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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子坐在台阶上,来南月府第五日了,虽如常照顾着六皇子,但感觉很不同。
六皇子妃头一日说去求签,天黑才回来,轻描淡写把明珍月珍双姬打发到外院,居然还有男客来访。他没敢听,偶尔几个字飘进耳里,好像说得是生意买卖,以为是六皇子妃的嫁妆。
于是,他想六皇子妃会常常在书房看账本,随召掌事掌柜见面,谁知第二日起就不见人了。要不是有花香儿递着饭菜,每日还进出一次,听到六皇子妃的说话声,他会以为她根本不在家。
这院子很小,一眼看全部,但很静。除了照顾殿下的他们六人,有花,香儿,冯娘,两个帮厨干杂活的丫头,以及无果。两主子十二仆,以巴掌大的一个园子而言,算得上拥挤,却平宁得仿佛是所空院。六皇子躺着养病,御医反复说不能吵不能闹,所以他们不得不踮脚尖走路,恨不得变成哑巴。而六皇子妃把自己关在书房,不接待御医,也不见外院的簿将军,凡事靠传话,由有花转述,其他人仿佛是影子一般的存在。
月华殿是静得冷清孤远,这里却静得恬然慵懒。所以他能在这悠闲的午后托腮帮发呆,怔怔看一只猴子走过去。
是了,这只叫小黑的猴子据说是六皇子妃的宠物。宫里娘娘们养的宠物不少,猫,狗,鱼,鸟,但猴子?他头回见。能视若无人之境而自由进出的,只有小黑。每次窗里进去窗里出来,也是无声。他没注意小黑的肚侧固定着一根与它的毛色相同的竹管。可以作为通讯用,而且兰生改进后,比较隐蔽了。
“小黑。”他第一次尝试叫叫看。
猴子转过身来,眼睛大大瞧着他。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里头包了两片酥糕,丢给它一片。但它只看一眼就转回身去,尾巴翘得笔直,跳上书房的窗台。掀窗进去了。那姿势搁在人身上就是昂头挺胸。
“小黑虽然什么都吃,却不是什么人喂得都吃。”香儿出来打被子。
这让小坡子更觉日子悠闲,同小小丫头说起话来,“好像很有灵性,是娘娘从小养的吗?”
“一个月前不知哪儿来的野猴,偷厨房东西吃,让我们抓住之后就不走了。”这日春阳盘大,一打被子飞细絮,浮若金尘。
“有花姑娘说娘娘今日会出来吧?”比起猴子。对兰生更关心。
香儿却不说话了。
小坡子笑嘻嘻道。“不用这么防备吧?我们如今是一个家里的。”
“谁防备你?”兰生的声音在小坡子耳边轰隆作响。是弯腰凑近大喊一声的效果。
小坡子吓得屁股坐歪了,滚到地上,又赶忙跳起来。又赶忙跪,“娘娘出来啦!”
“我每天出来好几次。你们没瞧见罢了。”她要求其他人不经允许不得入内,但对自己宽松。吃喝睡在一处没问题,拉撒不行。为抄茅房的近路,她从书房后窗走的,当运动了。
“娘娘养好那道上上签了么?”只听说养符,没听说养签,不过明月流的秘密不容外人道,小坡子对此深信不疑。
“……”兰生微愣,立刻笑逐颜开,“嗯,养好了,等有花把福帘做好,就一起挂在殿下寝屋。”
香儿乖巧道,“已经做好了,有花姐姐到外院找吴管事,要不要奴婢来挂?”
“好。”兰生回书房拿出一片玉签,“签要吊在福帘正中最上面,帘子则挂殿下头定位。”
香儿接过去,到有花房里取“福帘”。有花终究拗不过兰生,将所有的骂符绕上了五彩丝线,做成漂亮的小香包,又心虚得在间中串了避邪玉珠。
小坡子不知其一,一边赞有花手巧,一边夸娘娘心思巧,帮着香儿把帘子拿进六皇子寝屋去。
兰生轻唤一声,“无果。”
无果从花园那儿走出来。
兰生从袖中拿出封信,“交给常海本人,再问他,接还是不接。”
无果点头,也不开大门,纵身上墙翻了出去。
“娘娘,是不是这么挂?”小坡子在屋里问。
兰生走进厅堂,在六皇子寝屋门前停住,想起自打他搬到对面,她还没进去过。有丈夫等于没丈夫,似乎多个神秘室友,或者深居简出的邻居。如果一直这样,日子倒也轻松。
脚边小猴吱一声,好像在问她为何停步。
“你不是有灵性吗?”兰生蹲身抱膝,打着手势作个翻白眼歪脑袋的表情,“里面那个人如果会死,你就站到他脚那头。”
她又作手舞足蹈状,“要是会活,你就跳到他头那边。”
小黑抓抓脑袋舔舔手。
门帘往外一推,小坡子看到兰生蹲着,奇道,“娘娘怎么了?”
