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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关键的是,没钱。”小袁说完这句话,盯住面前的酒杯,他本想将它一饮而尽,以强调一种决绝感。但他还想把话题进行下去,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冬子的反应。
他本以为,以单纯的冬子而言,把爱情神圣化,会让他不太理解这种庸俗,但冬子却点了点头,还补上了一句:“对,三十岁以前的人,基本没什么钱。”
想不到没等自己发挥,冬子就把答案说完了。是不是该喝团圆酒的时候了呢?徘徊间,冬子却抛出一个问题来:“难道诗经上,或者历史上的爱情,都不存在吗?”
诗经作为中国人最伟大的诗歌集,描述了三千年以前,中国人的爱情。孔子对爱情的态度是开放的,说它“诗无邪”,所以,连这个以保守著称的老学究,都推崇爱情,怎么可以说它不存在呢?
冬子读诗经,也是受爹爹的间接影响。当时爹爹家有一本小册子,一个大人的巴掌大,红色的壳子,叫白话四书五经,冬子有段时间拿回家来读,其它几个经他读不进去,但对其中翻译的白话诗经的内容,倒是看过几篇。那是他爱情的启蒙教材,与金庸的,同等地位。
这个问题跳跃有点大,小袁显然没准备。他虽然是读文科的,对之方面也不是专家。但是,对方一个好问题,却激发了思考的兴趣。
男人之间的争论,如果不涉及利益与情绪,其实是加深友谊的过程。只有在纯理论问题上的交锋,才会取得对手般的尊重与理解。所以,当你看到两个男人面红耳赤时,你不要害怕,也许他们在纠结一个形而上的问题呢,也许他们会成为终身的朋友。
“也许,我没记错的话”小袁以谦虚的话开关,就证明了冬子问题的分量。“诗经里的爱情,大多数女子喜欢的,就是三种人。第一种,长得漂亮的男子。这肯定是荷尔蒙或者雌性激素的原因,对不对?”
冬子点点头,这种漂亮的小哥哥,在哪个朝代,都受女生欢迎,武则天作为皇帝,也好这一口。
“第二种,就是所谓君子。其实当时这个词与道德无关,与地位有关。即所谓国君的儿子叫君子,反正,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这与钱有关,对不对?”
看到冬子表示承认,他随即说出了第三种:“剩下的,就是所谓士兵了。要知道,对士兵的崇拜,是两都兼有的。士兵代表着勇敢,在爱情里,代表着雄性激素的高水平,这是动物性。更关键的是在社会性。因为一个平民的子弟,要想有爵位要想有钱财,主要渠道是立军功,所以,爱士兵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有取得钱财地位的可能。这种预期,当然也给少女们以想象。”
把这三种说完,冬子还在搜肠刮肚,他明显不服,这种把爱情庸俗化的倾向,他觉得,小袁论述爱情时,明显有情绪,好像有敌意一般。其实,他没理解,小袁所谓爱情受挫后,他对爱情的理解,本身就有情绪。人们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有些敌意,这也是人性。不管你是仇官仇富,有何种理由来掩盖,但这种仇,总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得不到它。
嫉妒因为需求与现实的不匹配。比如,没钱的男人总爱骂女人现实。而没有风情的女性,爱骂男人花心。对于同性,也是这样的。比如没钱的男人看到有钱男人挽着美女,就骂对方不道德;而女性见到比自己漂亮的女人,爱骂对方是狐狸精。
人们在评价他人生活时,往往不太诚实。所以,金句批发商:鲁迅,曾经说过:“真正的猛士,在于敢直面惨淡的人生。”
这个晚上,两个年轻的男人,在酒精与友情的帮助下,冷峻地分析自己的情绪,充分地暴露自己眼中的爱情,是很可贵的。因为,他们今后找到这样的谈话对象,也不多了。人生,注定是孤独的旅程。
“我记得,有一篇叫鸡鸣的,这两夫妻,不富裕,感情很好啊?那怎么说?”
