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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讲述了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
二十年前,她十四岁,父母正在操心为她找门好亲事。
张家在上京是大族,不管姻亲关系,还是口碑人脉,都很不错。而且张家世代诗书传家,人品清贵,家中儿女教养甚为重视,礼仪规范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张氏在她们这一辈算是出类拔萃的,想挑门好亲事,一点也不难。
张氏自小懂事,闺范刻到了骨子里,从没让父母操过心,亲事上也没有任何意见,说全由父母做主。
可命运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她于危机之时,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在别人家园子里做客,姑娘们玩游戏,玩着玩着走散了,她不小心走到湖边,迷了路。若等人来寻,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她便让贴身丫鬟试着走远些,找人问路,她自己则坐在湖边大石上,安静的等。
那是三月初,天气不怎么好,坐着坐着,张氏有点冷,想下来走走。岂知湖边潮湿,大石底部长满青苔,她一时不察,整个人往前跌倒,跌进了湖中。
湖水冰冷刺骨,她不会游水,越挣扎越绝望,手脚变的僵硬,意识慢慢飘离……然后有个人,抱住了她的腰,带着她往外游。
湖水并不浑,可张氏意识模糊,也没力气,根本转不过头看一眼救她的人。只看到在水里徐徐飘扬的月白衣角,以及挂在这人腰间的一对玉玲珑。
她晕了过去,昏昏沉沉中吐了几次水,隐隐约约听到男子温声呼唤安慰的声音。
然后,她呼吸平复,眼皮颤动,慢慢醒了过来……身边围着一圈小姑娘,她的贴身丫鬟在一边,哭的像泪人似的。
她视线环绕一圈,发现没有男人,连小厮都没有。她缓缓呼气,苍白着脸解释说一个路过的婆子救了她,把她救上来就去找人求救了。
丫鬟扶她起来时,她觉得腰后有些硌,手摸过去,攥住了一样东西。回家后发现,那是救她之人腰间挂着的玉玲珑之一,大概是那人把她放到地上时压下来的。
丫鬟抱着她一直哭,把她身上衣服全部脱下细细检查,说湖边石头上有好大一滩血,以为她受伤了……
张氏没有受伤,只是略受了些寒气,汤药养一养就好了。她没与任何人说过玉玲珑的事,下意识把这个当成秘密,她知道不应该,可她是十四岁的小姑娘,遇到这种事会胡思乱想很正常。
她允许自己放任一个月,一个月后,就要把这事全部忘记。可在一个月的最后那一天,她遇到了崔洛。
因为是最后一天,她有些忍不住,把玉玲珑放在荷包里,带在了身上。一个人无聊时,她拿出来把玩,那么巧,崔洛偶然经过,看到了。
崔洛看到玉玲珑眼睛微睁,嘴唇半张:这东西怎么在你手里?
张氏见他面上有惊讶,有想不到,显是认识这玉玲珑。可他神态大大方方,没有半点不堪的猜疑,下意识问了一句:这是你的东西?
崔洛看着她,慢慢的,耳根微红,轻轻点头。
张氏又问:是丢的么?在何处丢的?
崔洛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摇着头否认:许是我看错了,我未曾与姑娘有过任何接触,此玉既在姑娘手里,便应是姑娘之物。
此举好像在故意避嫌,为免污了她名声。张氏非常感动,悄悄问了一句:那日于湖中救我的……是不是你?
