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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三十年六月,皇上亲自重新主考,重新选了一批进士,这一批共录取六十一人,全部为北方人,和前一榜有所区别,又称为北榜。
郭浩儒慢慢的饮着杯中清酒,看着李氏叹了口气道:“娘子果然神机妙算,这一榜却是全部为北方人占了。”
李氏夹起一块带着透明劲头的牛肉至郭浩儒面前的碟子里,浅笑道:“皇上年纪越大,这脾气也越发厉害了,当真是半点吃不得亏。”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和小孩子一样,总喜欢和旁人对着干,前一科的主考取了五十一人,全部为南方人,朱元璋就偏偏比上一科多取十人,又全部为北方人。
郭浩儒沉默下去,他夫妻二人流落至这苦寒之地已经十余载,这十多年,足够一个小儿成长为皇太孙,当初出来时,便和所有的亲友都断了联系,现在京中的风向,他们却是如同盲人摸象了。
只能通过昔日对皇上的了解,来揣度一二。
郭浩儒给李氏斟满了酒杯,又给自己倒上,笑道:“如此也好,这些日子我对他们要求严厉,两个孩子的学问越发精进了,若是两年后的大比,却是有了七八分把握了。”
李氏和郭浩儒心意相通,对荣华虽不留恋,却不愿意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流落在外,二人相视一笑,心中不约而同的算了起来,两年后,就是洪武三十二年了。
只是他们想的虽好。事情却不按照他们预想的进行,洪武帝没有熬过他在位的三十一年,在南北榜事件的第二年的闰五月,朱元璋病逝。庙号太祖皇帝。
郭浩儒着了一身素袍,慢悠悠的穿过自家的大门,在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松前站下。仰头望着亭亭冠盖,沉吟许久。
李氏从窗户里看到了,不免纳闷,待他呆站半晌不动,终于忍不住唤道:“相公,蚊子已经食饱了,你还是回来吧。”
郭浩儒哑然失笑。迈步向着屋中走来,他站定门口,阳光从他身后射入门中,恰好为他渡上了一层金边,如梦似幻。
李氏看着他。不免有些痴了,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三甲游街的壮举。
郭浩儒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李氏的动作,直到李氏再三呼叫,才回过神来,他抬起手,另外一只手伸入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递到了李氏面前。
李氏皱眉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从他们搬到这苦寒之地,便和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断了联系,这信件,又是从何而来?
李氏接过信,只看了一眼信封提名。便是一怔,竟然是他!
她随即展信,匆匆浏览一遍后,满是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向了郭浩儒:“相公,这?”
郭浩儒缓缓点头,信中内容他早已经倒背如流,此时不由沉声道:“没错,希直盼我回朝为国效命,当今仁慈宽厚,堪为明君,已经选用了一批饱读史书之辈,准备大展宏图。”
李氏自幼在那种环境长大,心思却又重了三分,她皱眉道:“可是他说愿将圣上侍读的身份拱手相让,这个,是不是有些过了?”
谁不知道皇上已经登基,便不会再拜任何人为师,侍读学者,名为伴读,实为天子座师,身份极高,地位极重。
郭浩儒徐徐的吐出一口长气,苦笑起来:“希直真是一片赤诚,他怕是希望借此洗清祖父身上的污名。”
李氏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若是郭浩儒成为了天子侍读,那就等于为郭家正名,纵然前案不得翻转,郭家,也可以一雪前耻了。
李氏沉默半晌,缓缓点头:“希直倒是一片侠骨丹心。”
她顿了一下,抬头看向了郭浩儒:“相公,有什么打算?”
