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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大晴。
因她刚回,杜老太太便免去她近日的问安,让她安生呆在暖意阁里休养几天。俞眉远好不容易有个踏实觉,便睡了个痛快,直到日上三杆才起身。
懒洋洋地洗漱完毕,她也不梳头,只换上家常的云罗交领襦裙,走到外间用饭。
桌上早就摆好饭食,洒了桂花蜜的五豆粥,松仁酥卷、枣栗糕并三色酱瓜拼碟,甜暖香气弥漫满室。霍铮站在桌边正泡着丹果茶,这段时间俞眉远远行在外,三餐不定,兼食之又杂,肠胃有些不适,因而饭后常饮一杯丹果茶,他这时泡好,待她饭罢茶汤温凉,刚好入口。
云谣站在一边笑:“自打昙欢来了,闷声不吭却万事妥帖,倒省了我们许多事。”
“是姑娘会调理人,瞧这丫头刚来的时候那木讷的,现如今都是姑娘的贴心丫头了。”有人附和着打趣道。
霍铮不接话茬,只专注于手上的事。
她出去一趟瘦了不少,他再过不久又要离开,便想趁着这段时间将她喂胖些。
“你们编派我就算了,昙欢是个锯嘴葫芦,我不许你们欺负他的!”俞眉远在玄关处把这些话听得七七八八了,才笑着走出来。
一走出来,她就见着霍铮手里的丹果茶。茶渣茶沫都已滤去,茶汤清透,茶□□人,她深嗅一口,空气里全是丹果香甜酸的气息,撩得人馋虫又犯。
两步走至桌边,俞眉远伸手就摸他手中的盖碗。
“饭后再饮。”霍铮轻拍开她的爪,眼也没抬地将手里的茶托端走。
俞眉远握了爪子,讪讪坐到桌前。
屋里另外两人看得咋舌。这么久以来,就没哪个丫头敢这么对“四霸王”说话还让她服服帖帖的,昙欢真是……让人开了眼界。
总算有人管得住她了。
霍铮转头,俞眉远正懵着,眼里都是迷惑,似乎不解自己怎么就被他给治住了?
她长发披爻在背,发尾有些卷,并不服帖,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毛燥调皮又可爱,怎么看……都不腻。
一个人闷声不响吃了会饭,俞眉远才从恍神状态里出来,发现身边服侍自己用饭的人是榴烟。
“榴烟,你怎么跑来了?”她奇道。
这丫头已在屋里呆了许久,俞眉远竟一时没想起她出嫁的事来。
榴烟已不再是少女打扮,头发挽成妇人髻,额前梳得圆溜光滑,发间压了赤金珊瑚扁簪,穿了身金菊吐蕊的褙子,规规矩矩的模样,只是颊上的几抹晕红流露出些许妩媚来。
这嫁了人,到底和做姑娘时不同了。
“姑娘出去了四个月,榴烟惦记得很。虽然榴烟嫁了人,心还在姑娘这里,姑娘莫不是嫌弃榴烟的服侍了?”榴烟一边笑着,一边夹了一筷子酱瓜到她碟中。
从前常服侍姑娘用饭,这些事她做起来驾轻就熟。
“你既嫁了人,就不是我屋里的丫头了,哪用你来做这些。快坐下陪我喝口茶,和我说说话儿。”俞眉远便按住她的手。
云谣闻言立时就搬来了小杌子。
榴烟却不坐,反而跪到了地上:“年后姑娘走得急,榴烟嫁了人也没来得及过来给姑娘磕个头,如今姑娘回来了,榴烟必要给姑娘磕三个头,谢谢姑娘这些年恩德,又替榴烟挑了……挑了个好人家。”
俞眉远替她挑的夫家普通,以榴烟的身份大可挑家境更好的人家,但俞眉远并没往高处择人,这点本让榴烟有些介怀,可嫁人之后她方领会其意。她那丈夫禀性纯良忠厚,公婆也和气,家境虽不富裕,却也殷实,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再一层,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她这跟过四姑娘的贴身丫头到了他们家,也跟仙女下凡似的,体体面面。平时说话他们都敬她几分,但凡有事也都与她商量,并不因她是女人而怠慢轻视。
可见,俞眉远替她挑的这门亲事,是用了心思的。
“快快,把她扶起来。嫁人前不是已经磕过头了,这怎么又磕上了?”俞眉远忙命人搀她起来。
青娆和云谣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把她扶起,将她按坐在椅上。
“姑娘……”榴烟抹抹眼。
俞眉远见她这模样,便笑她:“嫁人前可没见你这么爱哭,果然嫁了人,有相公疼着,都成水做的了。”
“姑娘!”榴烟顿时脸颊红透。
