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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眼睫挂着泪珠,贝齿咬紧下唇,看起来楚楚可怜,令人侧隐。沈万沙很不忍心,但还是轻叹一声,缓声道,“我真不是卢栎,他才是。”
商敏敏愣愣看着面容俊秀,气质温润,如天神降临般的卢栎,呜呜哭了起来,一头磕到地上,声音悲痛,“民女商敏敏……家姐商巧巧死于吃人伯府,权贵一手遮天,民女冤情无处可诉……求先生慈悲,帮民女检验家姐尸身,将那凶手绳之以法!”
小姑娘相貌清丽,但她哭的眼睛肿成桃子,嗓子也哑了,泪水将面前一小块地面洇湿,额上血渍混着灰土……说实话并不好看,还很狼狈。
可浓浓悲痛浸润在她骨子深处,顺着泣血悲鸣中呼出……但凡有点血性的男儿,都会不忍心。
卢栎浅浅叹气,朝小姑娘伸手,“你起来说话。”
商敏敏根本不敢去搭卢栎的手,好像特别害怕卢栎拒绝,抖着唇继续磕头,“求求先生……求先生出手……帮帮民女……”
现场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有那不忍心的,还高声喊出,“先生帮个忙吧,小姑娘太可怜了!”
……
商敏敏身体颤抖,心喜别人为她说话,又担心惹卢栎不快,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只继续闷闷磕头。
沈万沙头疼的不行,“我说这位姑娘,你能不能……先放开我的脚?”
这姑娘不论说话还是磕头,都死死抱着他的腿啊!明明都看到卢栎,也认真相求了,能不能饶了少爷!
商敏敏身子一僵,像被烫了似的立刻松开沈万沙的脚,退后两步又朝沈万沙磕头道歉,“民女过于悲痛,竟不知失礼,求少爷勿怪!”
卢栎叹口气,拉沈万沙过来,替少爷抚平衣角,顺口叫商敏敏起来,“少爷不会介意。”
沈万沙觉得自己今天受到巨大惊吓,心有余悸,半个身子藏到卢栎身后,对地上小姑娘说:“我不生你气,有什么话,你起来说吧!小栎子人最好了,若你所言为实,他不会看着不管的。”
商敏敏抬起小脸,双眼发亮,“真的?”
卢栎颌首,“你起来。”
商敏敏这才站了起来。大概知道现在自己模样狼狈,怕污了贵人眼,她转身拍拍膝上尘土,拿出帕子擦脸,粗粗把自己整理一遍,才转身朝卢栎沈万沙深福行礼,“民女商敏敏,见过卢先生,沈公子。”
卢栎端端正正受了此礼,“讲述你之冤情。”
“民女家住北街灯芯胡同,有一个姐姐……”
商敏敏把之前与沈万沙说的话又说一遍,贝齿紧紧咬住下唇,忍住没有哭。
卢栎听完,安静片刻,才问,“商巧巧之死,伯府如何解说?”
“说是得了急病……”
“你如何确定她是被别人害死,并非急病而亡?”
“家姐四月初十得休沐归家,当日申时回寿安伯府,第二日下午,家姐尸身就被伯府下人送回……什么急病一日一夜就让一个大活人死的透透,连见家人最后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商敏敏双眼噙着泪珠,“且家姐自小身体健康,病痛都少有,断不可能突染急病……”
商敏敏说话时,卢栎一直观察她,小姑娘悲痛是真,对伯府恨意也是真,但说这些话时,咬唇的力度大了些,眼神也有些许闪烁……不是内有谎言,就是有未尽之言,现下不好说。
事实上,平时‘健康’之人,或貌似‘健康’之人,因潜在疾病或机能障碍突然死亡的情况是存在的。卢栎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比如心血管系统疾病,呼吸系统疾病,中枢神经系统疾病,消化系统疾病……等等。
商敏敏表现悲痛,令人见之可叹,可一切仍然要以事实说话。
卢栎又问商敏敏,“你言曾去告官,官府可有验尸?”
“有。”
“结论如何?”
“说是急死,原因不明,有可能急病突发,也有可能是别的刺激,比如……吃错东西噎死。”商敏敏脸色微红,“家姐最是端庄知礼,怎么会吃东西不注意被噎死!”
“商巧巧去世了多久?”
“三日,”商敏敏听出卢栎话音,立刻拭净腮边泪,“我有好好看护家姐尸身,若先生方便,即刻便可验看。”
卢栎确有此意。尸体会告诉他很多信息,有时候比听人讲述还要仔细,“如……”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插话,“伯府权大势大,怎么会费心去杀一个无名小婢,还闹成这样子?小姑娘,你该不是想讹钱吧!”
