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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入了梅雨季节,天色阴惨。何安下很少出门,整天抄写医方。不是在医学上用功,而是修养自己的无名指。
干做饭、洗衣等家务时,无名指用不上,的确是生活中的废指。何安下却发现,独在写毛笔字时,可用上它。
毛笔的执笔法,是食指、中指自外,拇指自内,夹住笔杆。食指、中指用力,可以写出竖线,拇指用力,可以写出横线。而无名指自下抵在笔杆上,无名指用力,写出的是斜线。
前三指决定了纵横格局,是正,而无名指产生斜线,是奇。不料书法和太极拳一样,均要依赖无名指生出变化。
整日写字,体会的是彭七子的武学。
一日,何安下缩在柜台后写字,无名指自发抖了一下。仰头向柜台外望去,见两个穿黑色西装的人站在店里。
何安下起身,客气问:“二位诊病,还是抓药?”两人并不回答,何安下观察两人指节皆有茧子,呈暗灰色,是打沙袋、木桩的印迹。
两人目光直愣,像没有个人意志的犬类,听到号令,便会扑出撕咬。何安下心知还有第三个人,出了柜台,扫视店内,并无发现。
听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声音,音质似是蝉叫又似笛音,何安下侧耳辨别声来方向,突然无名指自发一动,两个大汉的拳头已打在胸口。
何安下暗叫“糟糕”,以为自己必被打坏,不料身体却像团泥,毫不受力,打上的拳头各自滑开。
写字时,练的是彭七子“全身皆松,只有无名指紧”的口诀,现在无名指一紧,全身登时放松,卸掉了拳力。
梅雨季节到来后,他写了三十万字,成就了太极中乘功夫。
似蝉似笛之声再次响起,两大汉身形一错,拳打何安下肋骨。何安下无名指一软,全身顿时团紧,拳头如打在鼓面上,反弹出去。
两大汉胳膊甩到脑后,仍余力不消,带得整个身子退了三四步,方稳住身形。
何安下低吼:“出来吧!”听出怪音来自东窗外。
东窗外有两张人脸,因逆光关系,看不清五官,其中一人离了窗口,走入门来,他戴黄色军帽,披件黑色披风。
随着走动,披风散开,露出军服。一般军服为适应各种体型的人,总是略为肥大,而他的军服肩部和腿部拢紧,不是统一尺码,专为他一人剪裁。这种从未见过的瘦身军服,不知是什么兵种。
此人面色苍白,眼皮松懈,很重的疲劳相。他向何安下抬起双手,显示指上绕着一根丝线,以毫无起伏的语调说:“我是益县人,益县的丝绸古来闻名,这是我家乡的丝线,了不起呀。”
两手一拉,丝线弹出一声,似人打了个响指,音质如蝉如笛。何安下变了脸色,丝线韧性再大,也禁不住如此大力的一拉,并发出强劲音质……只有上乘太极拳劲,方能做到。
军官踱步到柜台,低首看何安下抄写的药方,赞了句:“漂亮!每个钩挑,你都写得特别好。”
一眼看穿了何安下的秘密,丝线放手,状如蛇盘,落在一个钩挑笔画上。何安下凝视线丝,叹道:“我不如你。”
军官笑出声来,竟十分悦耳:“既然无心打了,就听我说个事吧。”去诊病方桌前坐下,两个黑衣打手疾站到他身后。
他向何安下招招手,何安下只好走过去,坐在桌旁另一把椅上。见东窗外的另一人仍在,何安下道:“让你的人进屋吧。”
军官:“他不是我的人。他皈依了一个古老信仰,遵循着许多现在人难以理解的规矩。比如,一间房子里有三个以上的人,就不能进入。”
何安下:“三个人?果然是很奇怪的规矩。”
军官:“三人成众,三个人在一起,必然会出现两人联合、孤立一人的情况,和政党之间的相斥相杀的性质一样。拒绝三个人,就是拒绝社会。”
何安下:“这是什么信仰?”
军官笑笑,转换话题:“国民党执掌天下已十余年。党的前身叫同盟会,那是一个暗杀组织,企图以刺杀满清大员来颠覆政局。”
何安下聚神倾听,不料军官又转话题:“元朝初年,苏州出现一部剑谱。画上使剑的不是人,是一只猿猴,所以这部剑谱被称为《猿击术》。招法简单狠毒,善于把敌人逼入死角,有人说这是日本武功,是中国人对日本剑术的第一次研究。”
何安下点头,军官淡然一笑:“其实不是日本武功。中国战国时代的刺客,便开始以猿猴自比,猿猴图画,是留书人在表明身份。”
何安下:“刺客留书,是怕暗杀术失传?”
军官叹一声:“中国的东西不会失传,老前辈们都把东西留下了。同盟会早期的暗杀技巧,便是依据的这本书。”
两个独立的话题,突然联系在一起,军官的脸色似又白了一层:“从同盟会到国民党,许多事都不同了,许多人离去了,但现今国民党中统特务机构,还留有几个同盟会的老刺客。”
何安下:“比如……你?”
