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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樱似海,翠柳如烟。
立春后,天地间的寒意日渐被晴昼驱散,偶尔的春寒料峭亦无法阻拦憋闷了整个冬季的都人外出探春的*。朝廷允假休沐,在京的簪缨贵族纷纷呼朋引伴,或就近设宴或策马赴宴,丝乐笙歌欢娱喧阗中细观万物于无声中萌发的勃勃生机。
厚重的冬衣一件接一件地褪下,温暖的炭火一个挨一个地撤下,烂漫的百花盛开齐放,芬芳馥郁,这般犹如和煦的暖阳懒洋洋的舒适日子接踵过了月余,便静悄悄地迎来春分。
春分日,皇帝照例亲率诸卿大夫乘车驾赴京郊的日坛祭日。
供案置猪牛羊三牲,太牢之礼。焚香沐浴后,天子衣冕服,文武百官亦衣祭服分献、陪祀,于金乌西沉日色主赤之时,上奉玉璧、玉璋、玉琥、玉琮、玉圭、玉璜——六瑞礼器。
礼官颂词,跪叩,八佾舞肃然起步,礼乐庄重而兴。
如是,乃礼毕。
诸般繁琐的礼节规程依次遵循下来,待散时,已然近夜,更兼风雨,愈难行路。趁夜赶路,且不说年老体迈的朝臣吃不吃得消,即便身强体健之人被这般折腾了大半日,纵是夜间的天气晴朗些,也定然不急于连夜回家。
日坛初建之时便预置殿宇屋舍,祭日典礼前亦由有司清扫整洁,足以供人暂住。
故而众人就此先住下,欲翌日再返京。
白昼奔波劳累,睡下后,人人皆安眠好梦,岂料与此同时,皇帝竟悄无声息地从京郊的日坛星夜兼程地赶回了都城。
唐潆一人一马,轻车简行,无侍从缀后,她只率了数十鸾仪卫,快马驰骋。月悬中天时恰好勒马于宫门前,便有左右喝令戍卫宫门的兵士打开宫门。其时已过宫禁,但皇帝想要回家,哪有敢横加阻拦之人?
是以眼下,她在宣室殿换了身干净衣裳,直往未央宫而去。
祭日前三日,她便居于日坛,斋戒静心。京中大小事务照旧经由太后过目,然后施行,这样的安排若在以往只是寻常,若在当下却平白使人惶惶不安。
唐潆及笄后,便该亲政理事,太后却迟迟未有还政之意,甚至钦天监观测所得的黄道吉日近在眼前,她亦是视而不见,更不曾传召礼部官员商讨亲政大典的相关事宜——即便礼部官员亟请觐见,言语间曲折迂回,总是绕开症结所在,避重就轻。
如此,也就罢了。皇帝年幼,太后垂帘听政,进而意欲篡权血亲相残的例子自古俯拾皆是,但难于成事,流着皇室血脉的幼帝只需韬光养晦、厚积薄发,身后不乏忠肝义胆精明能干之士,岂会受制于人,又何愁大权旁落?
严屹起初便是这般思量,穆宗年间,他与颜氏诸人政见不合,龃龉日深,哪怕如今祸害颜逊已除,他仍不敢懈怠,生怕稍有不慎这江山就会改姓了颜。偏生,皇帝不如他所想,半分独揽皇权的心思都无,藩国臣属进贡了甚稀世珍宝,哪怕独有一份,她必会与太后同享。
一山不容二虎,九州又岂可共存二主?况且不知太后究竟心思几何,照这般发展,天下迟早会生乱,人心动荡!
春风和煦,夜里的风却裹挟着些微冷意。
宫人手持羊角灯引灯前行,长街被映照得几如白昼。池再与青黛尚留在日坛,宣室殿的宫女玉竹缀在唐潆身后半步,将这几日未央宫的见闻说与她听:“……殿下的寝食作息一如往日,卯时起榻,午后歇晌,亥时就寝。近日虽是昼夜忽冷忽热,殿下玉体却未曾染恙,胃口亦佳。”
玉竹不如青黛谨小慎微,话间便不自觉地带出自己的疑惑。太后的寝食作息极是规律,并无好说处,何以皇帝必要每样亲耳听过,方肯罢休?说是纯孝,但未免关切过甚。
眨眼间,便行到未央宫门前。
檐下精致的宫灯向四周布满璀璨的光影,暖黄的光晕令人望之心安。唐潆的脚步略微顿了顿,她停在原地,抬眸看向浓墨般的夜色中工致端秀的飞檐斗拱。夜太深,即便极目亦难清楚观望,但她心里知道,这座殿宇的屋檐瓦当上錾饰着巧夺天工的凤纹祥云,象征着其主凤临天下的尊贵身份。
她熟悉内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亦如熟悉自己的心境。
趁夜返京前,唐潆其实已在日坛歇下,却不可入眠。只需阖上眼眸,脑海中便满满地堆砌着太后的模样,一颦一笑都仿若一只力大无比的手,将她残存的理智驱赶出来,又自她的灵魂深处轻而易举地寻到积蓄已久的思念,甚至——欲念。
片刻间,证据确凿,避无可避。
兴许是她以往隐忍太深太久太苦,自及笄那日向太后敞开心扉以来反倒痛快不少,这痛快之外,更多的却是夹杂着克制的放纵。她在走一条荆棘遍布荒草丛生的道路,无人引导,无例可循,所有或好或坏的可能都需她一一尝试,方知可行与否。
从前,因总存侥幸常怀迷茫,她瞻前顾后;如今,她已将后路斩断,至此,她唯有毅然决然地前行,善果也好,恶果也罢,该是她的又岂可安然避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说到底,她想的比做的多,才会一次次作茧自缚,将自己陷入两难双全的困局。想明白这点,她的心境较之以往确是豁然开朗,故而是夜她想念太后,便再不刻意压抑,径直策马赶回宫城,纵是过几日有人询问,找个借口搪塞回去即可。
京郊的日坛风雨兮兮,禁宫中月淡星稀。此刻虽未落雨,湿滑的长街却显露出今日燕京天气的阴晴不定。
宫门处立着内侍,看见皇帝,又是惊诧又是纳闷。未央宫的宫人较别处心思沉稳许多,很快便镇定下来,先是行礼,随后纷纷低眉顺目地退让到旁。
唐潆深吸了口气,抬步,走入未央宫。
穹宇如盖低垂,滚滚乌云越积越厚,渐渐将皎月的清辉悉数掩去,顷刻间天地晦暗而沉重,仿佛预示着后事的艰难与悲戚。
感到纳闷的不仅内侍,玉竹亦然。皇帝知悉太后作息,这个时辰,太后定已就寝,即便想念母亲,一夜总能忍得,何故急切来此?
