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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灰扑扑的桌案后头,史家大爷一脸生无可恋的抬头望着贾赦,只差没在自己的额头上刻上一行字:我是无辜的。
然而,事实却是,就算他今个儿真的刻了这行字,贾赦依然不会相信他的。
“你来这儿作甚?不对,应该是你来我家作甚?居然都不曾派个人支会我一声,你在搞甚么鬼?”贾赦原本攒了一肚子的气,虽说他并无意迁怒于史家大爷,却也忍不住语气略有些冲。
好在,史家大爷并不十分在意。
“别用看贼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是从你家大门走进来的,才不是爬墙!对了,我还是带着妻女一道儿来了,光明正大递了拜帖的。”史家大爷一脸郁猝的望着贾赦,提醒他收敛一点儿,“至于我为啥会在这儿……我也很想知晓,身为正五品的刑部郎中,我干嘛非要跑到这儿来帮忙刑讯逼供呢?居然还要面对你的质问。”
贾赦愣了一下,旋即忽的笑开了:“别这样!大表弟,咱俩是谁跟谁啊,这不是亲戚嘛,互相帮衬一把也是应该的。”
史家大爷幽幽的道:“赦大老爷,您可知晓方才您那宝贝儿子也是这么说的。”
“甚么?”贾赦奇道。
“表姐夫,咱俩谁跟谁呢。这不是亲戚嘛,如今我这儿有了难处,你帮衬一把不是应该的吗?往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表姐夫!”史家大爷掐着嗓子模仿十二说话,说罢,立刻颓废的放下手来,无奈的向贾赦讨饶道,“我说赦大老爷,咱们要不干脆就别论亲戚了,左右我唤您大老爷,您唤我大爷,成吗?”
“哈哈哈哈!”贾赦一个没忍住直接笑了起来,旋即伸手重重的拍了拍史家大爷的肩膀,“我说表弟啊,不对,表侄女婿啊,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太天真了。你唤我大老爷,又让我唤你大爷,是不是暗指你要管我叫爹?”
史家大爷好悬没被这话气得趴下,偏他爹跟贾母是嫡亲的姐弟俩,可当年贾母早早的出嫁了,又很快生下了贾赦,而他爹却是极晚才成亲,又在成亲后多年才生下了他。事实上,史家大爷只比琏哥儿大了三岁,若是瑚哥儿不曾早夭的话,倒是同他差不多大小。
也因此,就算贾赦方才那话有占他便宜的意思,他也只能默默的忍了。尤其是……他娶了那拉淑娴娘家内侄女呢!!
“赦大老爷你也别太得意了,连琮儿都知晓我擅长刑讯,你就不想知晓我问出了甚么?”史家大爷挑了挑眉,冷笑道,“要是不曾认清辈分,我还真就装聋作哑了。”
“你别装疯卖傻就好。”贾赦才不吃这一套,十二是谁?打小就是个小混蛋,还是一个从里到外黑透了的黑心肠小混蛋。都不需要特地跑到院子里头追问,贾赦就敢肯定,十二能将史家大爷请来,必然是有后手的。
事实上,贾赦猜得一点儿也不错,虽说史家大爷一家三口来荣国府拜访是个意外,不过十二很开心的利用了这个意外。至于他将史家大爷请过来帮忙,也是允诺了好处的。
——知晓满清十大酷刑吗?十二表示,他可以提供全部版本,包括所需要用到的刑具和具体使用方法。
“行了行了,我说就是。”史家大爷也不敢做得太过分了,就算他非要跟贾赦拼辈分,充其量也不过是将自己挪到跟贾赦一个辈分而已,可这又抵甚么用呢?哥哥教训弟弟还是理所当然的,更别说,史家大爷还真有些不敢当贾赦的弟弟。
呶,看那边墙角根儿处,贾赦的嫡亲弟弟贾政和他媳妇儿王夫人,正一脸生不如死的贴着墙根站着。
所以说,当贾赦的弟弟是需要背上很大风险的,反而当晚辈的好处多多。史家大爷又不傻,自然知晓该如何抉择。
尽管王夫人和她跟前的心腹嬷嬷都觉得自己做的万无一失,然而事实上,这世间压根就没有任何万无一失的事情。之前未被人发觉,那是因为没人跟王夫人较劲到底,以及没有真正的好手出马帮忙。如今,史家大爷出手了,哪怕这儿没有他用惯了的刑具,面对这些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丫鬟婆子,他只使了点儿小手段,就查明了一切。
只见史家大爷随便将桌案上摆着的一沓纸递给了贾赦,同时开口道:“琮儿告诉我,你家的姐儿原是二房的庶女,后过继给了你。而就在今个儿,姐儿的亲生母亲忽的来了一出母女相认的戏码。很意外是吗?所有人都觉得很意外。不过没关系,咱们可以理一理这里头的缘故。”
“既然是过继,而非话本子里的狸猫换太子,这就代表这事儿是过了明路的,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加上姐儿的亲生母亲在府里待了十多年了,之前一直忍着,今个儿突然爆发,是为了甚么?或者说,这事儿能造成甚么后果?”