屋里几人都跟着笑了,便把这茬给揭过。俞眉远慢条斯理用着饭,一边问她近况。榴烟就一一回答,将夫家的人挨个说了个遍,又拣了些平素生活里的新鲜笑话说给她听,将她听得眉开眼笑,末了又说起她如今在园中当差情况。
嫁了人便不能留在姑娘屋里,她现在跟着俞眉初当差,管着厨房的事。
“不错,这差使当好了,日后还有你好的。”俞眉远说毕接过青娆递来的茶水漱了口,早饭用罢,她又眼巴巴地望向霍铮。
“再过一会。”霍铮仍是不同她喝。
俞眉远皱了眉,不乐意地坐到罗汉榻,盯着他不放。
榴烟坐到榻下,望着她欲言又止。
屋外的小丫头进来收拾桌子,俞眉远便只当作没瞅见她的神色。稍顷这些人都退出去,她又找了借口支走云谣,方才一改脸色,淡道:“说吧,有什么事?”
“姑娘,你回来后,二姨娘已悄悄遣人来找我几次了。她托我传话给姑娘,说是想见姑娘。”除了来磕头外,榴烟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寻她,那事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
她虽是老太太的人,不过这些年跟在俞眉远身边都是两处和泥,力求自保,此时又已嫁人,更不可能一意替谁卖命,若论忠诚,恐怕她待俞眉远的心还比老太太多出几分。
“她还在长斋堂?”俞眉远似笑非笑看着榴烟问道。
“是的。这四个月里她都老实呆在长斋堂。”榴烟点头,“姑娘要去见她吗?还是让我回绝了她?”
“不急,随便找些借口搪塞她,过两天再说。”俞眉远倚到迎枕上,随意道。
太急了,倒叫何氏觉得非她不可,反会拿起架子来,先磨一磨脾气吧。
那厢霍铮终于把茶端过来给她,俞眉远立即直了身体接下,喜滋滋要饮。
“慢些喝。”霍铮嘱咐她一句。
俞眉远只冲他做了个鬼脸,饮茶的动作却缓下。
饮了两口茶,她又朝榴烟道:“你和我说说这两月府里都发生了哪此要紧的事?”
榴烟细想了想,回道:“倒是发生了好些事呢。先是三月里与大姑娘订亲的肃建伯府二公子在街上与人起了争执,被打伤了脑袋,抬回家没几天人就去了。不过幸而肃建伯老夫人垂怜,说是大姑娘年纪轻轻,不能因这望门寡毁了一生,便在发丧之前遣人将退婚书给送了过来。”
俞眉远本埋头饮茶,听了此语猛一抬头,眼中几许厉芒。
这事还是发生了?
魏眠曦到底为了阿初出手了?
眼下俞三已在议亲,长幼有序,俞眉初这亲事黄了,蕙夫人为了自己女儿能顺利定亲,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替她再挑一门亲事。这就是俞眉初的第二门亲,可惜后来这家人犯了事,被全家流放,这亲事便又退了。因这两门亲事,京中一时无人敢再求娶俞眉初,而俞府其她姑娘渐长,少不得越过她的顺序一一定亲成婚。俞眉初的最后一门亲,是在她嫁入魏府后一年才定下的,可结果那男的却又一病不起,还没熬过两个月人也没了。从那之后,俞眉初便进了家庵带发修行,誓不嫁人。
俞眉远成亲多年后才知道,这三宗意外都与魏眠曦有关。他娶不了阿初,也不愿见阿初嫁与旁人,便施了诡计害得阿初一世无归。若按常理,断无姐妹二人同嫁一夫,一为妻一为妾,因而他才要等她这正妻病重难愈后,他方向蕙夫人求娶阿初。为了两家关系长久,蕙夫人必然不顾阿初想法,将她从家庵中绑出,许予他为妾。
至于后来这事到底有没成,她却不知了。
“姑娘?”榴烟见她脸上莫名显出几分狰色来,不由惴惴道。
“我没事。你继续说。”俞眉远捧起盖碗,借低头饮茶,遮去了表情。
“再来便是三月末时,二老爷忽然得了户部员外郎的官职,西府那边大摆筵席数日,将老太太请了过去玩了好些天。据说来的都是些达官显贵,二老爷又是摆戏请名伶,又将北街的花魁请来作陪,席面也皆是山珍海味,那银子流水似的花。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银钱,突然间就阔绰起来。”榴烟便继续道。
“呵。”俞眉远传出一声冷冽的笑,不予评论。
“还有便是我们府三姑娘与靖国候府魏将军的亲事,像是差不多说定了。冰人已来来去去了几趟,如今也不瞒着众人了,听说八字已经合过,就等着魏将军回来正式纳吉。”
俞眉远那笑便咧得更大了。
重生一趟,莫非竟是俞三嫁给魏眠曦?
