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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四周都是高耸厚实的墙,只是关上了那道铁门,已经完全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一切都被隔绝开,连阳光似乎也是,我跟着他们两往里面走,不过一会儿也觉得手足冰凉。这里的守卫十分严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甚至到了里面的大牢,还有层层把关。
不过,似乎是季汉阳提前打了招呼,这些人都没有盘问,只是远远的看我一眼,便放行了。
走到一处牢门前,那两个狱卒走过去打开了牢门,然后停下了脚步,对我说道:“请进。我们会在门口守候,有什么事请尽管叫我们。”
我向他们道谢之后,便走了进去。
这里面又是一条很长的长廊,一边是完全厚实的山墙,而另一边则是几间被隔开了的牢房,但是沿途走过去,牢房都是空的,我正有些疑惑,他们是不是弄错了,却在走到最后一间牢房的门口,看到了里面那个熟悉的身影。
牢房的木栅都有粗,横四竖二十八,排得密密麻麻,我差一点就看不见那个消瘦的身影了。慢慢的走过去,扶着木栅,轻声叫道:“厉老夫子。”
那个人轻轻一颤,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果然是厉子良!
他原本斑白的须发已经完全变得雪白,但看起来精神倒也并不差,似乎也并没有受过刑,所以身体倒还健康,站起来走到栅栏面前的时候,动作也还算敏捷。
“夫子,好久不见。”
我说话的声音很怪异,他立刻也听出来了,看了看我,然后说道:“难得,姑娘带着伤,还来看望老夫。”
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虽然不差,但作为南方学术界的中流砥柱,还是二皇子的外公,被关在这里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似乎感觉到我心中的叹息,他微微一笑,说道:“皇帝对老夫也算格外开恩了,否则,就依照老夫当初在南方的那些言论,十个脑袋也不够他的帝王刀砍啊。”
他这话说得豁达,但“帝王刀”三个字,却道出了他心中的坚持。
我淡淡笑道:“夫子果然是有一身铮铮铁骨。”
“不知姑娘今天独自一人来到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有什么目的?总不会是真的特意为了看望老夫而来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口中传来的阵阵隐痛,说道:“我听闻夫子少年时,曾游历四方,与家师在泰山论学,后来两人便分道扬镳,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学术见解也是南辕北撤,争锋相对,并且从此不再相见。”
厉子良傲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是,夫子与我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却说,你与家师神交已久,数年前甚至曾想要前往北方与家师一晤,这话,岂不是自相矛盾?”
厉子良看了我一眼,目光一下子变得精明起来,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慢慢的捋须微笑道:“不愧是岐翁的徒弟,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目光如炬明察秋毫。”
我毫不理会他的奉承话,直言道:“夫子为什么会想要前往北方与家师会晤?”
厉子良已经看出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他顿了顿,目光稍稍有些游移的看向了周围,我理会到他的担忧,于是说道:“夫子放心,今天我来这儿,是有人安排的,不会有人别人知道我们谈了什么。”
他点了点头,然后慢慢说道:“若论我与你师父的交情,自然不必说,只是我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他若只是和在泰山论学的时候一样,只怕是一辈子都要各居南北,老死不相往来。可是,大概是十年前,你的师傅突然给我写了一封信。”
我急忙说道:“师傅在信上说什么?”
厉子良稍稍回忆了一番,然后说道:“你师父在信上说,突然有一些见解,急待与我相论证,但他现在当时俗事缠身,无法离开北方,于是邀请我北上,与他晤面。”
我忙追问:“师傅有没有跟你说,是些什么见解?”
“没有。”厉子良轻轻的摇了摇头,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又说道:“不过,你的师傅似乎料到我会回绝他,竟然又在信笺的背面写了一句话。”
“什么话?”
“若君立于吾地,其意何如?”
若君立于吾地,其意何如?
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上,你会怎么想?
师傅为什么会突然在信笺的背面说这句话?他是希望厉子良能站在他的立场,为他考虑?
厉子良淡淡笑道:“我与你师父虽然从来见解都不同,但是这句话倒是深得我心,后来想了想,大概你师父是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或者有什么见解与我所提倡的学术相符,才会那么突兀又急切的邀请我北上,所以我当时考虑了一番,也打算赴约。”
可是,还没来的及,师傅已经出事了。
这句话一出现在脑海中,我一下子惊了起来。
厉子良还没来的及北上,师傅已经出事了?!对啊,我从来都认为师傅家中走水是意外,夺取了他的生命,可我从来没有想过,也许师傅的死,不是意外呢?