没有给贾赦说话的机会,史家大爷径自说道:“若是旁人家,我还真的不知晓,偏就是你们家。今个儿我一家三口来府上拜访,是特地来探望怀了身孕的贵府大太太。巧合的是,姐儿就是怀孕的大太太的女儿。试想想,掏心掏肺养大的女儿,徒然间被旁人认去了,不管最后的结局如何,大太太一定会伤神的。她如今怀着身孕,又是如此高龄,结局是甚么,就不用我多说了罢?”
“往前推算,你还想不明白吗?”
“在你们府上,有个人想要大太太的命。可杀人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尤其在杀人之后还不愿意被牵连在内,那就更是难上加难。所以那人费尽心机安排了这出戏码,为的就是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死对头杀死。”
“想知道对方是谁?这个很简单,你仔细想想,你家姐儿原是二房的庶女,跑来跟她相认的是二房曾经的姨娘,将大太太怀孕的消息透露给那位姨娘的是二房的婆子,今个儿这一出戏是在二房所居的梨香院中发生的,你家姐儿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二房另一个庶女短了份例,接下来负责看好戏的是二房的丫鬟嬷嬷,而之后跑出来做主的是二房的老爷太太。”
史家大爷笑得一脸贱样,要是贾母在此处的话,一定会惊呼这完全是贾赦犯贱时候的模样。一般无二啊!
可惜的是,贾赦此时一点也不想犯贱,他只想发疯。
“所以,结论是甚么。”尽管已经猜到了一些事儿,贾赦还是希望有个最后的结论。
“你想要甚么结论呢?啧,赦大老爷你要明白,虽然我站在这里,也帮着你们家刑讯逼供了,可事实上这不是案子,也没法交由刑部来处理。包括……”史家大爷虚点了点已经交给贾赦的那沓纸,“这些不能作为供词。”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史家大爷和贾赦同一时间看向了后墙根处,并且成功的捕捉到了王夫人面上那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登时,王夫人被吓住了。
“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要去荣禧堂看下妻女。放心罢,在官场也好几年了,我知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对了,需要我提供几个看不出伤口的刑讯法子吗?”似乎是知晓贾赦不会同意,史家大爷虽开口问了,实际上却是一脸贱笑的走出了柴房。
几乎是在柴房的门再度关闭的同时,里头传来一声凄惨至极的叫声。
过了约莫半刻钟时间,柴房的门被推开,贾赦略整理了一下衣衫,一脸正气的走了出来。待见着院子里的人都在盯着自己时,忽的想起了一件事儿:“琮儿,你派个人去王家,就跟王子胜说,我想请他喝酒,也愿意帮他……毁了王子腾。”
最后几个字,贾赦说的很轻,仿佛像一阵清风般的划过心田,又似乎很重,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敲击在心房上。
王子腾是年少成名,如今已步入中年的他,可算是武将之中前五之人,又因着他是老臣之后,数代忠臣,很得泰安帝的信任。可以这么说,单论影响力,他并不比贾赦差。
在所有人都期待着贾赦和王子腾一文一武为泰安帝效力时,俩人却斗了起来。
更准确的说,贾赦单方面的开掐,一副老子怼死你的模样。在王子腾完全不曾反应过来之前,就收罗了一堆的罪证。
说真的,尽管大徒的律法已经比较完善了,可事实上真正完全遵守的人多半都是老百姓。对于贵族阶层而言,略有些犯事儿压根就不算甚么。像之前,史家大爷的父亲老保龄侯爷,便是因着吃空饷被勒令闭门思过的。可这仅仅是明面上的罪名,暗地里却是因着掺合了夺嫡一事。当然,明面上的罪名也不是冤枉他的,而是确有此事。且按着律法,吃空饷只要超过一千两银子,就足以判决斩立决了。
没人去统计过老保龄侯爷究竟吃了多少空饷,可想也知晓,他出生于富贵之人,怎么可能看得上区区一千两银子呢?恐怕真正的数目是十倍数十倍,乃至于上百倍。
你说之前太上皇一直没有发觉?不,他知晓,只是视而不见罢了。就好比王夫人跟前的心腹嬷嬷,偶尔也会以主子的名义让大厨房上点好酒好菜,或者偷偷的拿了小丫鬟送上来的银子。王夫人能不知晓吗?只是故作不知而已。
主子宽容,下人就会放肆,这用在官场上一样如此。
当贾赦铁了心要恁王子腾时,都用不着诬陷,随便拿几样罪证就可以了。再不然,每年还有三节两寿冰炭孝敬,在这上面做文章,也不是不可以。更别提,王子腾还有一个糟心媳妇儿李氏。
王家的奇葩在于,不单王氏女贪财,连嫁进王家的媳妇儿们,甭管以往在娘家是甚么德行,一旦进了王家的门,就会自然而然的染上了王家的习气。贪财简直就像是刻在了骨子里一般,完全成了本能。
而人一旦贪了财,再发生甚么事儿都不稀罕。尤其王子腾位高权重,还是曾经不止一次去边疆打仗,去南方平乱的武将。若是在边疆,但凡战利品,身为将士是可以随便取用的,一文钱都不留给国库亦无妨,只因这事儿很难查清楚具体数目。而在南方,所谓的平乱更是乱上加乱,谁不知晓起义需要钱财?若是趁乱顺手弄掉几个心头大患,或者将几个乡绅富商玩死,不就可以多捞一笔钱了吗?
