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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妃淡淡地道:“这世间的女子,样貌好,秉性好,才华出众的多的是,你何必为了一个女子念念不忘!何况日后你是要做皇帝的,到时候东西六宫都是你的妃嫔,你要繁衍子嗣,要雨露均沾才行,也不能只宠爱其中一个或几个!”
叶敏昭微微垂头:“母妃说的是,儿子都懂得。”懂得是懂得,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懂得就能想得通的。
慧妃对儿子再了解不过,知道劝也没用,索性挥挥手道:“你且下去吧。”心想,那沈家五小姐也是个十分出众的女子,日后迎娶进宫,两人相处时间长了,日久生情也便好了。
叶敏昭答应一声,行礼退了下去。回到乾清宫,到了傍晚,正统皇帝醒转,可能是回光返照,正统今天的气色很好,前几天一直卧床不起的他,今天竟让太监扶着他在寝宫里走了几步。
叶敏昭替下那个太监,亲手去扶正统。他道:“今日天气正好,不若儿臣扶着父皇去外头走走吧。”
正统难得感觉身子松泛了一些,听见叶敏昭这样说便点头同意。叶敏昭扶着正统刚刚出了寝宫,正统已经老眼昏花,看不清什么,叶敏昭却发现南边太和殿的方向腾起阵阵黑烟。
叶敏昭神色一凛,正待叫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就见陈嘉匆匆忙忙跑了过来,他看了一眼皇上,低声道:“启禀皇上,大事不好,太和殿走水了!”
“什么?”太和殿位于紫禁城前朝部分的最中央,是皇权的最高象征,政治意义非凡。民间所称“金銮殿”亦即太和殿也,可见它的重要性。前朝太和殿失火两次,在位的皇帝均下了罪己诏。古人本就迷信,都认为太和殿失火是上天对于天子不满,上天降罪的表征。
仅仅片刻功夫,那火已经大了起来,只见烈焰腾空,火光冲天,整个皇城都被照如白昼。正统急得直跺脚,哆嗦着道:“快,快扶着朕,过去救火!”
正统本来就已经油尽灯枯,哪里受得了这种打击。他踉跄着走出两步,只觉气血攻心,血都涌上了头顶,白眼一翻,整个人软软地晕了过去。
叶敏昭惊呼一声,扶住正统,“快去请太医!”一边又对陈嘉道:“本王在这里照看父皇,你带人去救火,无论如何都要将这把大火尽快扑灭。”顿了顿,他又神色严峻地道:“叫人查一查失火的原因。”
这么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事,叶敏昭担心有人在后头弄鬼。
陈嘉不敢耽搁,急忙去了。
叶敏昭叫人取了一个软榻过来,抱着正统回到寝宫。自从皇上病重,姜院正一直不敢回家,带着太医院医术最好的太医在太和门外值房里值守。小太监去了不一会儿,姜院正就带着太医急匆匆而至。外头已经声震屋瓦,陈嘉正率领大量的禁卫军取金水河水救火。
整个皇宫都乱套了。
姜院正一看正统的样子就知道皇帝这下子够呛了,还是伸出三根手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摸了半天,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立刻换了一个太医,那个太医也是摸了摸正统皇帝的脉搏,额头上立刻就冒出了汗珠。
叶敏昭焦急地问:“父皇他怎么样了?”
姜院正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皇上身虚体弱,又骤然受到刺激,以至于急火攻心!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慧妃已经听到了消息,急急带人过来了。一进殿门就听见姜院正的话,姜院正急忙起身给慧妃行礼。慧妃道:“免礼吧,快说说皇上到底怎么样了?”
姜院正忽然跪下,哽咽道:“皇上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慧妃和叶敏昭虽然早有准备,听到这番话仍是感觉到头上响起了一个霹雳一般。慧妃顷刻间已经回过神来:“皇上啊皇上!”立刻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叶敏昭还傻楞在那里,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慧妃一拉叶敏昭的袍角,叶敏昭这才反应过来,他也轰然跪倒,潸然泪下,哽咽道:“父皇!”
他们母子这一哭,一屋子的太监和太医全都傻眼了。不知道该不该跟着他们一块儿痛哭。正在发愣,慧妃已经停住了悲声,“其他人都下去吧,姜院正留下!”
待众人都走光了,叶敏昭扶着慧妃在御榻旁边坐下,慧妃擦了擦眼泪,看了看姜院正道:“姜大人,你告诉本宫一句实话,皇上到底还能撑多久?他还有没有醒来的可能?”顿了顿,慧妃道:“皇上这病得的急,可是现在朝廷还有许多大事未决,还需要皇上醒过来主持大局!所以姜院正,为了朝廷大计,请你无论如何要让皇上醒过来说几句话!”