这道声音尖细油滑,带着明显质疑,众人安静之时突然爆出,可谓刺耳。
商敏敏立刻转头,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喊,“我没有!”神情异常气愤。
可惜说话之人说完这些,就迅速钻到人群里不再冒头,商敏敏想找人对峙根本找不到。而且这人这句话也带来了其它方向,很快有人跟着质疑,“是啊,闹这么大对伯府有什么好处呢?伯府真要欺负个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小姑娘,什么招数没有,能任你瞎蹦跶?”
……
之前商敏敏求卢栎帮忙验尸,形容可怜,所有人几乎立刻站到她这一边,希望卢栎帮忙。卢栎与沈万沙若不帮忙,甚至稍有推却之意,众人大概就会质疑他们品行,可他们现在答应帮忙,商敏敏算是得偿所愿,大家除了好奇,想继续看热闹外,并无再多期待。
如今有人戳出这个方向,小部分心思不是那么纯善的人,自然也跟着开始寻思了……
人性就是如此,不管古代现代,时间空间,只要是人,都一样。
随着这样声音出现,慢慢的,舆论开始往寿安伯府偏,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商敏敏无礼取闹。她之于伯府,就像蚂蚁之于大象,大象要踩死蚂蚁简直易于反掌,连水花都不会起,今日结果,一定是商敏敏心思不纯,意图以家姐之死讹诈寿安伯府。
“是嫌姐姐死时伯府给的银子不够吧!”
“还是想拿个把柄,踩着姐姐尸体上位,到府里做个姨娘什么的,飞上枝头做凤凰?”
……
商敏敏找不到开始说话的人,一个人又说不过这么多张嘴,嗓子越喊越疼,到最后几乎说不出话……小姑娘委屈的不行,蹲下|身头埋在胳膊里,呜呜哭了。
她哭的那叫一个惨烈,卢栎都能看到她眼中泪珠砸起地上灰尘的样子……
沈万沙又往卢栎身后缩了缩,“女人哭起来好吓人……”这身体里得有多少水啊……
现场一片混乱,声音嘈杂的不行,卢栎觉得自己说话可能别人也听不到,干脆过去把商敏敏拽了起来。
商敏敏捂着脸,“我说的是真的……我没有骗人……也没有想讹人……”
“带我去看你姐姐尸身吧,”卢栎声音微敛,“死人不会说谎,她是染了恶疾急死,还是别人刻意杀害,一看便知。”
商敏敏连连点头。
卢栎视线环视四下一周,“事实未明之前,争论旁的无用,大家可先歇一歇,待真相大白,再决定骂谁。”
这话有些冷,也像带着刺,可他身份不俗,旁边还站着一个沈府少爷……围观众人一时卡壳,不敢再乱说话,“我等等着先生验尸!”
“对!等着出结果!”
“若小姑娘姐姐真是被人害死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咱们给小姑娘道歉,还可写万民书请命!”
“正是!若小姑娘满口胡言,意欲用此事讹诈……她也别给卢先生道歉,卢先生品性高洁,容不得这等人玷污,直接把她下大狱,这辈子也别出来害人了!”
……
商敏敏双眼冒火,登时跳到众人面前,牙齿咬的咯咯响,“便如诸位所言!我姐姐若是冤死,还请诸位出手,帮小女子讨回公道;若我商敏敏胡言乱语,存了私心,也别下大狱了,我立刻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不用活着了!”
“我商敏敏虽非男儿,却也知一诺千金,行事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良心!若我存了私心,便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魂魄飘于荒野,永世不得超生!”
小姑娘性烈,此话一出,现场同时一静。
稍后。
“唉,也不用这样……”
“刚刚到底谁说话,欺负人家小姑娘?”
“人小姑娘才多大,估计还没十三岁,这么逼,亏心不亏心!”
“年纪这么小,真要做错了什么事,也可以改么……”
……
现场气氛变化速度如此快……卢栎微微皱眉,视线再次环绕现场一圈。
沈万沙伸长脖子看了几眼,“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好像有人故意引导方向,乱人心思似的。
卢栎收回视线,拍拍沈万沙肩膀,转头唤商敏敏,“头前带路。”
商敏敏应了一声,带着卢栎等人往她家的方向走去。围观众人里当下没事,没那么忙的,出于好奇也跟了上来。
……
灯芯胡同有点远,半路无话,卢栎突然问商敏敏,“你可话要对我说?”