郭浩儒直直的望着发妻,眼中的挣扎犹豫毫无保留的流露了出来,这的确是最快的给郭家正名的方法,事关祖辈声名,他根本无法拒绝。
李氏别过脸去:“相公已经决定了,那就早点上路吧。”
郭浩儒伸出手,在李氏细嫩的脸颊上摩挲着,声音低沉沙哑:“你等我安定下来,就来接你们母女。”
李氏慢慢的点了点头,伸手捉住了郭浩儒的大手,把自己的脸主动的贴了上去,二人之间越发的亲密无间,她柔声道:“夫君,无论此去如何,我都和你共同承担。”
方孝孺虽然大大方方的让出了侍读的身份,旁人可不会那么看郭浩儒那么顺眼,只怕到时候各种挑衅指责不会少。
他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旁人另类的眼光中,一直到郭浩儒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证明他的确是一代大儒的亲传子弟。
李氏别的不敢说,对于自家相公的学问,却是有着充足的自信的,至于明枪暗箭,那本就是她自幼所学,只是很久都没有用武之地,如今也有些生疏了,拿出来练习一下也好。
郭浩儒点了点头:“这段时间,你闭紧门户,无事莫要出门,对了,反正县学里的东西,志礼也都会了,不如就让他在家里,也好顶起门户。”
李氏应了,郭浩儒犹自不放心的道:“等我去和关家哥哥说一声,若有什么难事,你就去向他们求救,等我回来,再还上人情。”
夫妻二人细细的说着,全是别后的安排,一个下午,便定好了启程的日期,眼前有了重振家业的希望,郭浩儒是一刻也不愿意再等待下去,匆匆的定在了三日后启程。
郭家夫妻动作很快,郭浩儒先向县学请了一段长假,李氏在家中收拾行囊,他则是去了乡下一趟,只是含糊的跟关槐说要出一趟远门。李氏还请他们多多担待了。
关槐自然是满口子应了下来,把郭浩儒一路送到了门口,回过头来,却见小女儿手里提着个茶壶。傻傻的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不由打趣道:“秀秀。你怎了,出门的是你郭叔叔,又不是郭家老二。”
这几年过去,两家越发有意要凑成亲家,平日里也就常常拿两小儿说口,关秀秀从最初的誓死反抗到消极抵抗,被他们看做了小女儿长大了。终于懂得害羞了。
关秀秀回过神来,手里的茶壶往桌子上一丢,人已经向里屋跑去,就在刚刚一刹那,她的记忆之中又有一部分彻底的苏醒了。
那是关于郭家的。前世这个时候她还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郭浩儒出了一趟远门,不久后燕王造反,郭家没了个顶梁柱,李氏在战乱之中苦苦支撑,终究没挨过去,就此去了。
等战事结束,郭浩儒回来。人变的古怪苛刻,两个儿子也都被管教的十分严厉,直接导致了郭志彬的懦弱怕事和郭志礼的不苟言笑。
然后等关秀秀嫁了过去,却渐渐的明白了当年的这一段公案,公公当时,分明就是去做官的!
只是去的时日尚短。还没来得及运作上去,燕王就反了,也幸好因此才留下了一条性命。
燕王和建文帝打了四年,被战争拖累,郭浩儒受困京城,和妻儿音信全无,等回来时,妻子已经没了,伤心欲绝,同时也知道振兴家业无望,他身上已经被打上了建文余党的烙印,在燕王眼中,就是反贼,是逆臣,不杀他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偏偏两个儿子因妻子的死,俱都与他有了嫌隙,郭家父子的关系便僵持下来。
关秀秀满心惶恐,不行,她不能让那么疼爱她的李氏死去,也不能让郭家就此倒台,郭浩儒终究是哥哥的座师,若是他有了污名,哥哥也会被连累的。
关秀秀进了卧房,从床头的箱笼里翻找出了一封信,信上空无一字,只寥寥数笔画了三根鸡毛。
这还是上次几人相聚时,开的小玩笑,梁直瞥了郭志彬一眼,笑嘻嘻的把这封信塞入她的手中:“表妹若是有事,只管把信送到梁家名下的任何一个铺子,表哥都会帮你出头,是请讼师还是找打手,都是一句话的事。”
关秀秀研开一方浓墨,提起笔来,豪迈的写了三个字,陆大爷,随后把信重新封了起来,撒腿往外跑去。
到了关铁牛家,再三叮嘱他把信送到城中,关秀秀便忐忑不安的回了家中。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若是信没有及时送到怎么办,就算是送到了,她又能怎么办?
等战事起时,不若把李氏接到家中,反正她姆妈和爹爹俱都安然无恙,想来也是,兵荒马乱之时,城中往往不如乡下好活命,一是粮食难寻,二是易被围城。
关秀秀心中不断的盘算着,设想着种种可能,不知不觉间,疲惫上涌,她却是累极而眠,直接趴伏在床头棉被之上,睡了过去。
只是心中到底有事,她也睡的极不安稳,梦中李氏牵着她的手,在流民中奔逃,忽然一阵地动山摇,李氏和她的手分开,李氏被流民挟裹着,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冲去。
关秀秀急的大声唤着李氏:“婶婶!婶婶!!”