崔洛垂着头,非常小声的‘嗯’了一句。
……
少女怀春,英雄救美,每个姑娘大约都过不了这一关,再理智再聪明,被情思所困时,眼界都会变窄。而且崔洛相貌英俊,气质上也很能骗人,那时张氏心性还不成熟,自然就将其挂在了心上。
崔洛也极会来事,刻苦读书,不尽女色,对张氏热情守礼,最后还托上京崔家到张氏府里求亲。
张氏父母本来有些不同意,崔洛虽然获封侯爷,但这爵位并非靠实力取得,其人长于乡间,性格习惯都与大族不符,他们担心张氏嫁过去吃亏。
可张氏决定了,她要嫁。她觉得崔洛于她有救命之恩,又对她有情,就算哪天这情份淡了,只凭着救命之恩,她都应该牵就,再者,她认为,有侠义心肠,心地善良的人,品格都差不到哪去。
……
洞房花烛夜,崔洛饮醉归来,二人旖旎之时,张氏拿着玉玲珑,脸庞羞红,说夫君当时腰间挂着一对玉玲珑,如今……也该团聚了。
崔洛却长叹,道那只也丢了,还说这对玉玲珑是他爹娘唯一留给他的念想,面色非常沉痛。
张氏很难过,猜想或许是救她之时丢在湖里了。即是父母之物,就算不贵重,意义也不一般,她觉得崔洛一定比她还难过,于是默默将玉玲珑收起,压在箱底,再不提此事。
起初,两个人很恩爱,崔洛很疼张氏,对她很好。可两年过去,崔洛变了,开始总在外面流连,置外室,纳小妾回来。而且不知道她哪里惹了他,他对她越来越挑剔,两人常有矛盾。
久而久之,张氏也发现,崔洛为人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善良大气,他自私自利,爱耍小聪明,身上不堪的毛病一堆,偏偏面上装的好好,是个十足的伪君子。
可是自己选的路,再苦也要走完。张氏索性抛开情爱,只记着救命之恩,认真替崔洛打理内院。这样保持下去,没有找回最初的恩爱,可起码她的心不会痛了……
一直到七年前,汤南庄一事。
在这之前,张氏知道侯府里有宴安这个人,也知道他气质容貌俱佳,颇有风骨,却从未留意过。
汤南庄突然遇匪,情况危急。相处多年,张氏早已不是当年的无知少女,她深知崔洛本性,让他像个男人似的站出来是肯定不行的,便提议自己带人做诱饵引开恶匪,崔洛带着儿子撤离。她知道,崔洛再渣,对自己的骨血还是知道保护的……
崔洛立刻答应,在她意料之中,可宴安自动走出来,愿意留下帮忙……她很诧异,宴安是个文士,再才高八斗,对上恶匪,也是没有胜算的。
情况危急,留下很大可能会死,少有人愿意主动留下。崔洛急着走,不管是谁,只要能留下他就很高兴,见人数不多,他还强令几个仆人留下……
崔洛离开后,张氏与宴安商量着,用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与匪人周旋,身边人越来越少,到最后,竟只剩她们两人。
宴安在这段时间里,展现出的才能和勇气让她钦佩。他虽不勇武,在面对数十人的恶匪时,半点不慌乱,能用言语急智将人忽修走;他懂得各种办法,能在深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辨别方向,会寻找水源;能找到各种奇形古怪的吃食,还能把食物味道做的不错;能在别人都绝望时鼓舞人心,让大家不要失了心气,坚持就会有希望……
最重要的,有一日宴安下水捉鱼,取下了身上零碎之物,张氏看到了与她压在箱底一模一样的玉玲珑。
张氏当场就懵了,指着那个玉玲珑颤声问:这是你的?
宴安面上依旧带着平和温笑:是我师父留给我的,本来是一对儿,不知道在哪丢了一只。
随后宴安下水,张氏坐在原地绞着帕子,心内冰凉。
待宴安上岸,她咬着唇,看着宴安左眉的伤,问是怎么弄的。
宴安摸了摸伤疤,似有些羞愧:以前有次下水不注意,撞到利石划破了。他还一边说话,一边将草帘子转了个方向。
她问他做这干什么,他道:我听你声音有点哑,像是着凉了,得注意保暖……
那一刻,张氏背过身去,眼泪立刻决堤而出。
竟然是……如此……
竟然是如此么!
张氏回想以往,发现她记忆里宴安的身影很少,她对他几乎没有印象,就是偶尔遇到时,这个人会像所有君子一样,行礼,侧避,连正眼看她都很少,更别说有其它意思。
可认真想想,好像很多次她遇到困境的时候,就会听到这个名字。比如崔洛闹的太过分,她羞愤难当,气的不行时,杜妈妈会来传消息,说宴安把崔洛劝回来了;比如有桩麻烦事难解决特别发愁时,崔洛会很难得的出现,得意的说他有办法,她以为崔洛好歹是顾着这个家的,然后会有证明,这主意是宴安想的;包括她生崔治之时难产,性命危急,崔洛不在家,是宴安顶着大雪,请来妇科圣手,帮她过了那一关……
若这些都是有意为之,她很难想象,宴安为她付出了多少。
之前不谨慎,赔上了一段不幸福的婚姻,张氏就特别想知道,宴安对她到底如何。可宴安表现极为平常,对她非常有礼,她一点看不出他心意。
直到有一天夜里,她半梦半醒之时,宴安替她掖被,颤抖着手指碰了碰她脸颊,又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离开,良久,叹息着低唤她的名字:三娘。
……
张氏说到这里,忍不住偏了头,深呼吸。
她擦擦眼睛,平复情绪,才再次转头看向卢栎:“事情过去这久,提起来还能哭,你张姨也是没出息。”
卢栎握了握她的手,很是心疼。
宴安整个人身体绷的紧紧,震惊的看着张氏:“你早……知道了?”