姜院正也不傻,他知道所谓的“大事未决”说的就是皇上到现在还没有立太子的事,的确这件事不定下来,皇上死了之后朝廷肯定要乱套了。可是如今皇上已经油尽灯枯,本来他还有几个时辰的寿命,若是用药物强行令他醒来,恐怕他支撑不了多久就要立刻挂掉了。
慧妃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的话说得轻描淡写,意思姜院正确是明白了,是想叫他不顾皇上的死活,把皇上弄醒了,把叶敏昭立为太子之后再死。
皇上本来还有几个时辰的寿命,这个样子用药物一激,这不等于是谋逆皇上吗?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一个小小的太医院院正,哪里有这个胆子?
姜院正跪在地上,不停地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身子哆哆嗦嗦的,语不成句地道:“娘娘……娘娘饶命啊!”
叶敏昭也明白了慧妃的意思,他终究对正统还有几分父子之情,忍不住唤了一声:“母妃!”
慧妃伸手制止了叶敏昭说话。“你别插嘴!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叶敏昭嘴角动了动,终于把嘴闭上了。
慧妃和颜悦色地对姜院正道:“姜大人,这件事只能拜托给你!况且这屋子里只有咱们三个……就是你不肯,也总有人肯的!”
慧妃这几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姜院正却完全听明白了。所谓“这屋子里只有咱们三个”就是说无论姜院正干了什么,也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责怪他。所谓“就是你不肯,也总有人肯”,就是说他不肯帮着慧妃把皇帝弄醒,自然也有别的太医愿意这样干。可是他听了刚才慧妃的那一番话,若是他不肯做,那慧妃绝对会立刻杀了他灭口的。罪名都是现成的,治疗皇上的病情不利,直接拖出去斩首也没人会给他求情。
姜院正正在犹豫不决,慧妃又说了一句话:“咱们母子,日后是绝不会忘了大人的!”听到了这句承诺,姜院正立刻下定了决心:“下官这就去偏厅写方子。”
慧妃道:“你就在这里写!”
吩咐一声,就有一个景阳宫的宫女拿了文房四宝进来。姜院正哆嗦着写了方子,有人照方抓药,就在乾清宫熬药,使用的人都是景阳宫的人手。姜院正道:“一碗药下去,再过一刻钟圣上就可以醒过来了!只能坚持小半个时辰!”
慧妃点了点头:“你先下去吧!”
慧妃立刻派人下去:“即刻去请内阁丁阁老入宫觐见皇上!”等会皇上醒了,需要有一个文臣在此,替皇上拟定遗诏,这活本该是内阁申首辅的,可是申首辅素来油滑,虽然也有向慧妃一系交好的意思,可是却若即若离的,慧妃不大敢相信他。
而丁阁老就不一样了,他这人十分热衷权势,当年出卖杨老太爷就能看出端倪,此前他本来是靠向赵王一党的,赵王造反之后他立刻就和萧家和赵王划清了关系,又向慧妃和叶敏昭抛去了橄榄枝,他这种人品慧妃本来也不想用他的,他也真有壮士断腕的决心,亲自将自己如何构陷杨老太爷的亲笔信送到慧妃的手里,叫慧妃拿住自己的把柄,一旦公开他将身败名裂,他自然一心一意为慧妃办事。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投名状了。
慧妃现在也的确是无人可用,正统临死之前的顾命大臣,慧妃便选了丁阁老。丁阁老接到慧妃的令旨,慧妃并未向他说明什么,他还以为是宫中起火,慧妃叫他来商量救火和善后事宜。他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坐轿子进了皇宫。
到门口刚好碰到了陈嘉。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抢救,大火已经被扑灭,只不过保和殿是木质的结构,如今天气炎热,大火烧得极为迅猛,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将保和殿烧成了一堆瓦砾。
陈嘉也觉得心中晦气,正在这个时候慧妃叫人过来寻他,说是皇上马上就不行了,叫他回来承旨。这是前朝就有的规矩了,但凡皇帝大行,总要叫上内阁和司礼监的太监在一旁,见证皇上的死前的一系列安排。以便于新皇名正言顺地登基。
只不过陈嘉毕竟还不是大内太监的第一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还没做到,所以这个安排实际上是颇为不合规矩的。
丁阁老并不知道陈嘉所想所思,见了陈嘉反而十分客气,行礼如仪道:“见过陈公公!听说您前一阵子得了风寒,可好些了?”按说阁老乃是国家一品大员,朝廷重臣,位置何其尊贵,陈嘉就是权势再大,也不过是一个太监而已,丁阁老对他执礼甚恭,宛若下属对待上司,陈嘉心里飘飘然之余,对于丁阁老的人品更加不齿。
不过陈嘉一向就是一个笑面虎一般的人物,即便是心里恨毒了的政敌,也能微笑而对,所以虽然心里十分鄙夷丁阁老的为人,还是笑容满面地对着丁阁老道:“劳阁老惦记,已经无碍了!”