“婶婶怎么了?”一个声音关切的在耳边问着,关秀秀终于从梦魇中醒来,她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俊脸,半天才反应过来,轻轻的唤了一声:“表哥。”
梁直探究的看着关秀秀,伸手在她眼下沾了一沾,指尖上一滩水,凑到了关秀秀面前:“你是做了什么噩梦,居然吓成这样。”
关秀秀死死的瞪着那摊眼泪,彻底的清醒过来,她看了眼窗外,却见夕阳正斜斜的挂在天边,不由呼出一口气:“表哥倒是言而有信,还真是十万火急的来了。”
梁直讪笑两声,他只是好奇罢了,那十万火急的信件上偏偏写了陆大爷的名字,难道表妹终于决定放过郭志彬,改成祸害陆小儿了?!
梁直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道:“表妹放心,我已经派下面铺子的伙计给陆棋风那厮送了口信,怕是最迟明天。那家伙就到了。”
说是最迟明天,梁直却相信,只怕是今天半夜三更,那家伙就到了。
随着众人的年纪渐长。幼时的诸多脾性也渐渐的定了下来,就像是陆大爷,最喜欢赶夜路。最喜欢摸进别人家中,梁直多次怀疑,这厮怕是要改行去做梁上君子了。
梁直打定主意要和关秀秀秉烛夜谈了,然后来一个捉奸成双,看那陆小儿还不把偷去的诸多美人图还来!
关秀秀心中稍缓,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冷静的开始思考起了方才所想到的一个计划。不断的补足这个计划。
她越想越是可行,半晌,吐出胸中闷气,看着梁直笑道:“表哥,你一路赶来。想是累了,不妨去休息一番。”
梁直睁大了眼睛,秀秀表妹这一招过河拆桥还真是越发娴熟了,他闷闷不乐的站起来,向着外面走去,上次他不听话的代价就是关秀秀把他的美人图的藏身之所出卖给了陆小人。
关秀秀看着梁直出门,深呼吸一口气,铺开一张信笺,提起笔。毫不犹豫的下了笔,六个字一气呵成。
待墨迹晒干,她把信纸仔细的叠好了,贴身收起,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梁直果然了解陆小儿,到了夜半三更。关秀秀房间外的窗户被轻轻的敲了五下,三长两短,极有韵律。
关秀秀精神紧张,本就浅眠,一下清醒过来,低低的喝问了一声,陆棋风回以呼哨之声,关秀秀愣了下,黑暗之中仿佛划过了一道闪电,以前想不通的事情,清晰的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陆棋风喜欢趁黑赶路,老是悄无声息的摸进自家院子,梁直以往嘲笑他是梁上君子,关秀秀听了总是一笑了之。
今日配合这五下敲窗声和那仿若虫鸣的唿哨声,却让关秀秀有了另外一番感受。
这分明就是探子的训练之法啊!
陆棋风怕是一直被陆千户按照前哨的要求训练着,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要求他的一举一动都融入无形之中。
再联想到陆千户和那位的关系,答案呼之欲出,燕王,真的是要反了。
关秀秀第一次感觉到战争离自己如此之近,一位世交,就要去投奔建文帝一方,而另外一位幼时好友,却坚定不移的成为了燕王的马前卒。
一时间,她感慨世事无常,忘了回应陆棋风的呼唤,陆棋风渐感不耐,干脆的掀开窗户,直接翻了进来,轻盈的落在了床头上,在月光的映射下,和关秀秀大眼对小眼的瞪上了。
没等他说话,房门一下被人推开,梁直闪了进来,又快速的关上了房门,他单手掐腰,指着陆棋风的鼻子压低了声音笑道:“陆小儿,你也有今天,夜探女子香闺,赶紧把我辛苦做的图还来,不然我就喊了!”
啪啪两声,却是两团黑影正正的击中梁直面门,他呸呸两声,弯腰捡起了那两物,登时无语,一只是关秀秀的左脚绣鞋,一只是她的右脚绣鞋。
看来关秀秀和陆棋风颇有默契,同时弯腰,一人捡起了一个独门暗器。
梁直眼珠一转,踏前一步,扬起手中绣鞋,恶狠狠的问道:“陆小儿!你私藏我表妹绣鞋做什么!”
关秀秀已经有些恼了,她心中正急着,梁表哥也太拎不清了,她冷冰冰的道:“为了扮成女子,好让表哥再多画上一副美人图。”
梁直和陆棋风同时一愣,立刻想起眼前女子多么难缠,同时别过脸去,哼了一声。
关秀秀方才想通了陆棋风的关节,心中稍定,既然陆千户是燕王那边的人,这事情,便又有了几分成功的把握。
她伸手从小衣之中摸出那封被捂得温热的信纸,递到了陆棋风面前,低声吩咐道:“十日后,待郭叔叔启程七天,你想办法,把这封信送到他面前。”
陆棋风毫不犹豫的接过去,点了点头:“好,交给我了。”
因关秀秀刻意压低了声音,梁直并未听到她的吩咐,他顿时眉开眼笑起来,那封信。可是活生生的把柄。
他看向陆棋风,恶狠狠的要挟道:“快把我的美人图还我,不然我现在就喊了,你们俩可是有着私相授受的证据了!”
