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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高山大海,不知道自己渺小;不入人群纷杂,不明白自己微不足道。
前一句指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人是自然的产物并且是它的一部分,人类从几百万年以来,身高与体重变化并不大,在猛兽与大山面前,始终是显得渺小的。自从有了思想,人们可以想得很大,就有些忘乎所以。但只要离开城市离开人群,你直接面对自然,你就会重新感受到,这是客观的事实,不要把自己放大。放大的工具,只是你的思想。
后一句是指人在社会中的地位,我们在人群中被精确定位了,以至于长期处于自己定位中,无法自知,外面的圈层。当你重新观察一个新的人群时,你发现,自己必须得重新思考自身的地位。
冬子在火车上,看外面的风景,高山与河流,田野与山坡,隧道与平原,一晃而过,这种速度感清晰地打入眼帘。但他依然自信地保持着稳定,座位没动,周边的物品没动,仅是火车在动,所有看过的景物,都向后撤,冬子觉得有些玄幻。他没有读过佛经,他不知道“舟行岸移”这种深奥的哲学道理。但是,他学过物理,知道参照物与相对位移的概念,当然也明白,什么叫惯性,即牛顿第一运动定律。
空间的感受让冬子知道渺小,但时间的感受却更直接一些。进入南方山区,隧道与桥梁组成了铁路的主要部分,那突然变幻的明暗变化,如同昼夜交替的样子,以始料不及的方式突然替换。假如过一个隧道如同过了一个夜晚,出了隧道,就像是来到白天。那么,在火车上,夜晚与白天的长短是不一样的,这打破了冬子的习惯。因为以前总觉得昼夜各二十四小时,是天经地义的。
冬子没有农村生活的经历,他不知道,昼夜的长短是随季节变化的。只要你在农村生活过,你就知道,那种单纯把太阳当白天、把月亮当夜晚的认识是多么不靠谱。有时候,太阳还没出来,月亮就落山了。有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而月亮还挂在西边的半空中。这种不规则的交替,其实就是自然。
夏至白天最长,冬至夜晚最长。这种常识,农民们都晓得,但冬子没有这个概念。他是已经被城市和工业文明精确固化了的人,早已疏离了自然界。他又没聪明到,可以理解相对论及时空扭曲的程度,他不知道,时间与空间概念的相互依存,其实都是人为的认识观念。世界的现状中,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为了叙述方便,假定它们有,也是互为变幻的。
比如冬子,目前坐在去广东的火车上,如果你按空间算,这是一千多公里的旅程,这个旅程的感受,就是二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假如他坐飞机,同样的空间距离,只需要两个小时。也许,你度过这个空间的感受,不过是空姐递来的饮料,以及比火车上还难吃的飞机餐。
人们的第一次远行,最好不要太快,因为你脱离了感受自然的机会。但也不是越慢越好,那会让你的感受支离破碎。坐火车是个很好的方式,既接地气,又不至于迷失于路边的野花。
冬子在火车上,看各色人等,也融入了一个大杂烩的人群生活之中,感受了接地气的生活。
“厕所堵了,列车员也不来清理一下。”有个年轻男子在车厢接头处大声感到。而列车员就是厕所对面的小屋子里。但她好像没听到一样,并没有出来。
冬子正在思考,这个列车员的服务质量这个问题时,背后一个人却说到:“你慌啥,出门人,那讲究,马上要到大站了,你不喊,她自己会出来清理干净的。”
一般火车到一个大站,估计就必须要进行必要的清理作业,估计还有领导来检查,所以,列车员必须清理。这些常识,冬子也是听到周围人闲谈才知道的。
如果把列车员服务的质量当成一种管理的话,冬子想,这种过大站必须清理并检查的方式,也是管理的一种程序。就像火车分为特快或者直快一样,数字化规范型的管理,可以从大体上规范服务质量,但保证不了细节。
冬子回想自己当年卖羊肉串,就没有这种工业化流程管理的思维。父母亲在前期制作时,全凭经验,在烧烤时,全靠火候,这些都是可以用感观来体验的。而工业不行,得靠程序。而质量判定的方式,羊肉串是靠顾客的口碑与评价,用嘴说出来的。就像那个旅客,对服务员大喊大叫。这在工业文明中不起什么作用。起作用的,是它的管理流程。
冬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很喜欢思考不一样的东西。
而在这人群中,人们的谈话辽阔而散乱,更让冬子长了见识。下面录一段对话,说话都散乱地站或坐在一个车厢内,但话题的流转却完全没有规则,其变化迁移跳跃的速度之快,超过了一个豆瓣的旅行。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你站在那里闻臭吗?”说话的是身后的人,但对象却是站在那厕所边上的那个年轻男子。
当然,这话完全没逻辑,前者指的是如何解手的问题,后者指的是嗅觉,但是,听起来,却感受那么自然。
“老子想抽烟,甩一根过来?”
