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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与燕京千里之遥,即便不舍昼夜地赶路,都需耗上至少十日。祥瑞又是不久前发现的,喜讯能在府衙开印这日抵京,足见地方长官想借此升迁的意图有多强烈,怕是闻讯便即刻启程入京了。
祥瑞有大小之分,大至河图洛书,小至奇花异草,虽都可作为从政者政绩显著上天覃恩的凭证,但效果不尽相同。小祥瑞上报与朝廷,不过褒奖几句,略增月俸之类罢了,倘若上报的是大祥瑞,且查而为实,既能青云直上,又可青史留名,怕是上报者祖坟冒了青烟才求来的福气。
不怪来人用心昭彰又急功近利。金陵的祥瑞,乃上瑞,必载于史册,为后人知悉称颂。
这事,需从闻名一方的道士袁毕说起。
袁毕称其云游四海,同日月为伴,与星辰为伍,灵台澄净,五感通明,于某夜偶梦仙人指路,遂至金陵寻觅。不见不馁,又苦寻七七四十九日,餐风饮露鉴其诚心,后果病。忽卧于一岛,浮浮沉沉,溯游上百里,辄入洞穴,便见一嶙峋巨石,其上书“天子物,镇金陵,九州咸服”。
袁毕大骇,近前仰视,倏尔闻身后雷声大震,地动山摇。万物倾颓间,岛现其原形,神龟巨擘,缩头缩颈,复化于水中,须臾则匿。
古书载大禹治水有赖于神龟相助,故而神龟向来是祥瑞中的嘉瑞之一。
袁毕见此嘉瑞,心有所惮,不敢妄动,先报于金陵布政使,金陵布政使乃上报与朝廷。
天石所在幽密,又沉重异常,兵士开凿半月方得。运抵燕京时,虽锦缎遮覆不可观之,都人视其大小,无不称奇。
开年便得此嘉瑞,即使与弗朗基开战在即,众卿都觉神灵庇佑。但问题随之而来,这巨石该安放在何处?
明堂是天子祭祀、与上天通灵之地。循例,该入明堂供奉。可天书又云,须将其镇于金陵,才可使九州归服。天子脚下才有明堂,金陵哪有明堂可安放巨石?便是砌殿宇供奉,再美轮美奂,再规格宏伟,也不符合礼制。
此事颇有些棘手,且不可怠慢,群臣立时放下党派之分政见之别,纷纷出谋划策。众说纷纭,各有优劣,连日下来都难给出令人满意的答复。直至前阵,忽有一小官谏议迁都,在金陵修建明堂供奉天石,满朝哗然!
迁都本就兹事体大,更别说金陵这地方,邪门得很。
往前追溯几个朝代,皆定都金陵,亦皆亡国于金陵。这类的巧合多了,世人便难免往别处去想。约莫从开朝起,便有了金陵龙脉尽损风水大败,不宜定都的说法。
现下为这天石,竟要迁都金陵?!
好些大臣立时驳斥,不同意迁都,大不了在金陵建座与明堂规制相差无几的殿宇,但不称“明堂”,并将天石供奉起来。这建议中庸,不激进亦不消极,很快便获得群臣的认可。臣下既如此一致,君主唯有答应。
岂料,袁毕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称这决定有悖于天意。他就是个道士,虽名声不错,且天石是他所发现,但位卑言轻,难让人信服,故而无人理他。朝廷半月前遣他去堪舆选址,他不敢抗旨,领命而去。日前才划出一块地赖,当夜竟风雨大作雷霆齐发,施工诸人皆以为不详,忙连夜回京上禀。
众人亲眼所见,天石是真。神龟只得袁毕口述,实不知真假。但此番雷雨风电,既有人证,又有物证,不信都只得信了。
这供奉天石的“假”明堂,想来当真不能肆意修建。
于是,整件事又绕回原点,该拿这天石如何是好?