冬子这一问,把小袁吓了一跳。以他的经历,好像没读过这一篇。但是,话题已经进行到如此程度,不回答,有点骑虎难下。他对冬子作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搜索了一下,发现了这一篇的内容及白话文翻译。
这个时间有点长,冬子发现桌子上的菜,热起来也很快,马上把菜端进厨房,开了火,趁此机会,冬子也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但是,这是一个快乐的晚上,长久的寂寞,让冬子感受到,有小袁这样一个谈话的朋友,是多么的珍贵。再好的菜,如果没有人品尝,也会没味道。
而哪怕是冷菜再热,只要有朋友,味道也会很地道。
当冬子把热气腾腾的菜再次上桌时,小袁赶紧吃了几口,连连说好。接着,他给出了观点。
“这个诗歌,可以说,是最美好的夫妻生活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的最好的家庭,不过是这样。中国人,几千年来,家庭生活中,表达感情的方式,还是没变,老实说,我很感动。如果我以后,能够建立这种家庭,我就很满足了。”
此时,他对冬子示意了一下,两个人共同把这杯白酒干了。但是,只要菜不冒着热气,酒席就没有结束。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各自又开了一瓶啤酒。
下酒的话没讲完,酒怎么能够停下来呢?
是什么古代爱情与家庭,让这个现代人,在信息化时代的年轻人,都感到温暖呢?
这首诗,其实是夫妻间的一段对话。两口子睡在床上,这个画面感就很温暖。老婆说:鸡叫了,你该起床了。老公想多睡一会,估计舍不得老婆那种温存:天还没亮呢,我再睡一会。
这是一个最常见的家庭故事了,与今天普通人的生活,没有两样。
老婆直接亮底牌了,但这个聪明的女人,哄丈夫却很有一套,她把一个意思,分为三种层次来讲,这里面,充满了日常生活的正能量。
她是这样说第一个层次的:你起来吧,你起来,拿上弓箭,去射大雁,回来后,我们把它烧成美味,好好吃一餐,好不好?
这是直接说目的,夫妻之间,不需要拐弯抹角。但是,这种方式,要让丈夫从温柔乡里出来,是不容易的。于是老婆进入第二个层次,打感情牌。
她继续说到:我晓得,你对我好,给我送花什么的,还给我送珠宝贝壳穿成的手饰,你对我的好,我记得的。
这一段打感情牌,把丈夫推到感情的高处,恭维是让人下不来地的。就凭这种恭维,老公差不多就开始动摇了。
然后,聪明的老婆接着开始第三层次的必杀技了:展示预期:你把大雁打回来后,我们做成好菜,我还烫上好酒,我们慢慢喝着,我还要弹琴给你听,让你喝酒不寂寞。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画面?美得让人不敢细看、不忍拒绝。丈夫此时早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了,为了这个恭维与预期,或者说,为了爱情。
世界上歌颂爱情的诗歌有千万,但像歌颂夫妻间生活中爱情的诗歌,恐怕很少有超过这一首的。
冬子盯着小袁,有一种胜利在握的感觉,看你从这里,能够找到什么毛病。你不是说爱情不存在吗?
但是,以辩论见长的律师,在自己既定的思维模式中充满感情的判断,总是要坚持的。
“冬哥,你发现没有,这么美的感情,也是要有条件的。”
他终于找到问题了,冬子想听听他的辩解。
“你看,这两夫妻确实幸福,甭管他们这种幸福是否长久,但至少这一段是幸福的。那么,仅凭这一段我还是看出某些问题来。”
冬子不慌,他对自己印象深刻的诗歌,抱有信心。与其说是一种信心,不如说,他对爱情,有某种深沉的信仰。
“你看,这两夫妻,至少物质条件是好的。你品,你细品。比如老婆说的,家里有酒,这就不简单。酒是粮食富裕的表现,如果有饥饿的可能,是不可能酿酒的,说明,他们家粮食多得吃不完,到了可以日常喝酒的程度。”
“算你说得有理,请继续。”冬子仍然不慌。
“要知道,在春秋时期,有酒的家庭已经算是很富裕了。更何况,他丈夫还有专业技能,是一个优秀的猎手,说射雁就射雁,没把握的话,老婆也不能那样肯定地把回来烧菜的话都说了。对不对?”
“我承认,她丈夫是个能干人,至少养家的技能,没问题。”冬子退让了一步,毕竟,家都养不起的男人,要拥有爱情,那爱情也太廉价了。
“何止养家?你看,诗中老婆提到,送他珠玉贝壳的手饰,这是什么概念?这是珠宝,对不对?不要说奴隶,在那个绝大部分平民,还在为衣食担忧的年代,你居然有珠宝,什么概念?”
