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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房子的事情(2)
直到抑扬顿挫的曼声吟诵随着李其渐行渐远而杳杳消逝,商成才察觉到自己似乎招惹到一个不必要的麻烦。刚才他一直和李其在一起,衙门里的人多半也看见了,说不定就有人会把这事告诉新上任的主簿,要是主簿因此而记恨上自己的话,他买房子的事情肯定要横生波折……
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办法。他坐在茶水铺子里,一边懊恼自己怎么不早点转回霍家堡而平白惹上是非,一边盯着对面那一大片慢慢爬上衙门大堂屋脊的云团,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其离开的时候,乌蒙蒙的黑云仅仅在衙门大堂的屋顶露出一条细线,可转眼间就遮住了北边小半个天空,大地变得昏暗起来。蹲在县衙大堂屋顶五脊上的七只石兽已经隐入灰蓬蓬的一片朦胧里,形状愈加模糊。风也刮起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旋风把茶水铺子的幌子卷得扑啦啦响。铺子的老板一面收拾门口摆的方桌条凳,一边大声吆喝着女人赶紧去后院收晾晒的衣服。
看情形,一场倾盆大雨就要来临了。
商成紧张地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回霍家堡的想法显然不现实,先不说这场雨有多大要下多久,仅仅是想到一来一回四十里地还要摸黑赶六十里路去赵家集,就让他望而却步。把钱再带回去存到驮度柜上的法子倒是可行,可他又担心等自己再回到屹县时,那房子早就发卖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个可靠人把钱捎给柳老柱,让柳老柱替自己把房子买下来。
问题是他能找谁?
他皱着眉头在心里挨个筛着能帮忙的人。
说到可托付的人,霍士其当然是首选,可十七叔根本就不在屹县。他自己在县城里倒也认识两个人,都是帮工时结识的揽工汉,先不论可靠不可靠,关键是他根本没料到会有现在的麻烦,也就从来没打听别人的住址,眼下起风落雨的,大街上人都没见几个,他又去哪里找那两个熟人?对了,听说十七叔还有个本家哥哥也在衙门当差,论说起来也是个能托付事情的人,可他从来没见过这个霍家六伯,眼前也没个引荐的人,要是他贸然登门,人家认不认他都是两说……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刘记货栈的高小三!
嘿!自己怎么把高小三给忘记了呢?论交情,论来往,论亲疏远近,高小三都是一个可信任的家伙;而且别看这家伙年轻,做事却很谨慎仔细,钱的事情托付给他,哪怕自己有疏漏的地方,他也替自己弥缝周详一一至少他能把事情的轻重细节完完整整地告诉给柳老柱。
他因为这个好办法而兴奋地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他激动地站起来,又掏了三枚钱扔方桌上——他显然忘记刚才已经付过茶水钱了。就急惶惶地出了茶水铺,顶着风一路小跑着去刘记货栈。
然后货栈那里等着他的是一盆从头淋到脚的凉水一一高小三吃罢晌午就跟着大掌柜出门办事去了。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道竟然会背到如此地步。
他急忙问道:“他几时能回来?”
在货栈后院看门的小伙计摇头说不知道。
“那他去哪里了?”商成不甘心地追问。
这个事情小伙计更说不清楚。当然,即便是知晓高小三去去向,他也不可能告诉眼前的人。虽然听口气这人和货栈大伙计高小三很熟悉,但是看这人的穿戴就知道这不是个城里的体面人,更不可能是货栈的主顾。
“他今天能回来不?”
“不好说。”小伙计一脸不耐烦地说道。他以为,这人说不定是高小三的一个什么穷亲戚,跑到城里来打饥荒的,自己帮着高小三把这人打发走,也许高小三会因此给自己点好处也说不一定一一听说高小三就要调去渠州做监理仓运的管事了,那可是渠州分号的三掌柜……
看来自己的事只有等到从北郑回来之后再办了。商成沮丧地想到,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啊;唉,怎么买个房子也有这么多磨难呢?