商敏敏回头看了看后面,见跟来的人只是远远坠着,应该听不到这里声音,便转回头,轻声与卢栎说,“家姐她……她还被人污辱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沈万沙相当惊讶。
“因此事事关家家姐名誉,小女子才没敢说……”商敏敏帕子印了印眼角,解释道,“我家东边邻居姓周,有一儿一女,年纪正好与我姐妹二人相当。周家父母早逝,家父心慈,虽然自己本事不大,但怜小儿孤苦,便把他们一起养了起来,也因如此,家中清贫状况才一直未能改善……”
“家姐与周家哥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虽未订下婚约,但彼此都已明了互相心意,周家哥哥一直等家姐赎身离开伯府,谁知……小女子不想伤人心,便把此事隐了下去,未与外人提起……”
商敏敏道,四月十一那日午后,她在窗下做绣品,伯府的人突然抬着商巧巧尸体进来,说商巧巧得急病死了。他们面上没一点悲悯之色,身上衣服也未有避讳,有人腰间还拴着红腰带。把商巧巧尸身随意放到院中,二人甩下二十两银子,警告她不要胡言乱语,便离开了。
商敏敏悲痛的不能自已,狠狠哭了一阵意识才回来,给商巧巧整理遗容。商巧巧穿着与昨日休沐归家时一样的衣服,裙下有血渍,除了下|体有伤外,颜面身体并没什么伤痕,完全看不出是怎么死的……
沈万沙眉毛皱起,有点想问是不是那种事做多了以致死亡,但商敏敏年纪太小,他有些不好意思提这种问题。
商敏敏似是看懂他神色,脸色微红,头偏到一侧,“家姐虽受了些伤,但看起来并不严重,不可能致死。”
“所以你怀疑商巧巧之死,与伯府世子有关。”卢栎沉吟。
“敢对下人出手的,除了主子还有谁!”商敏敏咬着唇,“家姐做事一向守规矩,日常来往的也是院内丫鬟,与小厮们都不算熟,而且近年家姐被提拔,专司书房摆设,书房都是主子们在用!”
“只凭这个,可不能说明凶手是寿安伯世子。”
“伯府规矩严,不可能容忍下人们胡乱作案,家姐若不是主子杀死,又能是谁?”商敏敏差点急出眼泪,“那寿安伯世子是个贪花好色的,有好几次家姐回来神色不安,提起可能被世子盯上,所以我才怀疑的!”
“这就有可能了……”沈万沙轻轻咂舌,那郭阳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来着。
……
几人说着话,很快抵达商敏敏家门。
商敏敏推开门,指引几人进去,“请——”
卢栎进去,视线环视一周。院子不大,但收拾的很干净,院中种着几株桃树,窗前还放了几盆花草,感觉很生动,很有活力……
就是太安静了些。
“小欣——小欣——我将先生请来啦!”商敏敏有些急切的往堂前跑,“我能为姐姐伸——”
话音戛然而止。
之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叫,“小欣,小欣你怎么了!我姐姐呢,姐姐——”
卢栎与沈万沙对视一眼,不好!二人赶紧往正堂跑去。
正堂挂着白布,当堂停着一口棺材,棺材前摆着供桌,桌上放着香果点心等祭品,还有一个小小香炉。香炉中线香大概刚刚燃完,卢栎能看到香灰中点点红丝,隐隐有白烟冒起。
可这棺材里,并没有人!
棺材前躺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与商敏敏年纪差不多,现下被商敏敏抱在怀里呼唤,口眼紧闭,面色苍白,不知道是死是活……
卢栎心神急转,立刻蹲下|身,去捏小姑娘脉博,又去探她鼻息。
很好,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
“把她放平。”
卢栎粗加入检查了下小姑娘身体,见她后颈有一片红肿淤痕,判断她应该是被人打晕。他掐了掐小姑娘人中,小姑娘没醒,他便把随身携带的苏合香丸捏碎了递到小姑娘鼻间……
若小姑娘还不醒,他大概会再拿一颗苏合香丸给小姑娘吞服。还好,小姑娘醒了。
“小欣!”商敏敏眼泪横流,抱住小姑娘呜呜的哭。
“敏敏?”小姑娘瞳眸中有了焦点,意识回归,也跟着哭了,“敏敏有人打我!”