有没有可能,是他那段时间所研究的那些学术,出了什么问题,又或者,影响到了什么人的利益,当他们发现他甚至和厉子良有了来往,害怕他们之间结成联盟,会造成更坏的影响,所以索性在那个时候制造了意外?!
师傅的研究,又到底会影响到什么人的利益?
背后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我一下子觉得手脚瘫软,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急忙伸手扶住了那粗壮的木栅,上面的木刺立刻扎进了手心,传来了一阵刺痛,让我咬紧了牙。
厉子良也看出了我的异状,急忙道:“鸢青姑娘?”
我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都好像停止流动了一般,脸色一定苍白得可怕,但我还是撑着勉强向他做出了一个微笑:“没事。”
厉子良看着我:“鸢青姑娘,你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件事?是不是当初岐翁他——”
我急忙打断他的话:“夫子,这件事,你既然也不知道,就一直不知道吧。”
他看着我那么急切的打断他的话,而且眼神也显得十分严厉,大概也意识到了事件的严重性,没有开口答应,却也没有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等我慢慢的回复了平静,他才轻轻道:“姑娘,老朽还想知道,亦君他——”
我想了想,回答他道:“他很好。”
“皇上没有为难他?”
“他毕竟是双月皇后的儿子。”我淡淡的说道:“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
我说这句“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没有提起楚亦君已经认回了楚怀玉为父,双月皇后的贞洁之名不保,将永远在史册上留下一个两朝侍君的骂名,是因为厉子良毕竟已经是个垂暮老人,又身陷囹圄,没有必要再让他伤心,背负更多。
“这就好,这就好。”
厉子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喃喃说道:“老朽还一直担心,他会因为先皇的关系,而与自己的生父兵戎相见,那样可是弑父的弥天大罪啊,他也必将留下一世骂名。幸好,幸好是如此啊。”
看着他欣慰的样子,我心里微微有些发苦,对他说道:“夫子,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也不能常来看你,希望夫子能保重自己,将来,必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日。”
“多谢鸢青姑娘吉言。”
他坦然微笑着,拱手与我道别,我向他福了福,便转身离开了,在那两个狱卒送我出去的时候,我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卷银票,塞到他们手中,请他们稍稍照顾一下老人家的身体,他们倒也不客气,直接收下了,告诉我:“只要皇上不让他死,咱们就让他活得好好的,天牢里的人,指不定将来会是如何呢。”
的确,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去年这个时候朝不保夕的楚亦君,现在已经成了二皇子了,谁又知道明年的这个时候,会是什么情势呢?
出了天牢的大门,季汉阳的马车果然在外面等候着,他倒也自在,坐在马车里自斟自饮的喝酒,等我上了车,马车便立刻向着神策府驶去。
这一路上,他都没有再开口和我说什么,车厢里只听着单调的车轮磕地的声音,摇摇晃晃的一路行驶回了神策府。虽然之前已经和他说定了,但这个时候,我还是再次说道:“汉阳公子,今天这件事,我还是希望——”
他满不在乎的看了我一眼,笑道:“你放心吧,答应了你的,我就不会说出去。”
其实,他也明白,我只担心会让楚亦宸知道。
太子之争已经让他心力憔悴,我不想他再为这件事伤神,万一在争斗之中棋错一招,极有可能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那绝不是我的死所能挽回的。
马车还是回到了神策府的侧门,我拜别了季汉阳,便一个人回到了府中,幸而府中的人都为即将到来的大婚而忙碌着,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我,我便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园子。
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平时楚亦宸不管多忙,晚上一定会来陪我一会儿,有的时候还会留下来与我一起用晚饭,等回去稍稍休息一下,再让试玉做些甜点,等他来了好一起品尝。
这么想着,一推门,却猛然看见心中想的人就坐在桌旁,正端着茶杯轻轻的喝了一口,然后抬头微笑着看着我。
“你回来了?”
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呆在了门口,扶着门框的手半天都放不下来,傻傻的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亦宸看着我这样,便起身走了过来,一直走到我面前,低头看着我:“去哪儿了?”