无人再有胆子出馊主意,且确实拿不出主意。连日来,天石唯有如最初入京那般,供奉于明堂。此法违背了天书所云“镇金陵”,众人即便不说,只怕在心中都存着几分侥幸,愿无天谴,便可证这天石当能镇燕京,而非金陵。
新政推行了数月,成果颇丰。
律法总有空子可钻,立朝以来虽施行海禁,但类似海州这般沿海的州府,常有人出海,往返多地倒卖货物。一来二去,好些人都学了门手艺,譬如锻炼钢铁,譬如造枪造炮,本是兴趣驱使,不料朝廷一道诏令下来,竟成了营生的活计。
海州已兴建几处工坊,目的有二,一是研制□□火炮,二是改善军备。数月来,这两个进程都已过半。木已成舟,朝野中反对者日渐偃旗息鼓。
开设工坊不比开设织坊,动静不小,弗朗基人不傻,瞧这架势便知晋朝意欲何为,但严冬凛冽,是年沿海天气又尤其低寒,海州附近海域竟不同程度上地结了冰,敌军船只开到半途,便再过不来,射了几发火炮竟如肉包子打狗,倘要破冰,亦需时间。
弗朗基人远远望着轮廓模糊的海州骂骂咧咧,最终为粮草计,逼不得已才返航。
天气是不稳定的因素,虽这时是屏障,指不定哪日便变作刀刃逼向自己,不能心存侥幸掉以轻心。薄玉已领命,先卸下鸾仪卫指挥使的职位,前往海州统领海州卫,演兵备战。
言而总之,海州战事还可缓一缓,当务之急是天石如何处置。
故而,袁毕又一次出现在唐潆眼前。他不复当初身处报国寺时的狡黠奸贼,明明立了功,如今反倒愁眉莫展,胡子都花白了大半。
案上正铺开一张图纸,是工部与翰林院携手绘制。前朝都城金陵的地图,城中如何布局,有几道城门,几处坊市,几条河流,几座桥梁,达官显贵聚居于何处,平民百姓分布在哪方……都勾勒得十分翔实。
这地图既出自前朝,自然没有绘出金陵颜氏的所在。
唐潆手执御笔,蘸了一点朱砂,在毗邻皇宫的一处居坊落下一笔颜色。她将这笔颜色端详许久,仿佛眼前正展开一幅风景秀丽的画卷,她沉浸其中,唇畔自然含笑,明眸善睐,好看得很。
半晌,唐潆才放下笔来,淡淡看向袁毕,调侃他道:“你既名利双收,又畏何人言?”
袁毕神色微滞,好不容易才挤出笑容来,辩白道:“常言道‘人言可畏’,陛下岂会不知?近日在京中行走,已不少人对贫道指指点点,辱我妖言惑众,是个信口胡言的牛鼻子道士……”
唐潆打断他:“莫非不是?哪句有假?”
袁毕:“……”
这路行不通,唯有走别的路了。
袁毕将心一横,直言道:“如今幸不辱命,该做的事,贫道已做了。不该做的事,贫道亦未染指。只望陛下兑现当初承诺,贫道虽不想沾染官帽此等俗物,但愿凭一虚衔衣锦还乡,日后不愁吃穿。”
说话间,唐潆踱步到窗前,仰首望向泼漆般的黑夜。这夜有雪,冬末了,入夜后常有小雪无声无息地飘落,次日便融化殆尽。
袁毕见她如此,以为她无动于衷,忙又续说:“贫道亦是为陛下着想。这阵,朝野已有传言,只怕是太后想迁都,陛下孝顺,才听从于她,暗指贫道是陛下操纵……”
“这话从何说起?”唐潆笑问,她的目光已从夜空缓缓转向东边一隅,紧盯不放,仿佛在等待些什么,“长安都知,朕与你素不相识。她曾想向朕引荐你,岂料你先持宝入京面圣了。”
袁毕无言以对,心中不由叹服,眼前这皇帝虽年少,但心中城府颇深,如何算计人心又如何撇开自己的参与,她都思量得清清楚楚。
袁毕其实只是想早些领取丰厚的报酬,便早些远离朝堂这是非之地。舌灿莲花乃至凭空捏造巨石天书神龟他在行,要论勾心斗角,他又岂是官场这些老油条的对手。
沉吟半晌,打好了腹稿,袁毕又欲再言,却忽闻门外内侍急促尖细的声音传来:“走水了!奉先殿走水了!快些个——先禀了陛下,再赶紧挑水来!”
