长长一口烟,笑着拍了下我的肩:“我会配合你做好这个新闻,大新闻。只要你写的时候留心一些。”
“留心什么?”
“把那些不该写的东西,选择性地忘掉一点。”
跟卢友坤在旅店里分道扬镳时,我俩彼此挺自然地又寒暄了一通,就好像之前那番对话从没进行过。
直至回到房间打开文档,我才感觉今天落笔有些沉。
其实早在听说卢友坤这名字时就觉得有些耳熟,然而终究没有料到,这个什么都缺偏就不缺钱的人,竟然就是那个业内挺有名气但也一直都特备低调的企业家,党员,以及人大代表。所以,原本得了绝症时也就罢了,但现如今,他肯定不能让以前的一个小小的错误,变成了现在一个抹不掉的污点,毕竟,他今后的人生还长着。
说实话,当记者这几年,我还没有做过腕儿这么大的人物的新闻专题。
而且这种人物的新闻着实也不太好做。
于是头隐约有些痛了起来,一度无法集中思维去撰写些什么,便打算先给自己泡杯热茶,好吊吊精神。但刚要起身,忽然听见窗外沙沙一阵脚步声,随后,我感到窗外有什么人在院子里看着我。
房间在一楼,但旅店住的人少,所以一到夜里院子里基本不会有人。
这让我暗暗有些吃惊。
忙拧亮了灯往外看去,一眼看到那个朝我望着的人,心定了定。
原来是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
穿着件白色连衣裙,裙子有点脏,她用手揉着裙摆,瘦小的头颅抬得很高,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一动不动透过窗玻璃看着我。
看了好一阵,似乎始终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不说话、或者有任何想要表达的意思。
所以我不由立即起身把窗推开,笑了笑问她:“是找不到自己房间了吗,小妹?”
她沉默了阵,点点头。
“要带你去服务台问问么?”
她再次点点头。
“那你爸妈叫什么,你有他们手机号么?”
很简单的两个问题,不知为何这女孩又再次沉默下来,于是我对她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就来。”
说完,转身便要开门去接这女孩,岂料刚好这时房门被人敲响。
应声将把门打开,有些意外,我看到卢友坤捂着自己的鼻子站在我的门前。
“老卢?”
“小周,”他朝我苦笑:“又出鼻血了,好像还止不太住,麻烦你能不能陪我去下卫生所。”
“……行啊,当然。不过你稍微等一下,有个小女孩找不到自己房间,我带她去下服务台。”
“小女孩?她在哪儿?”
“喏……”我转身正要指给他看,但随即愣住,因为刚刚还在窗外站着一动不动的那个小女孩,这会儿仿佛蒸发了似的,也没听见脚步声,就完全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