兰生立起身,笑容很大,“小黑非要跟我进去,我跟它说规矩呢。”
小坡子咧着嘴,“娘娘真是活泼有趣,殿下若好了,一定会非常喜爱娘娘的。”
“不见得。”兰生走进屋,“六殿下似乎会更喜爱明珍月珍那样的女子。”
小坡子撇笑,“娘娘不知道,明珍月珍二姬虽服侍殿下很久,但半年前就和其他人一样被遣出了月华宫。倒是殿下在玲珑水榭那会儿对着娘娘的神情模样,奴才头一回见。”青梅竹马啊。
那种阴咝咝妖恶恶,猫捉老鼠的神情,是不能常让人见,招仇恨的。兰生却没再说,只打量屋子。
这屋空着时她来过,跟她那间屋的结构布置是对称的。如今人搬了进来,却感觉和她的住处有着明显不同。不是药香,也不是病气,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气场变化,让她不由得把自己当成客人。床上躺着的人,才是主人。难道她嫁了人就真有了天?别开玩笑!
兰生清咳一声,抱臂让自己有底气,指挥香儿和小坡子将“福帘”挂好,得意欣赏了好一会儿,想象某人整日顶着骂作噩梦,作客的被动心情就烟消云散。然后才发现大白天屋里却暗,各处点了灯,仍很阴沉。
原来气场变化的原因在这儿。
她对当值的小坡子道,“殿下外伤已好,内伤要慢慢调养,不能出屋子却也不是见不得光,帘子拉开,窗留缝隙,要让空气流通。不然病气怎么出去?”
小坡子迟疑,“御医说殿下伤在头,不能吹风着冷,而且只能吃流质食物,所以身体也正虚弱,尽量要保持屋里暖。”
“保持屋里暖,不是闷,也不是暗。风不大的话,每日午后开一小会儿窗——”她声音消去,因看到猴子跳上六皇子脚边。
“娘娘说得不错,明日御医来会诊,奴才问问看吧。”小坡子做事仔细,却见兰生发呆,就随她的目光看去,一看吓一跳,连忙伸手赶猴,“小黑!下去!下去!”
小黑跳下,又跳上,只不过这回到六皇子脑袋旁去了。
兰生原本咯噔一下的心,又咯噔回来。这猴子就是胡来的!也怪自己对它期望太大。
她走到六皇子身边,将小黑抱下来,小黑因难得亲近而勾着她的脖子不肯放。她被小猴的重量沉弯了腰,与躺着的人也刹那拉近距离。
他的相貌变了不少,脸有些浮肿,面无光泽,本来浓密到似画了眼线的睫毛好像稀疏得很,两边脸颊肉垂向鬓边,出现皱纹一样的东西。
妖华不再,活着不如死了。
瞬间,她的心里生出一种思蔓,叫做“六皇子已死”的蔓,蔓上有刺,不知何时扎入心间,闷闷疼痛。她觉得两人共度的一段童年滋养了藤蔓的根,根上那一点点甘甜味,令自己无法对这个人厌恶到底,连疼痛都无法用正常理性的思维去解释。
“御医明日何时来?”她借称求签养签,实为自己的便利,连着几日对这人不闻不问。
“午时之后日光最暖,御医们选在那会儿。”小坡子回道。
“会诊的时候你记得叫我,我也一起听听。”兰生拎下小黑,放在地上拍了它脑袋一记,在它要来抱她大腿时,先抬起脚准备踹。
小黑明白她不让抱后腿,吱吱一叫,跑了。宠物也是有自尊的,它屡屡讨好不成,伤心。
小坡子却挺高兴,连声道是。
兰生走出主屋,正碰见有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神情担忧的管宏,知道小黑把消息带到,就交待香儿给小黑加一顿好吃的。
管宏知道如今不能吆喝说话,放低了声量,“兰大姑娘这几日一点消息也没有,求见却说不见,真是急死我了。你知道吧?今天就是最后期限。”称呼不改,免得喊娘娘顺了口,到外面曝露她身份。
兰生示意管宏一起去书房,“自然,已派无果送信给常海。”
管宏仍着急,“祭?不祭?急死我了!您倒是给句话!”
兰生笑着,那双让人一见难忘的凤眸,闪烁着刁坏,食指中指从书桌上夹起一个纸卷,递过去。
管宏的手才触到纸卷,竟然就此心安了。他可以肯定,这个看似再平常不过的纸卷里,会有一个绝不平常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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