“呃——”
我下意识的就张了嘴,幸好话还没出口,脑子里总算是反应过来了,立刻笑了笑:“我,出去走走。”
“走走?怎么也不带上试玉?我不是说过了?现在情况不比一般,你最好不要一个人出去,如果碰上什么人,只怕——”
我急忙说道:“没有,我只是在这附近走走。不会有事的。”
他看着我的目光很深,眼前好像被隔了一层薄纱,虽是透明的,却让人捉摸不清,我急于与他说话解释清楚,但今天已经说了太多的话,这个时候舌头和嗓子都疼得厉害,一阵痛痒之后就用力的咳嗽了起来,而且咳得止不住,扶着门框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一张脸涨得通红。
楚亦宸急忙伸手扶住了我。
“鸢青,你怎么——别说话了,快过来!”他一手扶着我的胳膊,一手轻轻的在我的背上拍着,扶着我走到了桌旁坐下,我虽然极力克制住了咳嗽,但还是十分难受,他急忙拿了茶给我:“先喝水。”
有温热的茶水喝下去滋润了一下唇舌,要好受得多,渐渐的没那么难受了,只是嘴里还有些疼,这么一番折腾,我的额头都出了冷汗。
他的手还在背上,一点一点温柔的抚摸着,帮我理顺呼吸,我抬头看着他,他满脸关切的:“怎么样?还难受吗?”
我捧着茶杯,摇了摇头。
“行了,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不要再随便说话,知道吗?”
这样关切的眼神,还有温柔的口气,我心里不由的升起了一股愧疚,因为刚刚,是我说话骗了他,但我只是不想让他担心,也不想让他为我的事分心,他应该是做大事的人,不要为了我而耽误了正经事。
捧着杯子,低头看着茶水中映出的自己的模样,也觉得很难过,这时,一只温热的手伸了过来,抚上了我的脸颊。
我抬头看着他,只见他慢慢的说道:“你一定不要——不要出任何事,明白吗?”
这句话,明明是很简单,可是看着他深邃得几乎不见底的眼睛,我突然有些疑惑,他说的不要出任何事,到底是指的什么呢?又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他只是怕我出事而已?季汉阳也说过,我是他心理上最大的支持,但千万不要变成敌人的利刃。
于是,我认真的点点头:“我知道的。”
他笑了笑。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桌上放着一只很小的锦盒,似乎是他带来的,见我的目光看了过去,楚亦宸也淡淡的笑了笑,说道:“今天突然看到了,觉得这个很适合你,所以拿来送你。”
他打开那锦盒,从里面取出了一支珠钗。
最最简单的一支珠钗,钗身细长光洁,钗头就是一颗珍珠,但这颗珍珠却比普通珍珠要大得多,散发着温润晶莹的光,一看就知道非凡品,我有些惊喜的抬头看着他:“送给我的?”
“嗯。”他说道:“虽然你平时不怎么带首饰,其实我也喜欢看你素洁的样子,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你也应该带些东西。”
那个时候?什么时候?我疑惑的抬头看着他。
他淡淡的一笑,我立刻会过意来,顿时一张脸都羞得通红。
自然是——我们成亲的时候。
太子爷的婚事已经筹办得差不多了,婚期将近,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就绪,只是这场婚事的主角是他和夏葛衣,我不让自己时刻去记起,只是不想让自己失落而已。
却没想到,他还是记得那么清楚。
他拿着那支珠钗递给我,但我想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在他微微有些诧异的眼神中,咬着下唇把头偏了过去。
他愣了一下,立刻反应了过来,于是微笑着,将那珠钗慢慢的****了我的发髻里。
看得出来,正如他过去说过的,不知道该如何才是对女孩子好,那种笨拙还是在现在表现了出来,他给我弄钗的动作都有些慢吞吞的,好像不知道该如何插,插到什么地方才是最好,最后终于将珠钗****了发髻里,还听到他微微松了口气。
这个男人,从来都是沉稳内敛深不可测的,似乎唯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感觉到他身上一种久违的真实。
似乎,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感受得到。
这样一想,心中那种甜蜜的滋味更是泛滥开来,好像要将整个人都淹没了一般,我甚至已经忘记了其实这个时候我与他应该都算身处险境的。他还陷在太子之争的泥沼中无法自拔,稍有不慎便是罪及己身;而我,背负着师傅有可能是被谋杀的阴影,还要面对着当今天子的戒备和仇视,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与他这一瞬间的甜蜜,真的是弥足珍贵的。
我直起脖子,微笑着看着他,能感觉自己脸上已经羞得通红,却还是笑着:“好看吗?”
“嗯。”他点了点头,目光从头上那支珠钗慢慢的移到了我的脸上,专注的看着我的眼睛,看了许久,才郑重的说道:“好看。”
我开心的笑了起来。
所有的阴谋、危险,还有前途未知的艰难,都在这一刻被一扫而空,我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穿着大红的嫁衣,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也穿着一身耀眼的红衣,慢慢的走到我的面前来,那张俊美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容。
我咬了咬下唇,突然大着胆子凑上去,用脸颊轻轻的贴了一下他的脸颊,唇角也顺势贴在了他的脸上。
不知这,能不能算是一个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