窗牖大敞,内侍话音才落,袁毕便望见宫阙东侧上空,火光可见,又蹿起浓烟滚滚,这火势只怕不小。宫殿是木制结构,夏日干燥或逢雷电,走水并不稀奇,然现下是冬日啊!这殿外雪还下着,好端端怎会走水?
莫非……莫非真是天谴?
袁毕这般猜想着,便有内侍推门来报了。
唐潆听罢,回身迅疾,一面有条不紊地安排诸事,一面急急往外走去,神情亦是十分紧张惶错。
袁毕直到殿中空无一人,他呆愣地看着两扇寒风中开开合合的门,心中才后知后觉地顿悟一切。不由感慨道——
这皇帝,太会演了!
救火及时,奉先殿损坏不多,但仍需修缮。
次日早朝时,说起这事,殿中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诸人都认为这是天谴,但无一人敢言,毕竟无人能确保迁都金陵就无祸事,金陵的风水龙脉只怕亦非一块天石就能改好的。
两相为难,早朝将散时,忽有大臣出列,执笏恭声道:“臣请陛下迁都金陵,兴建明堂以镇天石,驱邪祟。”
沉默少顷,既而,便有几位大臣附议。
当初驳斥迁都论的大臣互看了几眼,俱都摇头叹气,愤恨跺脚,却拿不出站得稳立场的言论再去驳斥。
经此一役,只怕胜负已分。
未央宫改建修葺已近尾声,约莫开春,太后便会迁居回去。
如今,仍居长乐殿。
下个月初三,便是礼部与鸿胪寺拟定的亲政大典。大典时,皇帝需着新制冕服,太后亦需服新制翟衣,衣服缝制好了,正置于案上。
太后缓缓触摸衣物,柔滑的质感与紧密的针脚,无一不展露出缝制此衣物之人的心灵手巧。但可惜,面料已然有些旧了。这冕服,是她前几年亲手缝制,那时她知她不久便将失明,自己倒无缺憾,只是希望唐潆亲政时能穿着她亲手缝制的冕服。
因难预料何时失明,她早早便将衣物缝制,再存于柜中。如今取出来,技艺虽不逊宫人,可面料到底不新了,更不知长短是否合适。
至于自己的翟衣……
纤长白净的手指落在宫人新制的翟衣上,她抚触着上面纹绣的翟鸟,渐渐用力,直至捏皱了纹样,像是在为何事苦苦挣扎。
太后心中默默叹了一声,下定决心一般放松了手。她垂眸敛眉,细密睫羽微微颤动。忽而,她耳闻宫人窸窣出殿的脚步声,又察觉眼前似乎有人。
唐潆屏退了众宫人,待殿门合上后,便喜不自禁地在太后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虽她日常如此,但太后尚未习惯,却又无法抗拒,只微微往后缩了一缩,好笑道:“你怎么了?海州有好消息传来?”即便看不见,都能感觉到她心情的雀跃,想必那双桃花眼都笑得弯成了月牙。
唐潆看着她,将她鬓边碎发拢到耳后,双手扶住她的脸庞,一双星眸盛着得偿所愿的欢喜,满溢出来,便化作温柔动听的情话。
“嗯,是好消息。”
语罢,她欺身过去,亲吻她的薄唇,一面亲,一面含糊不清地说:“我想为你做这件事很久了,如今终于做到。”
——“阿娘,我要带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