张氏没理他,继续与卢栎说话。
之后,她大概猜到了宴安想法。宴安救她时受伤破相,怕毁她闺誉,急救过后,见她将醒匆匆离开。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对她生情,但此事后,她很快与崔洛定亲,成亲,宴安看到结果,便什么都不能做。
崔洛……崔洛没亲眼看到宴安救她,但他认识玉玲珑,又有几分小聪明,惯会哄姑娘,顺着话头就知道怎么表现。当时他急需要一个名声很重的妻子,张氏身份地位都不错,人也长的漂亮,既然有机会,当然要利用……
崔洛得意取到了张氏,又不高兴张氏记着以前不放,所以才常闹。至于与宴安么……
张氏冷哼一声,“这就是个白痴,抱着见鬼的信义不放,也不看看他付出的对象是谁。”
总而言之,就是崔洛以小人之心,愚弄着君子之气,有些古板的宴安,又将张氏玩弄于鼓掌,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非常厉害。
……
沈万沙听的直拍桌子,“这崔洛真不是人!”
张氏表示,她喜欢错了人,做错了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她已配不上别人,不想别人也被困住,别人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另起炉灶娶妻纳妾儿孙满堂……
她装着像以往一样,不知道宴安心思,不给他好脸,甚至面对他时会变的格外刻板凶戾,想各种办法赶他走,可这人死心眼的很,就是不离开。
张氏知道宴安留在侯府并不是真的想和她怎么样,因为礼教不容,世俗不容。他是君子,克己复礼,不欲自己难看,更不会伤害别人,尤其喜欢的人……他只是想离她近一点。
张氏赶不走他,就想先这样吧,她继续冷下去,宴安总有一天会淡,等他想开了自己离开,比她逼他离开可能还要好些。
“我夫虽是畜生,可我儿子没错,我不能对不起他。”张氏眼眸微阖,声音寂廖,“我害了宴安一生,无以为报,只希望尽所有努力,让他过的好。”
“我希望有一天,他想通了,能笑着过来与我道别。我希望他离开侯府时,无牵无挂,潇潇洒洒。我希望他日后有钱傍身,有地位无忧,有妻有子,儿孙满堂……”
张氏垂眸看着手里帕子,声音很轻,“我这一生,只希望他与治儿快快乐乐,平平安安。他们是我活下去的勇气,是余生的慰藉……所以有人想对他们下手,我怎么能不气愤?”
“我恨不得活撕了那些人!崔洛是自己作死,痛快的去了,若是他继续在府里瞎折腾,欺负我欺负治儿欺负宴安,我也会杀了他!”
这一番表述,卢栎几人都懂了。
张氏之所以以侯夫人之尊,亲手做这些事,还做的这么残忍,是因为别人碰了她的逆鳞。
“我对这件事反应这么大,是因为高诚的表现很不寻常。”张氏声音冷厉,“五年前,我曾机缘巧合救过一个姑娘,那姑娘将死,求我替她给她家人寄些钱财。她知道我是侯夫人,担心我嫌麻烦不答应,与我说了一些事。”
“她说她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暗桩,姐妹们少量在青楼,大部分都是伸入各层官家内宅做妾,应主子要求,在找一些图纸。她们主子神秘厉害,有庞大背景,少有人能惹。主子铺了一张大大的网,往官员内宅放小妾,外院放管家,控制掌握,侯府这样的人家,早晚会被找上来……”
卢栎听到‘图纸’这两个字,心中一跳,图纸……什么图纸!