这就跳跃了,但却自然地解释了理由。并且发出了请求,很合理的样子。
“那边睡人了吗?”
这个问话比较突兀。但门口的年轻人却迅速地摇了摇头,此时飞过来一支烟,被年轻人立马接住了,他转身向两车厢连接处走去,放弃了厕所闻臭的形态。
背后的人说到:“有烟时嫌我烟孬,没烟时,我这孬烟也香。”
冬子明白,这大概是两位朋友。背后这个人平时抽的烟差些,平时被那个年轻人看不上。估计那年轻人此时烟瘾来了,差烟也能抽了。
谁知道,站着的小姑娘的爷爷却说了一句仿佛不沾边的话:“只有享不了的福,哪有受不了的苦呢?”
好有哲理的样子,洞明世事的味道。
“咋不是嘛”过道那边的一位大妈接腔了:“这个绿皮车还可以抽烟,要是坐动车,抽烟罚款,500!”话音如此斩钉截铁:“动车我上次坐过的,哪里都没闻到烟味。”
一种高级的感觉傲视群雄。但普通人的火车上哪容得你轻易装优越感?马上有人讥笑过来:“飞机上也闻不到烟味,未必是在天上,风大些?”
全车厢开始在哄笑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氛。这是什么逻辑与反驳呢?冬子不太明白,从情绪上讲这是一种讥笑,但你不得不说,也有一种幽默。为了捍卫自身一被别人的优越感打垮,居然用了如此高超的艺术手法,叹为观止。
但是,就轻易地停止人们装13的欲望吗?在这拥挤而肮脏的空气里,人们用话语来舒展久屈的灵魂。一位大哥开始了:“也不是说享不了福,但是身体它不允许啊。现在天天吃肉,搞出三高出来,以前红苕土豆,还健康些。”
自夸与自嘲的平衡,应该没什么说的吧。但是,他假装悟道高深的手法,还是激起了某个年轻人的警惕。“吃肉就算条件好了?在美国,穷人都是胖子,富人才健康呢。富人就天天吃营养餐,土豆泥或者蔬菜沙拉,还要打高尔夫消化去,那才叫富人,晓得吧。”
这一下就打击了那们胖子的嚣张气焰,但胖子真不是吃素的,他反唇相讥:“说得好像你去过美国似的,美国人吃牛排,那不是肉?”
这两人表面上是敌对的,以一种貌似高深的外国生活来装点自己的见识。这可惹怒了一群农民出身的旅客。马上就有人提出:“美国人吃肯德鸡没错吧?也没见得高级到哪里去,哪个没吃过似的。牛排,我还排骨煨汤呢。”
这种争论,根本主题并不在内容上,关键在气势上。争论的目的,也不是因为事实,而是因为输赢。普通人的生活被琐事所缠,平时的生活中,已经被现实时刻教育。在这火车上,再被人秀优越感,不出来为自己的心安理得而斗争,那是没志气。
通常人们在生活中受够了气,在熟人面前装够了客气。在火车这个平等而无需负责的人群里,想享受一下平等安然的氛围,居然被装13的人破坏,是可忍,叔可忍吗?
“要说呢,过去吃得差,也别瞧不起。”另一个声音传来,仿佛有河南口音,很苍老的样子,但有一种历经沧桑的饱和度:“吃糠咽菜的日子,上了岁数的人都过来了,今天的生活确实要好些。但是,我看农村,长寿的人,都是这种吃糖咽菜的。城里的人,恐怕进医院的人数,还要多些。”
为最底层的人找出快乐的理由,就是做慈善,他这一席话,终于得到普遍的赞扬。因为赞扬与群体的力量,就有人开始发挥:“医院进多了,不光身体不好,还花不起那个钱。不是有人说了嘛,前半辈子拼命挣钱,后半辈子花钱买命。”
这话本来也不合逻辑的,却深深触动了冬子的心灵。他想起了父亲,那个叫陈林的人。他的身体天生应该是好的,他是部队出来的,肯定底子好。为了挣钱,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工作。一天睡眠时间不过四个小时,这样坚持了十年时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苦呢?