丁阁老进宫之时,恰逢太和殿大火已经扑灭,他就知道慧妃叫他前来怕不是为了救火的事,一边走一边悄问道:“敢问陈公公,这次贵妃娘娘叫了老臣前来,是有何吩咐!”
陈嘉神色严峻地对他说:“皇上即将大行,贵妃叫阁老前来是行托孤之事的!”
“啊?”丁阁老脚下踉跄了一下,老皇帝临行之前的托孤是何等大事,非心腹重臣难得参与。他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全身都禁不住哆嗦起来,——是激动的。这么多年他一直肖想内阁首辅的位子,这次等着皇上托孤完毕,新君登基,他的政治地位立刻水涨船高,问鼎内阁首辅岂不是就有希望了!
丁阁老忍住激动问陈嘉道:“不知道内阁是哪几位老大人前来聆听皇上的圣训!”皇上的病是紫禁城的最高机密,众臣都知道皇上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但是皇帝什么时候挂却没人能够说得清楚。
陈嘉道:“据我所知,内阁诸位辅臣之中,贵妃娘娘只叫了您老一个。”他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娘娘对你如此倚重,丁阁老可不要辜负娘娘的一番美意。”
丁阁老听了更是又惊又喜,饶是他城府颇深,可此时也有些抑制不住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又想起皇上马上就要挂了,自己高兴成这样岂不是大不敬,这才收拾心情,脸上立刻又挂了一副悲伤欲绝的面具。
陈嘉再不和他说话,两人片刻之间来到乾清宫暖阁外头。景阳宫的掌事太监已经等在门外了,“陈公公和丁阁老快随奴才进来。”
带着两人进了正统平日里歇息的暖阁。陈嘉偷偷抬眼看去,只见慧妃坐在御榻上,靠着正统的头部,正拿着一条热毛巾帮着正统不停地揩拭他脸上冒出的汗珠。叶敏昭则站在御榻另一旁,正统的脚边。正统躺在御榻上,脸色潮红,十分的不自然。两只眼睛暗淡无光,像是两个空空的空洞。一看便是回光返照,命不久矣。
慧妃算着时间给正统灌下药,正统也是刚刚醒来。
房间里除了慧妃和叶敏昭,再也没有旁人!
“皇上!”陈嘉和丁阁老跪在御榻前磕头,陈嘉毕竟侍候皇上多年,正统虽是天子,拥有无上权威,对人却颇为宽和,陈嘉想起这段时日他对自己的好,又想着他即将大行,忍不住热泪盈眶,丁阁老也拼命挤出了几滴眼泪。这份说哭就哭的本事也真不是一般的牛叉。
皇上见到两个人,先是声音微弱地问陈嘉:“太和殿的大火可扑灭了!”
“回禀皇上,火已经扑灭了。奴才也查明了原因,是御膳房的六个太监用火不慎,烧着了御膳房,继而牵连了太和殿,奴才已经命人将他们一体擒拿,全部送进入了慎刑司!”
正统喃喃地道:“扑灭了就好,扑灭了就好!”他咳嗽了一声,才道:“你们来得正好……”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是哪里能够。慧妃哽咽道:“陛下,您有什么话,就这么躺着说吧!千万不可再操劳了!”
正统苦笑:“朕快要不行了,叫人出去把晋王、秦王,延庆郡王还有内阁的其余五位阁老还有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孟冲叫进来,朕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死到临头,正统的思维反而从未有过的清明。
听他这样说,慧妃禁不住迟疑了一下。若是正统真想将皇位传给叶敏昭,用得着叫这么多皇亲宗室进宫来吗?
他便迟疑了一下,正统已经急不可耐地道:“还不快去!”慧妃只得朝陈嘉打了一个眼色,陈嘉会意:“奴才这就去!”转身就出了暖阁的大门。叫来一个心腹太监道:“你去把晋王爷、秦王爷、延庆郡王爷还有内阁申阁老等其他五位阁老以及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全都叫进来。”那太监答应一声刚刚要走,陈嘉叫住他道:“你且别急,这个口信要慢慢送,一个时辰之内你把口信送到,两个时辰之内他们来到这里,许慢不许快,明白了吗?”