陆棋风眉毛扬起。看着梁直笑嘻嘻的道:“那梁大公子的美人图里为何有几位姑娘如此眼熟——”
梁直一凛,转身就走。
关秀秀诧异的看着这一幕,隐约有些明白二人对话中的几位姑娘是从事何等营生的了。
想前一世。表哥就是那等地方的头号红人,更被姑娘们爱慕的称呼为玉安公子,没想到这一世,到底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只是这次,却是为了画他的美人图,而非偷香窃玉。
只是。陆棋风却是因何得知的,关秀秀狐疑的看向了陆棋风,仿佛知道她的疑问,陆棋风主动道:“那些图,都被我拿去贿赂爹爹了。其中有几张,爹爹爱不释手,连说,像,实在是像!”
关秀秀登时恍然大悟,她眼珠一转,便想到了其中的关键之处:“你姆妈没有修理你爹爹么?”
陆棋风一手撑起窗子,半个身子已经探向了窗外,笑嘻嘻的回头道:“等我爹爹想修理我的时候。姆妈就知道了。”
关秀秀吐了下舌头,和郭志彬呆的久了,陆家小儿也狡猾起来了。
她又怔怔的坐了半晌,终于放下心来,缓缓的躺了下去,心中默默的盘算着。新主登基已有一月,郭浩儒一去一返又要耽搁多半个月,然后,燕王就要反了,郭家就安全了。
她终于安心的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却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
郭浩儒因直接就往京城去了,所以也没有给方孝孺回信,只打算到了以后再说,方孝孺虽然一片赤诚,事情运作起来只怕也没那么简单。
他独自一人上路,本该买个下人随行,只是他想着李氏在家中还是多留些银钱傍身的好,便只带了盘缠。
他非第一次出门了,知晓若是赶路赶得及了,最容易引发水土不服之症,到时孤身一人流落异乡,身上盘缠又不足药资,说不定会有什么结果,以往祖父便曾嘘吁数次,直言举子进京赶考的不易。
也因此,他一路上不紧不慢的赶着路,准备用足一月之期,赶至应天府。
郭浩儒靠在马车的车厢内,默默的想着心事,方孝孺信中所谈甚详,周全的让人无懈可击。
方孝孺提及,首先应是把他引介给圣上,或许会试讲上几段经典儒文,入了帝王之眼后,再小心的蛰伏一段时间,等和年轻的君王熟悉了,再由方孝孺提出,他担任侍读之事。
如此水到渠成,又不留丁点痕迹,最是自然不过。
若非这个计划如此详尽可行,郭浩儒也不会彻底的别妻离子,独自踏上了进京之路。
祖父曾是先太子的帝师,他又要成为当今的帝师,郭浩儒眼中一片湿润,如此,郭家就再次的站起来了吧!
祖父,你到底还是收了一个好弟子。
马车一个颠簸,突兀的停了下来,郭浩儒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探出头去,问道:“怎么停下了?”
车夫回过头道:“有个小儿拦住了路。”
郭浩儒顺着车夫的手指望去,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棋风,你怎来了?”
陆棋风眉头紧皱,从怀里摸出了一封皱皱巴巴的信来,递到了郭浩儒的手中。
郭浩儒看了他一眼,狐疑的撕开了信,只望了一眼,脸色登时大变,抬头盯着陆棋风,急迫的问道:“信上所言,可是真的?”
陆棋风沉着脸,沉稳的点了点头,同时心中也在好奇,那小母老虎,这次又做了什么事?
郭浩儒只犹豫了片刻功夫,便朝着车夫喊道:“回头!”
陆棋风双腿一夹,骏马立时扬起了四蹄,紧紧的追在了马车身旁,探头向着车窗看去,却见郭浩儒神魂不属,望着手中信纸发呆,那信纸上只有六个字——小儿病重,速归!
郭家祖父的原型是明初的文章第一人,大儒宋濂,太子朱标的师傅,徒弟方孝孺,成为建文皇帝的首席谋士,朱元璋刚开始对宋濂还是极好的,有那么点礼贤下士的味道,后来老朱翻脸了,宋濂是被太子和马皇后给保下来的,结果在发配的途中去世了。
妹子们好久都木留言了,这么多妹子,怎么就没一个话唠呢,真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