但是,这种拼命挣钱,结局比花钱买命都不如。当他病倒时,连花钱买命的机会都没有了。他把花钱买命的机会,留给了母亲。母亲住院的几个月时间里,花钱如流水,把父亲积蓄下来的辛苦钱花光了,却仍然没买回来命。
他们在比惨,但是哪个知道,没有人比我父母惨。冬子此时内心中,有一种羞愧,甚至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为什么,付出辛劳与金钱甚至生命的是父母,自己完全没有付出,却活得好好的?
周边的话题继续活跃,冬子也迅速地把自己从自责的低沉中转移了出来。毕竟,长期沉浸在痛苦之中不是好办法,心理自卫的机制会起作用,让你选择性逃避。况且,这种谈论方式,是冬子所不熟悉的,他们的生活细节,也让冬子感到新鲜。
话题已经转移到比惨的方向了:“要说吃糠咽菜,那还算有吃的,但是,没钱吃油吃盐,可是个大问题。”依然是那河南老者的口音,沧桑的道德感,占领了话题的高地。“这次家里腌了点肉,给我姑娘带到广东去,她就好这一口呢,虽然他买得起盐。但是我们过去,盐这样抛洒,哪个敢?”
小姑娘的爷爷依然站着,他的孙女已经被他塞到座位下面的地板上睡着了,毕竟已经到晚上,外面只剩下隐约的光,而远处的灯火已经荧荧闪烁,夜晚来临,孩子就要睡觉了。但大人们,谈兴不减。爷爷说话接上了老者的接力棒:“我们一家人,一年种棉花,就是为了油盐钱,要不是棉花,哪里打油,哪里吃盐呢?”
“种棉花最辛苦了”那位说动车的大妈放弃了装高档的姿态,变得亲民起来,看样子,她的农民身份更让人认同。“从整地育种到中间的五打到最后的摘花,麻烦死,种一季棉花,腰都要垮,头发都要掉多少的。”
冬子背后的年轻人显然不太懂:“头发怕是要白多少吧?棉花是白的,弹棉花的,全是白头发。”
这是幽默,弹棉花与种棉花不是一个工种。
“你们没种过不晓得”孝感口音的爷爷显然是站在大妈一边,以年龄划清立场界限。“要论辛苦,超过种麦子一倍。”
又一个声音传过来:“对啊,要不然,前几年,我们老家还有人结队跑到新疆去摘棉花的,也挣得到辛苦钱的。我们现在内地不种它了,都出去打工了。”
“既然那么累,新疆为什么种呢?”年轻人不太理解,估计他没摘过棉花。
久不说话的,冬子对面的推销员突然开口了。估计他没做过农活,没多少发言权。或者,他作为一个上等人,不屑于参与这种低档次的讨论。但此时,他也同大家一样,挤在这个车厢,睡不着。
“人家新疆,从种到管,全是大农场,机械化的,当然不累了。只是收棉花,机械还不过关,所以要请人。如果你到新疆去过,你看过人家的棉田就知道了,那才叫一望无际,那机械,才叫大呢。”
“究竟有多大?”有人要细问。
推销员觉得成为话题中心的可能性开始了,他当然不放弃这个精神放松的机会。“这样跟你说吧,我是去过的。这火车,当然,我当时是坐汽车经过的。我就拿火车来比喻吧,毕竟这个车也不快,跟新疆的汽车差不多。新疆的汽车,那路才叫笔直,一脚地板油,可以十几分钟不松,一百多码,比这火车还要快。”
这话题留下了许多活扣,有许多值得问的细节。比如,什么叫地板油,路笔直到哪种程度,一百多码的汽车速度是个什么概念。但是,旁边的人岂容他心情发挥?岂容他如此长时间占据话题的机会?接下来的问题从语气中就表现出不耐烦的意思。
“你就说那棉花地有多大吧。”话题的突然收敛,让推销员也不得不直面结束语了。
“这样说吧,这火车开半小时,一块棉花地还没跑出去。”
他本以为,这会收到大家惊奇的赞叹,冬子也是这样以为的。但是,收获的只是一句很平淡的回答:“那是比较大。”
为什么只有这种反应呢?其实,大家是不愿意露怯。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就少发问,搞得像个小学生似的。我问多了,未必你就成了我的老师?这是万万不可的。因为,不允许任何人秀优越感,是共同谈话的前提。