这一点冬子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富裕的家庭了。珠玉是诗中所写,没办法否认。在那个年代,珠玉是极为罕见的奢侈品,不是一般农户拿得出来的。更何况,贝壳,也是极为贵重的东西。宝贝,这个词形容极为珍贵的东西,宝与贝一起说,是因为贝壳在当时,算是硬通货,跟钱是一个概念,所以是宝。
“更何况,那老婆,还会弹琴,这是什么概念?居然有精神追求了。什么样的家庭,才配有琴?更何况,在当时,学艺术的家庭是什么家庭?这老婆的娘家,肯定是个大户人家,要不然,哪有钱培养女儿这个爱好?大户人家的女儿,会嫁给什么样的人?你品,你细品?”
这就很明显了,小袁以检察官的目光,抽丝剥茧,终于让这首描写平凡家庭诗歌,露出不平凡的背景来。
冬子终于不得不承认:“好吧,这个家庭肯定还是有些钱的。毕竟,就是在今天,学钢琴的负担,也不是哪个家庭都承受得起的。”
冬子的退让,让小袁兴奋起来。征服一个男人,打倒他并不厉害,让他认同你的观点,说服他,才是最大的胜利。当然,要真说服一个跟你赌气的男人,是不可能的。冬子面对小袁,是不设防的善意,他不会为了面子,跟小袁死杠。
在我们今天的朋友圈里,总会有一些杠精,要么是不管你的观点有没有道理,他总能找话题来反驳你,表现出不服的状态,以证明自己的不凡。这其实除了讨厌,没什么意义。还有一种人,就是故意把天聊死的那种,完全不配合。这种人,除了没朋友,没其它可能。
“更何况,这种农业时代的爱情,在今天已经开始变质了。”
“爱情,在今天,不就是男女之间的事么?”冬子虽然没直接否定小袁的观点,但从这个疑问本身,就是最大的反驳了。毕竟,从春秋以来,男女之间的感情,都与今天没多大区别,不管你说是身体原因灵魂原因还是地位金钱,不至于到质变的程度吧。
再说,什么农业社会工业社会的,难道西方发达国家,早就进入工业社会,他们还能够玩出新花样来?
此时,小袁望着天花板,仿佛凝视苍穹,喃喃自语,仿佛念诵天机。他估计是酒喝多了,冬子当时这样想。
“存在决定意识,这是跑不掉的。况且,单纯的质变是模糊概念,可以投机取巧。但量变,自从数字化时代来临后,变得可以计算与度量后,投机的技巧,路被赌死了,爱情的奇迹,越来越难以发生。时间流逝以感觉为基础,平静的乡村不复存在。”
这一通话去里雾里,冬子伸手,企图去摸小袁的额头,这人是不是发烧了,尽说胡话。小袁察觉了,脑袋向后一仰,手上做了个交警那样停车的手势,冬子意识到,对方并没有昏头。
“叫你莫说哲学,你非要说,啥意思呢?”
把哲学搞得像神学,冬子此时也有点状态了,对方既然要表演,就给他机会。
一听说冬子要听,小袁两眼怒睁,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挟了一筷子菜,大喊了一声:“过瘾!”冬子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菜的味道过瘾,还是说的酒,还是说两人的聊天,反正,一个兴奋的人,会传染情绪,冬子很少看到一个人这种状态,充满了好奇。
“我们刚刚从农业时代走出来,更何况,很多人虽然在工厂,但老家在农村,所以我们习惯了那种生活节奏与思维方式,这就叫存在决定意识。在我们心目中,生产生活节奏慢,所以爱情,甚至所有感情,就有时间上的稳定性,对不对?”
此时冬子完全插不上话了,对方正嗨,也没有让冬子回答的意思,他继续说到:“从前的一切都很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的光阴只够爱一个人,所以,爱情到婚姻,就有赌博的意思,因为,那种节奏下,你如果中途想换,来不及。更何况,古代的人,寿命也不长,死前,大多还年轻,身体中的荷尔蒙还在。”
这一段啥意思,冬子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但可以略微体验出其中的意思。这一段,与他最开始和最后的话有关,哲学与光阴,节奏与意识。反正,有一点冬子觉得是对的,以前人们的爱情和婚姻,确实比较专一。
过去,人们对这种专一性努力讴歌,说是多么伟大的白卷偕老。按小袁这个意思,其实是节奏慢,寿命短,来不及不专一,你就老了。况且,两人的性吸引还在,总有维持的理由。
而小袁继续进入望天花板的状态,进入沉浸式思考。自语的语速,变得更快了,不像一个酒疯子,因为酒疯子说话不利索,口齿含混。但小袁说话很清晰,更像一个精神病。
“工业化的机械消灭了联想,杀死了诗人,虽然有人还在写押韵的东西,但已经没有精神上的诗歌了。布尔代数消灭了哲学,就连你只比我小两三岁,就已经讨厌哲学这个词汇了。电脑普及消灭了社会学家,统计数据就可以得出社会规律,我们学文科的,没有理工科的人挣钱,你没意识到吗?”