瞧魏眠曦在东平时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这事吧?枉魏眠曦机关算尽,只怕都要被他这一母一妹给搅黄了。
细想来,真是有趣。
榴烟说了一大通,嗓子冒烟,想想似乎没什么大事了,便喝了口茶,忽又一拍腿,道:“差点忘了,还有一事。三月初的时候,蕙夫人的远房侄女前来投靠她,如今与三姑娘同住在蕙夫人那里。这个姑娘真真是……”
“她叫孙盈?生得妩媚动人,把二爷的魂都要勾走了?”俞眉远抬头道。
“姑娘都听说啦?”榴烟大为诧异。
俞眉远含笑不语。
“这孙姑娘也不知从哪里学的手段,竟把二爷哄得服服帖帖。以前整日就爱与丫头嬉闹,如今竟要遣散屋里丫头,只为了这孙姑娘一句话呢,倒没看出来,他也是个痴情公子。只怕大公子的亲事一定,这门亲也逃不掉了,不过二姨娘似乎不同意。”
俞眉远敛了笑,仍是只听不言。
不同意又能怎样?她一个姨娘,又失了势,还不全凭主母拿捏。
榴烟狠狠饮了口茶,她终于将知道的事都说得干净。
一时间屋里有些沉寂,俞眉远只瞅着手里的茶汤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没人敢吵她。
“姑娘,快去老太太院里!”云谣忽快步掀帘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扬声道。
“出了何事?”俞眉远撂下茶碗,里头的茶汤已一滴不剩。
“西府的章锐少爷在奇物坊里订了新奇的东西献给老太太,如今奇物坊的伙计已将东西送到老太太院里,正要演示,姑娘快带我们也去开开眼界。”
俞眉远从榻上下来。
奇物坊,那不就是她的产业!
……
带着几个好奇的丫头,俞眉远从暖意阁快步到了庆安堂。
庆安堂里已经聚了一群人,除了各院的女眷外,连接丫头婆子都围了不少在这里,一个个朝院中张望着。
奇物坊是专门打造器具的地方,其中聚集了一批匠人与设计者,除了打造日常所需的精巧物件外,偶尔也会别出心裁地打造些奇妙的玩竟儿。
俞章锐用来讨好老太太的东西便属于这后一种。
围了三层的丫头见到她来,便往两边清开条道来,俞眉远便带着丫头往里行去,耳边时不时有细小的叹声传来。
“瞧,那人长得真好!”
“是啊,可不输我们家大公子。”
俞眉远便奇了,这到底是看人还是看物?
她记得奇物坊里的工匠都是粗人亦或老头子,几时有能叫女人欣赏的男子了?。
眼前视线渐渐开阔,她便看到院中立了件大物件,旁边面朝着正屋站了个人,看背影年纪颇轻,身上穿着带着奇物坊标志的褐色长衫。
她便绕着人群往屋前走去,一边听到温润的声音响起。
“回老太太,夫人,在下严肃,严肃的严,严肃的肃,是奇物坊资历丙级的匠人,今日奉坊主之命,前来为老太太演示这尊‘山水戏台’。”
严肃?
俞眉远脚步一顿。
她已看到了这人。
一丝淡淡的熟稔自心间浮起。
他的眉眼,竟有些肖似她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