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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冰天雪地,殿内生了地火,从地面散发出来的暖意蔓延至四处,以致房檐下都不曾结出冰棱冰柱。暖融融的,纵使开了一道移门,冷风灌进来很快便融入温煦的四周,仅通风换气而已,往移门外望去,是庭苑中的几丛绿竹,去岁新植,竹竿犹是纤细脆弱,经霜雪积压,不堪重负地折了腰肢。
唐潆见太后看得入神,遂回头去看。两个内侍被簌簌坠落的积雪正中头顶,正颇为狼狈地在想方设法加固这几株新嫩的绿竹,此情此景往年常有无甚好看,唐潆将身子扭正,再抬眸时,不经意间却与太后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像盛满了摇摇欲坠的星影,灿烂夺目,只需看一眼便再挪不开视线。唐潆痴愣愣地与她对视了片刻,忽而炭炉内木炭爆开一声火星,将她惊醒,眸色立时躲闪不定,强撑笑意道:“阿娘,您这般瞧我,我略有些不好意思。”
太后弯了弯唇:“往日亦如此,何以今日竟害羞起来?你近来神色举止似乎多有异常。”
闻言,唐潆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啊?是么?呃……大抵,大抵我长大了罢。”常有的少女心思,旁人猜不透,能借此搪塞。
她心虚得很,再不敢直视自己,太后心里默默长叹,白釉碗里堆满了她夹给自己的炙鹿肉,然而此时此刻已然分辨不清这是否是雏鸟衔食反哺。
心绪须臾间复杂起来,炙鹿肉亦是味同嚼蜡,即便这般,太后的视线仍然落于她的脸庞上,面部轮廓、清秀五官乃至她含羞带怯的眸色,都温柔而细致地看进眼里,描绘在心底,犹如铭记再难亲眼目睹的精雕细琢的软玉。
两人的胃口都不大,茶过三巡,便不约而同地停箸,站起身来,四处走走,消消食。杯盘狼藉的残局,自有宫人拾掇干净。
见两人欲外出,忍冬忙捧了件温热厚实的狐裘,欲侍奉太后穿上。唐潆却从她手中接过狐裘,走到太后身后,亲将狐裘给她穿好,拢衣领时无意触碰到她颈间的肌肤,细腻温软的触感使她霎时如被电击,惊颤地往后退了半步,强自镇定着将最后系衣带的步骤完成。
忍冬递来两只手炉,太后双双接下,又将其中一只置于唐潆的掌心,只是看着殿外的景物,淡淡道:“走罢。”
“好。”唐潆做贼似的与她并肩走出偏殿,她没看见,适才太后的两只耳垂迅猛地飞过暧昧的绯色,很快又褪了下去。
庭苑中都是万物凋敝之景,走过两道回廊,又直走一射,方来到梅林。此处今日无人打扰,枝桠上的梅花迎风绽放,开出朵朵艳红饱满的花瓣,呼啸的朔风中摇曳生姿,扑面而来的既是纷纷扬扬的雪片又是清幽疏冷的花香。
两人步出廊下,才在堆满积雪的石阶上踩下鞋印,便见几步之外冬日觅食的鸟雀正抬头看过来,它歪了歪脑袋,乌黑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眼前两个庞然大物会否将对它造成威胁,片刻后它展翅扑棱,轻盈地滑过雪地,径直落到石阶下,眼巴巴地张嘴乞食。
雪下得更大了些,顷刻间便将鸟雀滑行时在雪地留下的爪印悉数覆盖。
忍冬见两位主子脸上笑意温和,遂使人到厨下拿些食物来。
谷物装在小碗里,唐潆接到手中,又见来人竟还提着个金丝鸟笼,冷然地看他道:“无需这个,拿回去。”万物皆有灵性,偶遇是缘分,却不该因这缘分与自己足够强势的能力,而将它圈困在此。
内侍忙瑟瑟缩缩地称是,和金丝鸟笼一道,哪儿来的回哪里去。
唐潆蹲了下来,撒了一把谷物在鸟雀眼前,这只鸟雀极通人性,被诸多人围着也不怕生,啄着谷物大快朵颐起来。
唐潆伸手摸了摸它光滑柔顺的翎毛,它清脆地吟哦几声,并无不适拒绝之意。太后居高临下地瞧见她唇角浅浅的梨涡,自己遂笑了笑,没有顾及衣摆会被阶上的积雪沾湿,她蹲下来,鸟雀吃完了食物,她从碗里抓了谷子,又均匀地撒在地上。
“数九寒天,它约莫还是小鸟罢,竟自己跑出来觅食,或许落了单?”唐潆打量着鸟雀的模样,又揶揄地揣测,“兴许是犯了错误,被它娘亲撵了出来。”
太后淡淡瞥她:“瞎猜。即便儿女犯错,母亲从来都是先包容她爱护她,才会往深处思索她何故犯错,会否有不得已的原因。”
唐潆本是玩笑话,太后不可能听不出来,然而她竟说得这般认真,唐潆唇畔的笑容霎时凝滞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犯了错,毕竟即便是前世的现代社会,将自己性取向有异于常人的子女视作孽畜、精神病的父母比比皆是,更何况她又岂止是性取向的问题。
“……阿娘,”唐潆低下头,食指在石阶上的积雪里划着圆圈,若无其事地问道,“我……儿、儿臣若是犯了很大的过错,您……您会原谅我么?”此事,她不认为是错误,只是如果太后认为她有错,她是断然不会辩驳,反而会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太后侧脸看她,她这样大事小事都杀伐果决毫不拖沓的性情,难得犹豫起来。片刻后,她才伸出手,如儿时宽慰她那般摸了摸她柔软的后颈,坚定地道:“会,会原谅你。”子不教,父之过,你的错处,又何尝不是我的错处?