这个时候他就听见小伙计恭敬而亲热地喊了一声姚先生,并且说:“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您要在外面避过雨才回来的……”小伙计一面说话,一面跑上去迎接,搀着那人下了大青骡,就手扯了挂在肩膀上的汗巾子,啪啪地替那人甩打身上的尘土。
那个姚先生只是“唔”了一声,也没应小伙计的话,指着骡背上搭着大褡裢说:“把这两袋子钱都搬到帐房去。”说话间撩眼皮瞅了商成一眼,又吩咐小伙计,“那两本帐册不要动,我自己拿……二掌柜在没在?”小伙计一边牵着骡进门,一边回答:“二掌柜在咧,刚才还过来问起您回来没有。”姚先生自己拿了装帐册算盘等物件的小褡裢,沉吟着说道:“那你顺便去请他到帐房来一趟……算了,过会子我自己去找他,你就告诉他,我已经回来了。”抬起腿就要进院落,忽然象是想起什么,停了脚步转过脸来眯着眼睛盯着商成上下打量,皱着眉头象是在思索什么。
“姚先生。”商成恭谨地招呼了一声。上月他刚来货栈帮工时,就是在这位姚先生那里画的签押。
姚先生还没认出他来,只是觉得他面相有些熟悉,疑惑地问:“你是……”
商成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好在牵着骡子的小伙计替他回了话:“他是高大伙计的亲戚。”
姚先生的眉头猛地皱到一起,又霍然舒展开,说道:“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原来是商壮士。”说着话脸上已经露出笑容,问,“你来做什么?驮队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驮队晌午前到的城南。”商成一边回话一边在心里嘀咕,怎么驮队的管事还没把消息通知货栈?还有,怎么这姚先生也和刚才遇见的李其一样,喊他“商壮士”?心里奇怪,嘴上却没停,接着说道,“驮队在渠州被军征了,要运些粮食军械去北郑,眼下正在城南和另外两支驮队汇合,所以就没进城……”
姚先生乜了一直在旁边发愣的小伙计一眼,再问道:“那你是一个人进城的?管事有事要通报柜上?”转了脸问小伙计,“怎么不让商壮士进去?”他脸色已经有些难看,言辞里也带上了质问的口吻。
小伙计委屈地说:“他没说替货栈捎口信的事。……他就说找高大伙计。”
商成也替小伙计解释:“不赖他。我确实是来办点私事,——和货栈驮队无关。”
“私事?”说完话姚先生摸把脸,仰头看了看天。天色愈发地昏暗了,已经洒下了稀稀拉拉的雨滴,黄豆大的雨滴打得屋顶墙头扑扑簌簌直响,就道,“你先进来避避雨。”一头说,自己就先迈步进了院子。商成急忙跟上去。
在后院仓房的屋檐下等待即将到来的暴雨时,商成便苦笑着把自己的事情简略地告诉了姚先生。
听他说完,姚先生笑了,说:“这算甚事哩,倒把你为难成这样?听说你在渠州力毙活人张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怎么连这点子小事也长吁短叹的?这事容易,你跟我来。”便领着他进了仓房,找守库的伙计要来纸笔砚墨,笑道,“我替你留封书信给他就成。你带来的钱就放在这里,等他回来时连钱带信一起给他。你放心,高亭那后生踏实伶俐,一定能替你把事情办妥当。”见商成眨巴着眼睛不言语,便笑着问,“怎么,你觉得这样不妥当?你是信不及我,还是信不过高亭?”
商成怎么可能信不过姚先生?怎么可能信不过高小三?他嘴里连声说着感激话,瞧守库伙计已经摆好纸笔正在磨墨,放下褡裢便急忙过去端起茶水壶,在桌上寻个干净杯子倒上半盏水涮干净,把水泼在屋外滴水檐下的走水浅沟里,才又倒满一杯茶递到姚先生手边。
姚先生接了茶杯正要说话,刚才那个小伙计已经站到仓房门边:“姚先生,钱已经送到帐房了,二掌柜那里也禀过了。二掌柜说,上京平原府分号刚刚送回二东家的书信,他请您立刻过去一趟。”
看来那封上京来的书信很重要,姚先生一听说立时就站起来,一边拎起自己的褡裢一边对商成说:“商壮士,对不住了,我先过去一趟。”也不听商成嘴里“您有事就先忙”的客套话,吩咐守库伙计道,“你帮他把信写了,钱也暂放在你这里,等高亭回来你转交给他。”说罢就径直走了。
他这一走,那个守库伙计登时就傻了眼,看商成还眼巴巴地瞧着自己,扭捏半天才嗫嚅道:“我……我……我写……写不来。”又满眼希冀地望着门口的小伙计,说,“王四,你来写吧。你的字比我好。”
小伙计连连摆手:“我也写不好……”说完就转身跑了。
商成奇怪地问守库伙计:“你不识字?那你怎么经管库房?”虽然说他认识的人里面只有寥寥三五个人识字,可货栈的库房伙计都不识字,那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不识字的话,货物进出时怎么登记如何管理呢?
伙计难堪地说:“我识几个字,就是写不来字……不知道怎么写。库房有管事,我……我只是个伙计……”
原来是这样。商成没再说什么,就坐到桌边拿起了毛笔,随手掐掉笔锋上支岔起的几根毫毛,把笔头在磨好墨的砚台里撇了几撇,拽过纸要落笔时才想起一桩事,就仰脸问:“高小三的大名是高亭?哪个‘亭’字?”
从他坐到桌边,那伙计就张了嘴瞪着眼珠子瞧着他的一举一动,突然听他问,支吾好几声才醒过神,摇头说不知道。
这可有些麻烦,书信总不能没个抬头吧?哪个是个纸条,也得讲清楚谁收谁送吧?迟疑了一下,他在纸上写下“三哥”两个字。
“三哥,见信如晤。余已自渠州转回,因事不及当面称谢,望三哥见谅。今有一事相请,冀三哥协助。余有钱三十六千三百,请转交柱子叔,并烦请告知柱子叔,买房之事,宜早不宜迟。亦请三哥代我向柱子叔申明其中关节,使事无碍。”
短短数十字的便笺,不过是一挥而就的事情,只是临到煞尾时商成才有些犯疑:这便笺的落尾怎么下笔?写自己的大名“商成”,显然不够尊重对方——古时书信的落尾通常都是自己的字——可自己没字呀……
他犹豫了一下,才写下临时为自己想出来的字:攸缺。
他搁下笔,拿起纸来轻轻吹着气,看着刚峻峭拔的一篇文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半年多没摸过笔,手上的工夫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仔细审视自己的字,他不禁还有几分得意——最后那两个字“攸缺”,收煞的两撇都已经迈过字形的边沿,厚重稳健中带着两分张扬,中正庄严中透着一股灵动,正合着魏碑的灵魂与精髓。
管库伙计当然不认识什么魏碑,事实上他连这些字都识不齐全,看商成写好信,就接过塞在装钱的褡裢里,一同放在仓房的墙角,并且告诉商成,只要高小三一回来,他马上就会把东西交给高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