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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百日已过,也入土为安了。无论是广平王还是高桢,心中的丧亲之痛也已经平复下来。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若是久久沉浸在悲痛中,王妃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看到。但这并不代表,高桢对外家的怨恨,已经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有所减弱。
他始终不会忘记,在父亲广平王从东宫退位之后,一向最亲近的外家态度所发生的转变,以及在下江南的行程中,钟家人明知道他在皇叔身边随行,还执意帮助姨父与一众逆贼谋害皇叔,丝毫没有留手的意思。他更不能忘记的是,当谋逆案发,先帝与皇叔都看在父王面上,有意对钟家从轻发落,可钟家却不甘心放弃自己的野心和妄想,诡计百出,将他母妃生生气死了。
若不是外家,他不会年少失母,父王不会盛年丧妻。可钟家居然一点愧疚之意都没有,仍旧将母妃钟氏当成是可以利用的工具,连上门祭拜一下,都是别有用心的。这样的外家,若说他们还念着与母妃的骨肉亲情,知情人谁会相信呢?
钟家参与谋逆是事实,钟大老爷在任上贪墨也是事实,从前靠着广平王府,他们得到了多少好处,逃避了多少次律法的惩罚,如今只不过是承受他们该得到的罢了。况且这已经是从轻处置后的结果了。若不是有皇家这门姻亲的面子在,钟大老爷如今哪里保得住性命?只怕连母亲妻子儿女,都要被发卖。能一家子平平安安回家乡去,还能做个耕读人家,日后若是子孙后代有出息,未必不能东山再起。高桢觉得,高家对钟家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即便是母妃在世,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可挑剔的。
想当初,如果钟大老爷肯听从母妃劝言,老老实实辞官,如今他家还是体体面面的书香世宦人家,儿子日后科举出仕,家业便又兴盛起来。如今钟雅卓成了犯官之子,真想考科举,还得看朝廷愿不愿意开恩,就算考了,也不能点元,将来入朝更不可能受到重用。这一切都是钟家人自找的,高桢真是一点都不觉得他们可怜。
如今事情已是尘埃落定,钟家人还要来做什么?高桢完全不相信,他们是单纯想要来祭拜一下王妃钟氏而已。
曹妈妈还在等待高桢的吩咐,高桢看了看她,便淡淡地道:“父王今日心情不错,妈妈还是别拿这些扫兴的事惹他不快了。该说的话,该做的事,父王与我都已经说完、做完了。设法让钟大老爷保住性命,就是我们父子为钟家这门姻亲做的最后一件事。如今姻亲情份已尽,相见争如不见,还是不必见了吧。”
曹妈妈听着眼圈都红了:“我也不是替旧主人说话,他们确实做得太过了。只是老太太今日也来了,她摆起长辈架子,王爷与世子都不肯见,万一他们又在外头说些什么闲话可怎么好?况且……他们要给王妃上一炷香,也是应当的。王妃去后,他们一家子还没正经祭拜过王妃呢,每次想来,都是一堆夭蛾子……”
高桢扯了扯嘴角:“外祖母对亲生的女儿这般无情,对儿子倒是心疼得紧。若她老人家真要往外头传闲话,只管让她传去。只是妈妈别忘了替我提醒她一句。钟大老爷的官职是丢了,性命还在呢,他还有儿子,将来还会有孙子。外祖母若是真有这么大的气性,难不成连子孙的前程都不顾了?至于上香之事,母妃故去已逾百日,灵堂都撤了,娘家亲人才说要来拜祭,有什么意思?王府里只有母妃灵位,钟家若是有诚意,何不直接到皇陵去拜?那里离母妃还要更近一些。哪怕是在皇陵之外遥遥上一炷香,只要是真心实意,母妃在天之灵也不会挑剔一点俗礼。”
曹妈妈犹豫地看着他:“真不让人进来了?”她有些担心,外人不会说王爷什么,却要指责世子这个做外孙的对外家太无情。
高桢满不在乎地笑笑:“不让,随钟家人爱说什么。我也是不敢,天知道让他们进了王府大门,会做出什么来?可别又来个不要脸的女眷,冲上来缠着父王与我不放,硬说自己被轻薄了,要我们父子娶她。钟家不顾祖宗的脸面,我们高家人还要脸呢!”
这话说得诛心,但曹妈妈实在无言以对,她虽然是钟家旧仆,但对旧主还真是没脸去出言维护。
高桢又想了想:“也罢,他们好歹是最后一次来了,跟账房说一声,包二百两银子给他们做盘缠吧。王府对他们已是仁至义尽,若他们真要在外头败坏父王与我的名声,有这二百两,旁人也不会信他们。再问他们打算如何回乡,若是坐船,就替他们雇船,若是坐车,就替他们寻家可靠的镖行。王府索性一并替他们操心了,也省得他们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迟迟不肯启程。”
曹妈妈听了,暗暗松了口气,世子看来还未对钟家完全绝情,这就已经够了。她当下便领命而去。
高桢目送曹妈妈远去,原本的好心情没了大半,想了想,他决定去陪父亲,只是说说话也好。父亲从前数落他不会送礼,这回中秋节礼,他挑选的礼物让赵琇满意极了,想必父亲不会再嫌弃他了吧?不过中秋过后就是重阳,赵琇已经答应了要给他做新衣,那他是不是也该再备一份节礼?这回他该送什么呢?不知能不能请教一下父王。
高桢的步履重新变得轻快,直往后院去了,钟家人却在听了曹妈妈转达的话后,失望无比。连她手里那包银子,也失去了吸引力。区区二百两,怎能跟一门高贵的姻亲相比?