说话的功夫,鸟雀吃饱喝足,展翅远飞而去。
纵然有手炉,在室外久了依然寒冷彻骨,尤其两人的衣摆都被沾上了积雪,遇热融化浸湿到内里,容易生病,需先将衣衫更换。
走回偏殿的路上,太后才与她说起张璟告密之事。秦觅贪墨案审结时,张璟先告知王泊远施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张璟的意图昭然若揭。给事中殿前被杖杀后,清河屡次相邀王泊远赴府内小聚,亦是太后的暗中安排,等的便是张璟与王泊远两枚棋子同时跳入。
太后目视前方,淡然说道:“长庚,身为君王,需有识人之才能、用人之正道与容人之雅量。你心中当有自己的宏图伟业,张璟之流,性多诡谲,有乱世之能却无治世之才。重用他,只会助长党同伐异之风,只顾内斗,改弦更张之诸事难得发展。”
譬如先帝,纵容颜氏与萧党相争二十几载,期间国内局面稳定,是因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本朝历经数位先祖打下来的基业终归稳如磐石。然而,假若不谋出路,亦毫无长进之心,唯有落得坐吃山空的下场。
唐潆郑重地点头:“我会谨记。吏部两位侍郎,平庸无能,是以我一直难以决断由何人补任尚书之缺,休沐假将至,索性先拖着,暇时可好生思索。”
太后笑了笑:“如若萧相举荐,你听他的便是。”数年前,她尚且对萧慎存有疑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如今已能窥知萧慎的确是难得的股肱之臣,刚正不阿,忠心不二。
“好。”唐潆笑弯了眼睛,与她一道抬步入内。
两人分别由宫娥侍奉,去更换干净的衣裳。冬日昼短,唐潆换好衣服时,天都黑透了,殿外白雪皑皑,宫灯映照下的一半是昏黄,隐匿于阴影中的一半是微熹。
唐潆在殿内候了片刻,太后才出来,她将掌心置于忍冬的手上,步履较平时似乎略有些缓慢。唐潆迎上去,不舍地道:“阿娘,我回去了,明日再来。”
太后颔首:“雪天路滑,下次你早些来便早些回去,勿要留到夜里了。”
唐潆欣然答应,心里渴望她如以往那般将自己送到门外,但她今日显然并无此意,甚至都未让忍冬恭送,只是派遣了另一名贴身的娇俏宫娥。
这样的安排不得不说是不合常理,唐潆心里觉得奇怪,又按捺住疑问。她走出未央宫,在深沉的夜色中,往宣室殿而去。
将就寝时,她想起前阵颜殊送了她一本游记,遂让池再从里间的书橱上取下来。池再在床榻旁掌灯,提醒道:“陛下,夜深,再看书恐坏了眼睛。”
唐潆翻开书册的扉页,淡淡应道:“无妨,朕看一会儿便睡下。”
池再只好由她,又命人就近将宫灯的灯花挑挑,能更亮堂些。
游记再有趣,都是密密麻麻的字,约莫片刻后,睡意席卷上来,唐潆将书册放下,安然躺到榻上,便欲入眠。
留下司寝的宫娥,池再领着宫人退到殿外。
冬夜寂静,很快便沉浸于恬淡的梦乡中。这夜的梦,可谓纷繁复杂,兴许是她睡前看了颜殊赠送的游记,颜殊率先步入她的梦境。恍惚间,似乎又是初次窥见自己心事的那日,颜殊与太后凭桌而坐,他将自己的手搭在太后的手腕上——
这个姿势……不,不是……他是将自己的手指轻轻地搭在她的脉搏上……诊脉?颜殊与家族不容,早年便隐居于山中,拒受人接济,他曾向余笙的父亲学了些歧黄之术,在外便借此行医,经年累月,医术确是日渐精到。
阿舅是通晓医理,但是太医院的医正每月都会请脉,何以他与阿娘暌违相见,竟先替她诊脉?
千秋宴之夜,太后突然的异常,今日的异常……种种以往不曾注目的细节如海潮般涌上心头,狠狠将睡梦中的唐潆惊醒。
窗外的天色刚蒙蒙亮起,她猛地睁开眼睛,立时掀开衾被,直往外走。
司寝的宫娥听见动静,忙向里间走去,见皇帝面白如纸满头虚汗,心里陡然一惊,还不待她们询问,皇帝先急切地吩咐道:“速速将医正召来!”
虽然不明所以,宫娥领命而去,走出几步,又被皇帝叫住:“令他携上太后每月的脉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