唐潆走在廊下,步履不禁愈来愈急,唇畔隐含着一抹得偿所愿的笑意。她还未见到人——倘若太后的确歇下,她也不会将她扰醒。但知她就在此处,便心满意足,赶了一夜的路,却不觉丝毫疲惫,离太后寝殿近几分,又精神奕奕几分。
蓦地,她顿了顿脚步。
探过草木丛林去望,不远处,太后的寝殿中竟有灯火。且非平素夜间置于角落的微弱宫灯,这光亮虽称不上几如白昼,却将室内之人的身影清楚地映照在窗纸上。灯火摇曳,身影颀长,如月华般清冷,似青竹般坚韧,如垂柳般袅娜。
却单薄而纤细,令人不禁生出怜惜之意。
这么晚了,阿娘为何还未歇下?
唐潆在心中存下疑问,进而又有担忧生出,无论何故,晚睡于身体确有损害。这般想着,她的面容便渐渐隐下笑容,微蹙着眉,继续向前行。
待走近寝殿,她命玉竹领着宫人退下等候,自己遂径直迈步至殿门前。如今她已成人,总不好似儿时那般活泼天真地推门而入,况且眼下夜深,她突然来此,无论她怎么辩驳,细细品味下来,其中目的其实并不单纯。
思来想去,竟如采花贼般心虚起来。
幸而四下无人,唐潆颇显尴尬地轻咳几声,曲起食指,欲说明来意,叩门请入。
当她曲起的食指将将触及殿门,忽而听闻殿中似有人语,再细听下去,凭音色推知,是太后与忍冬主仆二人秉烛夜谈。
窃听他人言语,并非为君正道,这是她自幼所学,而今不曾忘却。但此刻,她却鬼使神差地涌出一股近似于离经叛道的冲动,她喉间动了动,缓缓将食指收回,又将手放下,随即,附耳于殿门后,屏息凝神地偷听。
四野阒然,除却淅淅风声,再无杂音干扰。兼之女人的声音本就尖细,倘若有心要听,再依据平日观察所得进行适当的猜想,不愁窃听无果。
忍冬在里间似乎在四处走动,声音因而忽大忽小,好几处难以辨清:“……殿下,余家老爷遍访所得的这副药方药效虽好,但起初便说了……您不妨隔月服药,否则……”
余家老爷?莫是表姑的阿爹?那位曾在太医院任职的余医官,屡有耳闻他医术精湛,江南杏林界中亦有赫赫声名。可是,什么药方,竟绕开太医院医正,需他四处遍访?起初便说了什么,忍冬才劝阿娘隔月服药,否则又会怎样?
只恨适才一时兴起的偷听行径,无端便将话中关键听漏。
药方、服药……接连几个字眼利刃一般刺穿她的耳膜,太阳穴跳动不止。唐潆感到周身有股不安阴霾似的笼罩着她,使她险些喘不过气。她隐隐觉得蛰伏在她心中许久、重重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仿佛已在破土而出,她情不自禁地紧扣门框,耳朵牢牢地附在门上,半个字都不肯再错过。
接着,是太后的声音。语气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寥寥数语,却道出欺瞒她良久的事实:“这眼疾,已是治不好的,再差,不过沦为瞽者罢了。服了药,我夜间尚能视物,无甚不好。”
阿娘说甚……眼疾……瞽者?!
须臾间,唐潆只觉心口如遭千钧重锤,脑中茫茫然一片空白。嘴唇随之毫无血色,面容亦是煞白,她不可置信地一面摇头,一面略略向后退了几步,盯着近在眼前的殿门,竟生出悲惧的心情,犹如不愿面对眼前现实一般。
阴晴不定的燕京,积攒了一夜的厚重乌云,忽然滚滚而来,骇人的惊雷从中猛然劈开,泼下冰冷的倾盆大雨。
将天与地,人与人,皆浇了个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