钟老太太更是从没受过女婿与外孙这样冷淡的拒绝,连门都不许进,外孙给这二百两银子,是打发叫花子呢吧?当即就想发作。幸好钟雅卓没糊涂,及时劝住了她:“祖母好歹为父亲与孙儿多想一想。世子那话说是实话,又何尝不是威胁呢?父亲的官职已是丢了,您再骂也是无用,再得罪了皇家,又与我们钟家有何益处?”
钟大老爷近日也在牢里吓破了胆子。虽然有人特别关照过,他在牢里没有受过刑,可牢房与牢饭却是与旁人同样待遇,每日还要听到罪行跟他差不多的犯官被杀头流放的传言,起初那点心气和傲慢早就丢光了。
本来他还觉得,自己与广平王一家是至亲,怎么也不至于被问罪的,可他妹妹死了,还是被他妻子女儿气死的,当中也有他的功劳,妹夫与外甥怎么可能愿意护着他?能够逃得性命,他都觉得自家祖上烧了高香。此刻再听到高桢赤裸裸的威胁,他更是吓坏了:“娘,您别说了,什么也别说!咱们今儿来王府,可不是来结仇的。不是说好了么?只要王爷与世子能消气,随他们如何打骂,我们都要认了。如今他们也不过是不肯见我们而已,好歹还送了二百两盘缠,也是知道咱们家如今囊中羞涩,才特地贴补的。这就很好了,王爷与世子真是宽厚仁慈!”
钟老太太被儿子的话噎住,半天没吭出声来。
曹妈妈趁机说起雇车船之事,说王府可以代为出面,其实言下之意,就是把路费也给包了。钟大老爷更是惊喜:“世子想得真是周到!”他当然高兴,他的家产尽被抄没入官,发还的不过是些四季衣裳与亡父遗物,还有他母亲的一部分陪嫁,陪嫁的东西扣在他母亲手里,他不好动用,剩下的衣裳还要穿,只能把亡父遗物当了,但也不值几个钱。若王府包了他一家子的路费,他能省下好大一笔开支呢。再加上那二百两,回到老家后,省吃俭用些,也能宽宽裕裕地过上两三年。
钟老太太却没那么容易被哄住,她忍不住冷笑道:“真是我的好外孙,我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他有这样的好心计?替我们雇车船,包路费,这是生怕我们明日不走吧?若他当真这样周到,恰好我这个外祖母年纪大了,身边没有丫头服侍,他把他娘陪嫁的烟云丫头还给我如何?我看那丫头还算伶俐,应该能把我侍候得不错。”
曹妈妈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忍了忍气,才道:“真对不住了,老太太,世子不可能答应这件事的。”
钟老太太怒道:“难不成我这个外祖母,在他眼里还不如一个害死他母亲的贱婢尊贵?!”
曹妈妈淡淡地说:“老太太何出此言?烟云是个丫头,您是王妃的母亲,怎么把自个儿跟个丫头比了?我说世子不可能将烟云给您,是因为烟云已经死了。王妃出殡那日,她披麻戴孝跟着送葬,到了皇陵,便一头撞死在王妃墓前,以身殉主,留下话说,要追随王妃到九泉之下,生生世世侍候王妃。王爷怜她忠心,就开恩允了她陪葬。只是这人殉之事毕竟有伤天和,因此王府并未对外张扬。烟云既已死了,自然就不能侍候老太太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还微微作痛。烟云是自作孽,却害了王妃,死不足惜。可她苟且偷生到王妃百日,才做出殉主的决定,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她家里人久久得不到她的音讯,又不知道内情,得知王妃去世了,托人来问她日后会在何处当差,又问能不能让家里人在王府名下的庄子里领个正式的差事?因为他们如今的差事是临时安排的,月钱福利都不能跟正式的仆妇相比,孩子也不能象其他佃户、仆从的孩子那样认字、学规矩,日后还能安排去处。烟云这才想起,自己闯下如此大祸,家人将来要怎么办?王爷也好,世子也罢,也许不会对她下重手,却也不会对她太好了。她若只是单身一人,怎么样都行,可她的家人才入王府,就受了她的连累,跟当初被卖去做苦工相比,又能强到哪里去?烟云最终决定以身殉主,换取一个“忠婢”的名份。而广平王与世子也会因此对她少恨几分,善待她的家人。曹妈妈深知烟云的苦心,此刻见钟老太太满心不知反省自家的错处,却只想报复那可怜的丫头,心中也有些恼怒了。
她们下人也是人哪!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