他迅速与赵杼对视一眼,赵杼也双眼微眯,眸色冷厉,显然与他想到一起去了。
卢栎本想细问,可考虑到宴安在这里,他想了想,决定稍后与张氏单独相处时再问。
不知道张氏是不是理解了他的意思,对这个组织说的很少,只说那姑娘告诉了她一些组织的人特点,然后最近两个月,她发现高诚举止不正常,与这些特点相符。
“这背后□□,我不知道对方具体想干什么,但高诚明显是要拉拢宴安。”
宴安眉心微蹙,“我不过一介夫子,无权无钱……”
沈万沙拍拍宴安的背,“夫子不要妄自菲薄,你很才的。”
“他拿崔汾开蒙之事试探,是在诱你,只要你能上船,就证明能被攻破,他们会缓缓拿捏左右你,让你慢慢堕落,最后身不由己。”
张氏声音冷静,眉眼透着坚毅:“出事肯定有商有量好办,但这里面水太深,知道的多可能会有危险,如果要死,我一人足矣,遂我并未与任何人提过此事。”
“我小心翼翼护着头顶这一片天,解决高诚,一切看起来理所当然最好。我知道庞氏一直疑我弑夫,前些日子她又找到了小南,以及所谓的砒|霜证据……我便借此想了杀人之法。”
张氏表示,做为侯府主母,府里没有任何事能瞒得过她,庞氏打算,她一早就知道了。崔洛之死是没问题的,她有证人,所以一点也不怕。
她知道庞氏与高诚的奸|情,也知道崔杰知道这个事。她在街巷杀死高诚,官府会来,她知道庞氏一定会忍不住动手,所以冷眼看着,还加了一把力。
事情闹大,丑事爆出,嫌疑人增多,庞氏与崔杰肯定互相推诿。当然,若他们不按照她的想法来,她会适时添把火。总之,把高诚之死弄的扑朔迷离,像内宅情杀仇杀,力图骗过所有人视线,包括高诚背后主子。
而且她这样做,是因为知道暗钉还有一个。
她成功诱出了梅香。
梅香很聪明,很有耐心,可她与高诚是同伙,必须联系紧密,诱异舆论说她喜欢高诚很容易。
张氏知道梅香买过砒|霜。正好当天晚上庞氏与崔杰互相给对方下毒,她便又利用了……
她说知道她们打算收服宴安,表示愿意帮忙……她带梅香走进了冰窖。
“梅香再聪明,也只是个小丫头,我骗她还是能骗的过的。”张氏说,高诚的钥匙,是她放在梅香身边的,砒|霜,也是她放进梅香荷包的。
张氏说完,长长叹了口气,“这案子我自觉做的很成功,没想到……遇到了你们。我忘记了搜梅香的身,不知道她身上有另一枚剔红酒盏,也不知道宴安——竟然这么蠢,竟然跑来自首了。”
沈万沙很好奇,他看着宴安,“夫子为什么会来自首?”
“昨夜,他看到了我桌上的玉玲珑。”张氏苦笑,“那玉玲珑本就是他的东西,他如何会认不出来?”
“可这也只能让宴夫子知道你对他……和他对你一样么。”沈万沙话说到一半,转了个方式表达。
张氏感激他的体贴,柔柔看着他:“宴安虽蠢,却也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高诚屡次找他,他估计察觉出了一些不对的地方,梅香也会时不时骚扰他,他再知道我之心意……”
“当年汤南庄,我们曾在阴冷雨天遇到一支搜索小队,情况危急。我看到河中流水,恨为什么不是冬天,若是冬天,即便手中无利器,也可取冰杀人。”张氏悠悠一叹,“他估计是想起来了……”
卢栎目光颇为赞赏的看着宴安:“短短时间里,能想出一个几乎没有破绽的伪局,夫子也很厉害。”
张氏整个讲述过程里,宴安一直身体绷的紧紧,指甲掐的虎口发白,可以看出他心中必定诸多起伏。卢栎觉得他好几次都想开口说话,却生生顿住,静下来听张氏说。
他应该很爱张氏,不仅爱,他还特别尊敬她,甚至不愿意打断她的话,觉得那样很无礼。连张氏当着别人面骂他白痴,蠢,他也一点不生气……
这两个人有情,却因为误会生生分隔,默默喜欢对方,却不敢有丁点表现,不希望给对方带来麻烦,压力,甚至不奢望在一起,只希望对方一切都好。
卢栎眼睛有些热。
这样纯粹的感情……
对当事人来说很残酷,可他们这些局外人却觉得分外温暖,和感动。
突然手上一暖,是赵杼越过桌底,握住了他的手。
他回头去看,看到赵杼目光幽深,瞳孔里只有他一人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