那太监一凛然,大声道:“奴才明白了!”陈嘉这才叫他去了。
回到东暖阁,正好听见慧妃在那里呜呜地哭泣,“皇上您这一走,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可叫我们怎么办啊?”
皇上一阵咳嗽,虚弱道:“你且莫哭,朕自然会留下遗诏给你们母子的。”一句不提立太子的事情。慧妃这话本来就是在试探,见皇上如此回应,她不由得心里一沉。
陈嘉也是心头打鼓,跪下来启奏道:“诸位王爷和大臣住得远,到紫禁城还需要一段时间。丁阁老乃是饱学之士,皇上有何安排何不就请丁阁老拟定旨意。”
正统也觉得自己撑不了多久了,虽然他对丁阁老也没有什么好感,还是依言点头道:“也罢,丁大人就来为朕草拟一份罪己诏吧!”
这话一出口,众人全都吓了一跳,齐齐跪倒禀奏道:“皇上这是何苦?”
正统道:“你们不必劝朕!朕是个什么样的皇帝,朕自己清楚!太和殿在这个时候失火,正是上天对朕的警醒!丁大人,你快写!”这个时候已经有小太监拿来笔墨纸砚,慧妃和陈嘉一起对视一眼,眼中都有忧虑。丁阁老磕了一个头,跪在地上开始书写。正统皇帝口述,一共涉及自己的用人不当,行政失误等六条罪状。最后的一条,居然要丁阁老用春秋笔法将太宗得位不正的事情一并写出来。
丁阁老没写几个字就已经满头大汗,没想到皇帝临死之前对自己的批判这般严厉。慧妃却暗暗捏紧了拳头,这份罪己诏真的公布了,就算是叶敏昭继承了大统,这个皇帝位也坐不稳,试想从太宗到正统全都得位不正,叶敏昭继位哪里有什么合法性?天下臣民又怎么可能拥戴这样一位皇帝?
丁阁老人品虽差,却是才华出众的人物,这份罪己诏一挥而就,写好了又当着正统的面念了一遍。正统满意地点头了。又道:“这第二道遗诏是留给晋亲王叶邑辰的!”不是给叶敏昭却是给叶邑辰的,慧妃和叶敏昭对望一眼,眼中都有惊疑不定的神色。
正统缓缓地道:“晋亲王叶邑辰于西北抵御外侮多年,北京保卫战带领疲敝之师击退突兀和女真联军,挽救我大楚国运,后来又在西北平定民乱,有大功于社稷,为万民百官所拥戴。况且……”正统说道这里微微顿了顿,接下来的几句话说得又快又急,“况且他是太-祖皇帝留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当年太宗皇帝登上大位已是一错,朕不能一错再错了。朕决心,将帝位还给太-祖一脉!”
正统一辈子皇帝当得并不怎么开心,加上太子被逼疯,赵王反叛,皇二代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这一件一件就像是上天的诅咒一般叫正统皇帝不安,恰恰在这个时候象征皇权的太和殿失火,烧成一片瓦砾,正统又接连梦见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这才终于下定决心扭转太宗时代的错误,将皇位还给太-祖一脉。
只是他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几人全都傻了:“皇上三思啊!”几个人一起跪在地上苦劝,慧妃哭道:“皇上如此安排,将置我们母子于何地?您就不怕晋王登上皇位,转头再置我们母子于死地吗?”
叶敏昭已经双拳紧握,额头上青筋暴起。谁当皇帝都可以,唯独叶邑辰不行!
正统叹息一声道:“朕也知道如此安排对你们母子不住,朕会给昭儿找一块富庶之地做他的封地,叫他远离京师,异地为王,到时你们母子同去,他虽然做不成皇帝,可依旧终生富贵无虞。叶邑辰此人朕还是了解的,他心高气傲,受了朕禅让大位的大恩,他是绝对不会再动手对付你们的,就是旁人有这样的心思,他也会护着你们的。”
“……况且如今狼烟四起,民生凋敝,江山破败至此,也只有叶邑辰才有那个能力力挽狂澜了。”
众人苦劝,正统皇帝却是完全听不进去,“不必再说了,朕心意已决,丁大人就按朕的话来拟定遗诏吧!”
此时此刻,慧妃的眼中终于冒出一股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