商敏敏哭了一阵,仔细摸着小姑娘身体,检查过小姑娘没大碍,便给卢栎沈万沙介绍,“她叫周欣,就是我之前提起过的,隔壁邻居。今日周家哥哥事忙,我便请小欣帮忙给家姐守灵,我去寻找机会请先生……”
商敏敏迅速说完,急急问周欣,“我姐姐呢?我姐姐在哪里?”
“姐姐还能去哪里,不就在——啊——”周欣又哭了,“姐姐……姐姐去哪儿了?”
沈万沙觉得这天光听女人哭了,哭的他头疼,耐着性子劝,“你别急,说说你之前在做什么,遇到了什么事?”
“我一直都在给姐姐守灵,突然后颈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周欣慌张的拽住商敏敏袖子,“有人过来,打晕了我,偷了姐姐尸体!”
……
卢栎沈万沙并不是单独而来,与他们一同过来的,还有当时看热闹的部分百姓。现在进到院子,看两个小姑娘一问一答,有人就出声了,“怎么,尸体不见了?”
“这年头有偷钱偷人偷汉子的,我就没听说过有偷尸体的!”
“一个死人,别人偷来做什么?该不是你们撒谎,现在露馅了吧……”
商敏敏大气,甩袖子跺脚,“我没撒谎,我姐姐真是被伯府害死,我才想要为她讨回公道,若没这件事,我闹什么!”
“对啊,你闹什么?”有人凉凉开口,“是看上寿安伯府家财了,还是与寿安伯府有仇,弄不倒也要扒下一层皮来?”
“我没有!”商敏敏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周欣也着急,“商姐姐的确是被人害死的,刚刚尸身还在,我一直守着来着!”
“那现在人呢?”
“被偷走了!”
“被偷了……我们难道这么蠢,这样谎言都听不出来!”
围观众人深深觉得被侮辱了。当街与商敏敏订赌约时,他们还有点不忍心,没想到这姑娘真是骗人的!
沈万沙再次觉得违和,拽了拽卢栎袖角,“小栎子——”
“嗯……”卢栎唇角微勾,眸内有细碎光芒闪耀,“很有意思。”
“有意思?”沈万沙惊讶的看着他,场面这么乱,怎么有意思了?
卢栎食指竖在唇间,示意他别说话,好好看。少爷眨眨眼,抿嘴不说话,好奇的看向院子,同时琢磨小伙伴的话,到底哪里有意思?
……
很快,有人在人群里大声喊:这里到底有没有你姐姐尸体,问问你家四邻不就知道了!
商敏敏同意,立刻和周欣一起,敲开四周街坊家门。
结果邻居们表示:商敏敏的确有个姐姐在寿安伯府做婢女,商敏敏这两天也的确说姐姐死了,但是尸体么……他们都没看着。商敏敏没有要办丧事的意思,他们也不好上门问,所以尸体到底有没有,又是不是商巧巧,他们并不知情。
商敏敏咬着唇,大眼睛里满是泪光,“我没有办丧事,是因为我要先为姐姐讨回公道!”
别人才不听她解释,反正到底有没有尸体这事,说不清了。
沈万沙凑过来悄声与卢栎说,“不是说去官府告过状么?去官府问问就知道了,官府肯定不会撒谎么。”
他话音未落,就有人提出了和沈万沙一样的问题。
正好围观众人中有人识得官府中差吏,这差吏住的离商家还不远,他非常热心的过去请,很快那差吏过来,看看商敏敏,说这姑娘的确曾告过状,还带着一具尸体。
但他们并不认识商敏敏,除了周欣也没人做证死者就是商巧巧,所以他也不能确定……
很快,有人言之凿凿,“定是这商敏敏起心思讹诈寿安伯府,与其姐想出这鬼主意,还拉上关系亲密的周家邻居,以及不知道从哪寻来的尸体,做了这个局!”
“对!打算得了好东西,大家一起平分!”
商敏敏悲痛至极,眸里几欲流出血泪,“那你们说,家姐现在何处!我如何会咒家人死!”
“没准你姐姐就藏在暗处,准备随时指挥呢!”
“为了钱什么做不出来,别说咒家人死了,扮死人都没关系!”
一群人把视线移向卢栎,“卢先生,您技术高明,人品纯善,可别被这丫头给骗了!”
“就是就是,这样的人不值得帮!”
“撒下弥天大谎,就想以这奇事吊你上钩呢,你帮就上当了!”
……
群雄激愤,口水都能喷出老远,沈万沙震惊的看着这一幕,下巴差点掉下来。
卢栎拍拍少爷的肩,“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
有人说有尸体,有人说没有,现在尸体找不着……到底是谁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