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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苍觉得自己终有一日也会被这女鬼气成失心疯。
那些被她从各大钱庄偷来的金条,他逼着她再全部还了回去,等一切折腾完毕,天也快亮了,他一夜都没能睡成。扶苍揉着发疼的额角,看一眼对面优雅端坐蒲团的女鬼,她好像比他还无奈,低头默默玩袖子。
“是谁教你偷取钱财?”他简直怀疑她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要说她天真,行事里面还带了八分邪气任性,她怎么这样古怪?
玄乙使劲抠袖口纹绣,她最不耐烦被说教,脸拉了三尺长:“你说的钱什么都能买。”
扶苍差点被她气笑了:“会有人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你生前父母没教过你做人的道理么?”
她只知道怎么做烛阴龙神,确实不大会做人。
扶苍蹙眉盯着她,她可能不是女鬼,鬼都是人变的,她却一点也不像人,对人的一切最基本常识都不知道。或许她是妖?什么妖会这样奇寒彻骨,披霜带雪?
“为什么对我的原谅这么执着?”他再怎么避世独居,不通世事,也能看出她说的原谅绝不是指缠着他这样简单。
玄乙的脑壳也有点疼,她慢慢歪下去,俯在书案上,心里不知是焦躁还是害怕。
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连凡间这什么都能买到的最厉害的法宝“钱财”都买不来他的原谅。怎样才能原谅她?她还要与他在一起多久?这孽缘还要纠缠多久?还是说,他要的其实根本不是她的歉意?
“我在问你话。”对面的少年老成地板着脸训斥她,“坐没坐相,坐好了。”
这家伙都成凡人了还这么麻烦。
玄乙瞪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如果我不出现,你是不是就能原谅我了?”
扶苍忽地默然,他发现自己竟也不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玄乙心中烦乱,飞快起身,朝屋外飘去,低声道:“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别再怪我,也……别恨我了。”
恨?扶苍一惊,推门追出去,微薄的晨曦中,梨树枝叶犹在微微颤动,庭院里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无。
真的走了?他也不知是松口气还是失落,在庭院里站了半日,一转身,却见门前地上放着一团雪白的物事,扶苍心中一动,俯身捡起,却是一朵晶莹剔透的花,花瓣半透明犹如冰晶,其上遍布密密麻麻碧玉似的脉络,十分幽丽,他从没见过这种花。
扶苍静了片刻,忍不住张口唤道:“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他,一片寂静。
从这只女鬼出现的那一刻起,扶苍便有个直觉,他的清净日子大概到头了。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实在太准,她哪怕消失不见,也依旧把他清寂的隐居生活弄得乱七八糟。
连着一个多月,每天放课回来,门口便会放着一团白雪捏出的小玩意,如今他的书架上一层放着的都是这些,从九头狮到金鲤,从花瓣晶莹剔透的花到一只莫名其妙的白雪虾仁,他实在摸不透虾仁是怎么个意思。
她到底躲在哪里?他这双眼天生便可窥见鬼神,上天入地却怎么都找不到她,这情况竟然让他夜夜无法安睡。
这天晚上扶苍又开始做噩梦,无数怪诞画面不停在眼前闪烁而过,自小他就时常做噩梦,又总是记不得梦中情形,每次醒来都觉无比失落,而今日醒来尤甚。
他再也睡不下去,披衣坐起,忽见书案上有个东西熠熠生辉,竟是她发上常戴的金环。
仿佛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推着,扶苍情不自禁将那枚冰冷的金环握在手中,巧夺天工,人间再也没有任何能工巧匠能做出这样的发饰。
她在。
心底的喧嚣忽然安静了。
扶苍轻轻推开房门,月华如霜,四下里一片雪亮,万籁俱寂,那道纤细的身影斜卧在梨树上,长发从枝叶上坠下来,氤氲半湿,她一只光裸的脚也从繁琐的裙摆下面探出,正用雪白的脚趾去点旁边的叶子。
月下谪仙。不是女鬼,不是女妖,她莫非是天上来的?