优越感是如此之重要,甚至可以决定人们的生活态度。它像空气一样,平时你看不出来,但少了他,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凭什么生活下去。
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幸福感是比较出来的。比身边的人有一个好处,都会给你带来优越感。如果你事事不如人,你会嫌弃自己,甚至觉得自己活着简直就是个罪恶。
而底层民众,最害怕别人在自己面前秀优越感。毕竟自己的生活本就不优越,自己自认为的优越点是那么少,你再来我面前秀,把我活着的理由比没了,那就涉及到自尊,甚至涉及到生活的意义了。
话题的短暂停顿并不影响有人找出新的话题,如果自己的一个话题能够引起大家的注意,自己也可以找到一点优越感的。
“要说田地大,终究不如大海大,那海边的渔民,田地是世界最大的,他们还不需要种,只是出去收,也不见得他们有多富。”
这背后的年轻人,话题跳跃、思路飘忽,总能够不走寻常路。冬子甚至有好奇心,想站起来仔细观察他说话时的表情与状态,但觉得行为过于明显,怕引起别人的猜测,把话题转移到他头上了。
你可以用话题成为中心,但你本人不能成为人家话题的中心。
“谁说没得种田的?种海的才发财呢。”对面的推销员见多识广,话题上的优势明显。
“种海是什么意思?咋种?”孝感爷爷倒是感兴趣。
“那还不晓得?”另外一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把话题抢了过去,这让推销员很失望。“比如我们吃的海带,你以为是渔民在海外面捞起来的?是他们种的,在海里搭上架子种上,到时候去割,才辛苦。但是,确实收获很大,要不然,海带、紫菜,不会那么便宜。”
这个人的话,有事实有证明,逻辑是健全的。成功地引起了大家的讨论,并且得到了发挥。
“未必我们吃的海鲜,都是种出来的?”
“那也不全是,好多还是出海打回来的。但是好多海鲜确实是种出来的。今天全国人民都在吃海鲜,光靠打,有多少呢?主要靠海边的网箱养育。况且,如果只靠望天收地打,海鲜就太贵了,你吃得起?”推销员成功模仿了前面人的说话方式,成功地抢回了话题的主导权。
用价格来估产量,用产量来说明收获方式,这是一个合理的逻辑,大家不仅听得懂,而且也感兴趣。
“海鲜吃多了,我听说会有痛风的毛病,吃这东西,也不是越贵越好。”另一个人迅速转移话题。话题这东西就像是抛绣球,不会在一个人那里占据好久的。
“我前几十年根本就没吃过海鲜,不也过来了?海鲜吃多了得病,这就是享不了的福,我说得对不对?”孝感老爷爷居然把久已失去的主题拉了回来。
冬子却想到了另外的人。他想到了青山那些拆迁户们,李雯的父亲母亲,都是享不了福的人,有钱就泡妞泡小白脸,还有吸毒赌博丢了命。那个叫矬子的家伙,也是享不了福,他走上吸毒这条路,注定命不长,这比生病痛风还要拐。
但是,没有吃不了的苦,这句话,冬子却暂时体会不过来。他父亲是一生吃苦的,但最终倒下了。他母亲一生被病折磨,也是吃了一生的苦,还是倒下了。没有吃不了的苦,那父母就不该去世这么早的。
也就是说,这话是有问题的。但问题在哪里呢?冬子想不太明白。
其实,他不知道,这句话有一半的作用,是安慰那些正在吃苦的人。他们吃苦时会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事,完全是人生的正常状态。而享福的人,恐怕有不明之灾在等着,没什么好羡慕的。
这种以苦为乐并不高尚,只是一种贫困的安慰剂,让他们心安理得的走完一生。而真正以苦为乐的崇高境界,必须在伟大目标的指引并努力下,才有意义。
此时的冬子,既没有所谓的目标,也没有所谓的经历。他的前途,只不过是被火车拉到另一个不知道的地方。
如果前途未卜,苦乐均无意义。如果目标不清,祸福从何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