这一段究竟是推理还是排比?冬子搞不清楚他的修辞手法,但知道,他可能进入某种模糊的酒神状态。
他每次一大段叙述后,总得要吃口菜喝口酒,仿佛是为了酝酿某种情绪,然后变得大声起来。也许不吃菜,没有酒气相助,他的气势起不来。
冬子无话可说,只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朋友,喝酒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冬子不需要问,他会自我解说的。
“诗歌是一个失传已久的技术了,可笑的是,我小时候,还曾经梦想成为一个诗人。如果真向那方面努力,我恐怕要向你讨饭。因为诗人的工具是联想,是通感,是突然的灵魂出窍。”
冬子觉得,小袁天生有诗人的气质,比如现在,他就有一种灵魂出窍的神态。
“但是,机械不允许,它用规则用连接用标准部件,打破了人们随意自由的想象。更可悲的是,这个时间不长,我们好不容易稍微适应,在规则中心安理得后,突然,数字化时代又来了。”
此时,冬子好像有些感觉了,问到:“工业化与数字化,都是取代了农业社会,但有什么区别吗?”
“西方的工业化虽然早,但也蔓延了几代人的时间,人们适应起来还是渐进的。在中国,只用了三十年,就迅速进入下一阶段。过去的文学,从人文主义到现代主义到后现代,总得有个稍微自然的过渡,让人们对未来有所准备。今天的中国,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就完成别人几百年时间的转换,太快了,任何人都来不及。”
“你这扯得太远了吧,这些我们探讨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
“嘿嘿,哲学家是用逻辑研究事物的。那么,自从出现布尔代数后,从量变到质变,就不需要简单的逻辑推理了,只需要数学模型,就可以算出来,极大地压缩了人们的想象空间。人们不需要哲学家的想象与推理了,人们只需要计算。计算机普及后,社会中好多现象,不需要社会学家去分析个案,只需要在网络上搜集数据,就可以精准定位大部分人的喜好,让想象更没有发挥的空间。你说,在今天人人的社会分工被精准定位时,你还有什么自由?唯一的自由是思想的自由,是想象的空间。把这些价值都抹杀了,你是一个部件?你是一个节点?还是只留下某个数学符号?”
他还是没有解释冬子的问题,这事,只是推理上的,与我们的生活,好像没那么大的关系。
他吃了一口菜,喝完一杯酒后,夸张地打了一个嗝,作出了进一步的说明。
“我们文科生原来也算是天之娇子,在古代是求道的,而理科生,在古代属于术,文科高于理科,在中国存在几千年了。但是,在今天,从挣的钱来说,反过来了。这不是别人嫌弃我们,只是我们对生产的作用,变小了。以后这些作用,会进一步缩小,我对自己的前途感到悲哀。”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他终于说到与生活有关的东西了。
“假如你炒菜看菜谱,上面写着:盐少许,味精适量,那是农业时代的做法。在今天,会规定你盐多少克,味精多少克。正确的做菜方法,从经验到实验,从操作熟练水平到考察化学配比方案,甚至,不得不在厨房架个天秤,有趣没趣?”
以冬子做菜来形容,就好理解多了。
“你在网上打游戏,填颜色,你是老大,但每一种颜色,或者每一种协调程度,原来我们从感观美不美上定性评价,今天在电脑里,每一种颜色的配比,都有数字化的打分,对不对?”
这个不得不承认,许多看起来很美的填色作品,也没打到冬子那样的高分。但冬子是凭直觉,并不是凭数字得到的。
“与爱情有关的,有一个词叫颜值。你应该听说过吧?好看不好看是一种感觉,是爱情的重要基础,它也被数字化,可怕不可怕?”
冬子豁然开朗,原来归结起来,感性被压抑的时代,就是数字化的负面结果。
“那么,这个时代的爱情,还剩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