其实,连贾赦也没有想到,一旦彻查下去,王子腾竟有这般多的毛病。
这也难怪,王子腾是天生的武将料子,能征善战,却未必有底线。毕竟,文人爱惜颜面,又不曾经历过太恐怖的事情,即便你让他们作乱,他们又能如何呢?可武将……
每一次的改朝换代,靠的都是武将,而非唧唧歪歪的文人。
吃空饷,贪墨军资,昧下战利品,收取巨额贿赂,以及包揽诉讼、买官卖官。
泰安帝勃然大怒,他是对王子腾信任有加,却也架不住这么多的罪证一下子都甩到他的龙案上。信任?到了这会儿,还信任个鬼啊!
如果说,贾赦只是起了个头,那么随着他的表态,接下来在朝堂上就演出了一幕墙倒众人推。毕竟,贾赦的能耐是有目共睹的,这不是嘲讽,真的不是,而是指他每一次上折子控诉某人,那人一准会倒血霉。
在这点上,贾政就是最好的例子。
随着罪证越来越多,哪怕某一些的确略鸡毛蒜皮了一点,又有一些则似乎真假各占一半。可惜,泰安帝已经怒了,一面让大理寺和刑部共同介入彻查此事,一面唤贾赦带上他那三千骁骑营,直奔王子腾府上,意图查封。
按着一般的惯例,查封也好,或者干脆抄家灭族也罢,通常都会让没有甚么关系的人前往。
也就是最基本的——避嫌。
作为有着上百年交情的金陵四大家族之二,贾家和王家当然是关系极为亲密的,尤其两家是姻亲,还是接连两代都联姻。甚至这么说罢,如今已是八月初了,在两个月前的六月里,王家嫡长女王熙凤刚嫁给了贾赦的长子琏哥儿。
这么近的关系居然不避嫌?!
但凡搁在旁人身上,早就有一帮子的言官各种进谏阻止了。然而,贾赦终究是朝堂上的一朵奇葩,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充分的向世人证明了,他的脑子不单有坑,还是个无底巨坑。
担心他会偏帮世交和姻亲?不,他连嫡亲弟弟都敢恁,世交和姻亲又算个啥?更别说,王子腾这事儿,原本就是他折腾出来的!!
凭良心说,朝臣们已经明确了一件事儿,跟贾赦做朋友很惨,做姻亲更惨,若是不幸成了近亲,那基本上就可以给自己准备后事了。
谁让贾赦最喜欢恁的就是自己人了呢?!
对此,贾赦很愤怒。他自认为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怎么就变成别人嘴里六亲不认的冷血怪物了呢?一想到外人对自己不尽不实的评价,贾赦只想毁天灭地。于是,他就干脆带着这股子情绪,跑去王子腾府上了。
三千骁骑营其实算不了甚么的,在京城这大街小巷里头,骑兵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可谁让他们看起来威风呢?当然,谁都没有贾赦威风。
一脚踹开了王家的大门,贾赦嗷嗷叫着打头就往里冲。就是有他做了个好榜样,之后至少有一半的骑兵跟了进来。
当年王老爷子没了以后,王家兄弟二人分家,王子腾只拿了很少的家产,这处宅子位置倒是不错,可惜就是太小了点儿。统共也就是三进的院子,被挤进了至少一千来人后,好悬没给挤爆了。
若是此时王家之中能有那么一两个有脑子的人,肯定会趁乱从角门摸出去,毕竟贾赦这人只有讨债的经验,他没有查封的经验。加上王家只是这一整条街里头的其中一座宅子,就是想围住,也只能堵着前后门。万一王家要是往邻居府里头开了一道小门,想跑不要太容易。
也是贾赦运气好,或者该是王家运气太背。在听闻自家被官兵围拢之后,王子腾之女直接吓得心疾发作,一下子就人事不省了。王子腾之妻李氏,原本正打算逃离,却在目睹女儿犯病后,也跟着一道儿晕了。等贾赦带人赶到,正好来了个瓮中捉鳖。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
王子腾他都不知晓!!