军官:“我叫沈西坡,上校。”
何安下:“沈上校。”
沈西坡点头,向窗外一瞥:“当年,浙江省的一位藏书大家向我们奉献了这本书,是他祖辈偶然买到的。十七年了,我总在想,我们是照书学的,但应该还有跟人学的,古代刺客一代代传承,不会断绝吧?结果,真让我遇到了一位。”
何安下向窗外望去,窗外的人影不曾移动分毫。沈西坡莫测地笑了,“但他也有困惑,就是在猜想,除了他之外,是否还有别的传承?”
何安下:“他没有找到?”
沈西坡:“他没有条件找,因为他是个日本人。后代人之所以误会《猿击术》是日本武功,因为和日本武功真的极其相似。元代初年,蒙古人入主中原,大肆屠杀,一批中国人逃去日本,苏州刺客留下这本书,因为他也走了。”
何安下扫视东窗外的人影,忽感悲哀。沈西坡继续说:“日本德川幕府时代有两百年太平,其特务机构发展得非常成熟,操控民众的各个阶层,建立这一体制的是一位剑客,世称柳生旦马守。他开始只是幕府的一名剑术教官。”
此时天色昏黄,窗外人影模糊了。
沈西坡:“柳生家族虽然占据政治要职,但一直不舍剑客身份,广开武馆。柳生一流武学代表了日本风格。”
何安下:“你刚才说,猿击术和日本武学极为相似,难道柳生一流和元代留书人有着渊源?”
沈西坡手敲桌面,“历史不可揣度。何先生,还有更具渊源的事,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何安下点头,沈西坡道:“同盟会是在日本建立的,得到日本政客资助,还接受了日本的特务体系。这一体系中,大部分内容来自德国军校,小部分仍是日本传统的特务手段,毕竟柳生家族成功了两百年,其经验不容小视。”
沈西坡年轻时在日本,便接受了日本传统的暗杀训练,如化装成妇女,如用一切生活用品杀人,只要使用得法,甚至一张纸都可以割破咽喉。
何安下:“很奇妙的武功。”
沈西坡:“不是武功,是技巧——对物质特性的把握。真正的柳生一流武功,我们学不到,柳生家族中也少有人学到,这极少的一群人被称为暗柳生,他们遵循着古代规矩,过着苦修生活,不与世人交往。”
沈西坡瞟了一眼东窗,轻声道:“从政、开武馆的柳生族人,叫作明柳生,虽然时代改变,旧日要人仍是今日新贵。日本当今的特务机构,由明柳生的人占据着要职,他们托中统协助一位到中国的暗柳生办事,我们不能拒绝。”
何安下叹道:“想不到中统特务和日本剑客会有如此深的渊源。”
沈西坡垂下头,声音变低:“此事无关国家利害,往日情分是要讲的……这位暗柳生渡海而来,想考察中国的猿击术传承。”
何安下:“考察?”
沈西坡的鼻翼泛起两道皱纹,竟有尴尬之色,但很快板平整张脸,“我收到线报,岳王庙命案中有一位死者是弃官学剑的陈将军;两月前,你的药铺曾有神秘剑客到来。请你代为联系他们。”
何安下:“你怎知他们是猿击术系统?”
沈西坡:“柳生武学中最神秘的是日炼月炼。陈将军以前是军界人物,偶尔会下山和老部下们相聚。他提起过日炼月炼。”
何安下:“到药铺的剑客来了便走,和我并无关联。”
沈西坡:“何先生,我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把所有事跟你讲清楚,是尊重你的武功,希望你合作。”
何安下:“你的忙,我帮不上。”
沈西坡忽然大笑,直至笑出眼泪。止住笑后,他掏出一方手绢,从手绢上抽出一根丝线,用力一扯,似蝉似笛。
沈西坡:“刚才我用一根丝线威慑住你。其实这不是武功,是技巧,你的功夫远高过我。”
何安下变了脸色。
沈西坡的笑容近乎甜蜜,“但我一样可以杀死你,这就是剑客和刺客的区别。想试试么?”
何安下两手缩入袖中,闭上眼睛。五秒后,何安下的手向沈西坡额头击去……触到沈西坡军官帽檐,即将发力,却听到一声清脆乐音,随后脑子里升起一种极为舒服的感觉,似乎喝了杯上佳的龙井茶。
何安下眼球干涩,努力调整视线,见两个黑西装大汉已跳到十步外,沈西坡一手拿手帕捂住口鼻,一手持个银亮打火机,刚才清脆一响,应是翻盖之音。
打火机飘着蓝色火苗,冒着白色烟气。
“嘡”的一声,沈西坡合了打火机,走到墙边,将手帕从脸上移开,远远说:“这是古老的迷魂香,改为燃气后,挥发速度增加三倍。何先生,受用么?”
何安下心中空落落,没有愤怒没有悲哀,嘴角痉挛,笑了下,整个人塌在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