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惊动了她,玄乙一扭头望见扶苍,立即便要化作清风跑远,他便在后面冷道:“你若跑掉,我一辈子也不原谅你。”
她硬生生刹住脚步,这句话太狠毒,这家伙实在太狠毒了。她板着脸坐回叶片上,十分不友善地盯着他。
扶苍缓缓走到梨树下,看着她丝丝缕缕落在枝叶上的半湿长发,轻道:“你……在做什么?”
玄乙没好气:“晾头发。”
她素来娇生惯养,讲究作息,此次下界本以为一下就可以解决,谁知竟在凡间耗了一个多月,在神界就是两天过去,她受不了两天不洗澡,好在纠察灵官们介绍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山泉,勉强洗了洗,还不是很满意。
扶苍原本想问她为什么不再出现了,可此刻又觉这问题太煞风景,见她手中捏着一团白雪,他便问:“这次是捏的什么?”
她捧在掌心,一本正经:“龙。”
龙……?扶苍看着那条白雪,怎么看怎么都是泥鳅。他情不自禁便朝泥鳅光秃秃的脑壳上摸去:“龙角呢?”
潜意识里,那颗光溜溜的脑袋上应该有两颗米粒般的龙角,手感很好。
却听她说:“还没长出来。”
他下意识低声道:“那不是泥鳅?”
她的身体似乎微微一颤,不说话了。扶苍抬头望着她的脸,她那双眼眸四处闪避,惧怕而烦乱,最后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漆黑的眼睛静静与他对视,目光交错,渐渐地,她的眼神变得温柔却又伤心,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
扶苍慢慢抬手,手掌贴在她冰冷的面颊上。
“怎么总是一个人?”他柔声问。
玄乙笑了笑,移开视线:“我就爱独个儿待着。”
说谎。
扶苍弯腰将她落在地上的鞋捡起,木底,鲛绡,鞋面绣了十八朵兰花,人间也没有这样精致的鞋。
他握住她裙摆下冰冷的脚,她又颤了一下,想要挣脱,他便道:“别动。”
她的脚被妥帖装进鞋子里,扶苍只觉手掌要冻僵了,她比寒冰还要冷上无数,他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的双足,耳根有点发烫,也不知该说什么。
过得良久,却听她用袖子压下一个呵欠,他才想起第一天她还坐在床边打盹,她也是要睡觉的罢?平日难道都睡屋檐上或者草丛里?
扶苍将她从树上拽下来:“进屋睡罢,床让给你。”
玄乙又强忍住一个呵欠,算算时间,她差不多是神界的两天时间没睡了,老实说真困得厉害。偏头想了想,这金尊玉贵的公主露出嫌弃的神情:“我不要睡那么破的床。”
……他真不知是掐她一顿还是该怎样。
“那就睡地上罢。”他不由分说将她拽进屋子。
结果他的床还是被霸占了,玄乙进屋才往床上一坐,沾了枕头就沉沉睡着,他灯都没来得及吹,随意抱了两床被子铺地上和衣睡去。
睡到一半只觉冷得无法忍受,扶苍艰难地睁开眼,外面天色已大亮,而屋内地上竟已铺满数寸厚的冰层,他一夜都睡在冰上,冻得瑟瑟发抖。他裹着被子起身,头重脚轻,竟有些晕眩。
她还静静在床上躺着,乖巧地侧卧,被子盖住肩头,一动也不动。
没醒么?扶苍悄悄凑到床边,寒气更加刺骨,他打了个哆嗦,还是伸指轻轻拨开覆盖在她面上的黑发。朝阳初升,她丰润的嘴唇半张着,泛出蜜一般的光泽。
扶苍只觉怦然心动,慢慢俯下身,在她冰冷的唇上吻了一下。
仿佛吻上一块万年寒冰,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他的血脉筋络四肢百骸,他又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