天可见怜的,早在贾赦发作之前,他就拜托泰安帝将王子腾弄出了京城。也没去得太远,不过就是直隶那头,快马加鞭的话,估摸着三五天就足以一个来回了。可有时候,别说三五天了,一两个时辰都能造成无可挽回的悲剧。
等京城这头闹得翻天覆地时,王子腾终于得到了消息,可已经太迟了。罪证已然收集齐全,家里也被查封了,只等着他回京慢慢审问。
说真的,王子腾很想反抗,虽说京城里有他的妻女,可这并不是他必须回去的理由。然而,泰安帝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临时征用了贾赦的鬼点子,这回是真的不费一兵一卒就将王子腾拿下了。
贾赦提供的点子是:下|药。
别想得那么龌龊,其实就是往王子腾饮食里掺了点儿蒙汗药。于是,王子腾就不得不束手就擒了。
征用这个点子的最初,泰安帝还是很犹豫的,他自认为是个有良知有品位的皇帝,这么下作的手段实在是用不出来。可惜,甭管他再怎么高尚,有贾赦这么个贱|人当心腹,就注定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最终,王子腾被押解回京,直接送入天牢。
巧合的是,负责提审王子腾的,不是旁人正是最近心得满满的史家大爷。你问甚么心得?当然是关于满清十大酷刑的心得体会了。事实上,为了表示对史家大爷的感谢,不单十二提供了完整版的满清十大酷刑,就连容嬷嬷也附赠了一份宫中私刑。
当然,名字肯定不能这么说,十二将满清十大酷刑的由来引申到了夏商周时代,至于容嬷嬷则笑得一脸温柔善良,以至于史家大爷压根就没能鼓起勇气问出处。
于是,王子腾很幸运的成为了史家大爷练习新刑讯手段的第一人。
……
……
“二丫头上哪儿去了?可别告诉我,这些日子她一直缠着老太太?”
彼时,荣禧堂里。那拉淑娴越想越不对劲儿,虽说她往日里也不是每日都能瞧见迎姐儿的,可连着小半个月了,都不见迎姐儿的踪影,就算她怀着身孕脑子变笨了,也不至于连这般大事儿都发觉不了。
“不是有璟儿陪着你吗?二丫头太闹腾了,我怕她影响到你安胎。”
贾赦也很是无奈,为了不让那拉淑娴察觉到外头的事儿,他做了很多的努力。譬如,逼着琏哥儿俩口子快点儿将迎姐儿安慰好。又譬如,央求小铃铛、贾敏等亲眷带着自家姑娘前来探视。再譬如,亲自去张家将辛苦念书的璟哥儿又接了回来。要知道,璟哥儿之前可是一个月才回府两天的,可如今都陪了那拉淑娴近十日了。
然而,有句老话叫做画蛇添足,说的就是贾赦。
若是没有璟哥儿日日趴在那拉淑娴身畔睡大头觉,没有小铃铛时不时的带闺女过来探视,没有贾敏带着黛玉回娘家小住……说不准,那拉淑娴还没发觉呢。
其他的也就不说了,单单贾敏带着黛玉回娘家一住就是七八日,就已经够惹人怀疑的了。要知道,贾敏去年腊月里才生下了哥儿,如今也不过才八个多月大小。撇开这么丁点儿大的哥儿不管,偏带着自家姐儿回娘家一住就是好几日……
说真的,贾敏能同意贾赦这不靠谱的建议,纯粹是怕自己这位搅屎棍大哥哪一天丧心病狂的恁到了自家老爷头上。
没有甚么是贾赦干不出来的,不是吗?
“老爷,说实话!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儿?”那拉淑娴下来最后通牒。
贾赦想啊想啊想,还终于让他想到了一个理由,相当不错的理由:“罢了,我实话告诉你罢,是因为二丫头太喜欢琏儿媳妇儿了,天天缠着要跟琏儿媳妇儿一个炕上睡觉。以至于琏儿在盛怒之下,跟二丫头打了一架。二丫头受了大委屈,还受了点儿小伤,所以……呃,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