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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泊远掌吏部,吏部司天下官,将低品官员的任命权悉数握于股掌之间,雍州三司及郡县衙署部门便有数名入他门下的小官。虽是小官,经王泊远提拔,身上便烙下了王泊远的印痕,奉诏返京述职时更互有往来,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他们身份所属?
雍州数位尸位素餐的小官被牵扯进秦觅贪墨案中,革职,流岭南。诸人见此,纷纷大骇,只以为王泊远借雍州小官私底下与表弟秦觅沆瀣一气,等了数日,又不见朝廷有任何判罚王泊远的诏令下来,雾里看花般茫然又好奇。
于是纷纷向审案的张璟与裁案的谢怀志套消息,两人不约而同地变作锯嘴葫芦,坚决不将御前机密宣之于口。再看王泊远那儿,近日除却上朝与七日一次的轮值,整日闭门不出,谢客谢友,犹如独居于府内诚心思过一般。
同一件事,有人看得明白,便有人看不明白,概因各自所处的阶层身份不同,所能目及之处之深之远亦各异。无论看得明白与否,时间不会停滞不走,秦觅此事便算告终,多事之秋,朝廷内外大大小小的事务纷至沓来,令人应接不暇,哪还有空惦记旁事。
忙过这阵,到休沐日,王公宗亲往京郊江夏大长公主别业赴宴。
古代诞下子女,出生第三日有洗三朝之礼,满月时设满月宴,第一百日便摆百日宴,周岁则有抓周礼。农耕社会,人口多便意味着劳动力多,遂有多子多福之祝语,平民诞下子女,先是喜后是忧,小儿容易夭折,故而诸多诞生礼有除邪祟消灾难的意义。
皇室与民间其实别无二致,诞生礼既可除邪祟消灾难,更可杯酒言欢联络感情。
只不过,排场大得多,江夏爱女满百日,设宴于京郊别业,赴宴者上至皇室贵胄,下至权柄大臣,或乘坐车驾或驭马驰骋,通往钟山的北门附近已然戒严。
本来,即便是大长公主设宴,也不该如此盛大隆重。江夏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幼妹,先帝年间便很受荣宠,夫婿薛阶又出自豫章薛氏,尚公主并非好差事,尤其本朝民风开放,公主郡主滥养面首于府内,驸马郡马怨不敢言,更不敢出轨。
江夏与薛阶便是这般情形,尤其江夏怕疼得紧,不愿诞育子女。薛阶为薛氏的嫡支血脉,岂可无子无嗣,遂屡次委婉地央求于江夏,好歹给他生个一子半女,这才有了此次的百日宴。
再者,皇帝御驾与太后凤驾同往,足见江夏恩宠犹在。遂王公宗亲唯有不能赴宴的,没有不想赴宴的,诸多原因加起来,这次百日宴之场面令人啧叹。
深秋,钟山满目萧瑟。
山路平坦,车马行得很稳当。坐在车内,凭窗而望,山树繁茂,红黄青三色斑驳的秋景尽收于眼底,天际有孤鸿掠过,盘桓于山腰一座遮掩于林间树丛的庄园上空,那处便是江夏的别业。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该行至。
车轮碾过地面,便有密密匝匝的干枯落叶被碾碎的声音,太后微阖眼眸,细细聆听这暌违已久深宫之外的世界,她的耳力似乎比以往更好了些。既而,她便听闻耳畔的马蹄声,不疾不徐,缓缓而来。唐潆骑在马上,牵住缰绳,使速度近于凤驾,她看进车内,恰与太后的目光相触,笑着道:“阿娘,您醒了?”
她的眼底满是柔和的笑意,声音放得很轻,生怕将钟山午憩的飞禽走兽惊醒似的。
太后点头,温声说:“上来坐。”她看见唐潆手里提着一小坛酒,唐潆适才是从后面过来的,她的御驾却是在前面,约莫是去寻楚王讨酒了。
“好!”话音未落,她便翻身下马,身姿轻巧而利落,显出亟不可待的神色。
进了车内,唐潆坐到太后身旁,将酒坛置于眼前的案上,吐槽道:“楚王叔爷吝啬得很,宴席上的酒品是一类,自己喝的又是一类。亏得儿鼻子灵敏,策马经过他车驾,便嗅出味道来,听说是金陵的酒师酿造,颇具金陵风味,原材稀少手艺繁杂,故而数量奇缺,儿忙抢了一坛。”
唐潆登基以来,两人都是初次出宫游冶,许是因此,唐潆今日格外兴奋。她眉飞色舞地说完,又双手捧起那酒坛,往前递了递,直直地望向太后,笑容竟有些腼腆羞涩起来:“这酒,名叫桃叶渡,香甜,不醉人,我献与您。”
太后注意到她前后自称的微妙变化,并不以为意,只是亲手接过酒坛。酒坛白釉所制,触感温凉,颈身略细往下渐圆,观其容量,约莫三五盅便尽。封泥未开,然凑至鼻间,已有酒香,当是美酒无疑。
“先留着,储藏于酒窖,风味更佳,待你及笄那日,我陪你浅酌几口。”太后素不擅饮,即便除夕赐宴亦以茶代酒,此话足见唐潆在她心中的分量。
酒坛的容量再小,重量也不会轻,唐潆又将酒坛接过来,交与忍冬。忍冬瞧着,只觉皇帝怪得很,上来便将酒坛交与她不就好了,何必先在太后那儿绕一圈弯,从前并非这般迂回啊。
及笄尚早,近在眼前的另有太后的诞辰千秋节,届时,宗亲献礼祝寿,百官进笺庆贺,命妇入宫朝拜。这些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千秋宴因太后节俭,向来置办得简易,唐潆熟稔她的性情,故而并不会违背她的意思行事,只是她自己的赠礼每年都很用心,今年的亦在筹备中。
当然,今年的这份,心意会更特别些。
适才唐潆接过酒坛时,便状似无意地牵住了太后的手,眼下仍旧轻轻握着。车内安静,几乎能听见自己强有力的心跳,唐潆偷偷看了眼太后,见她只是望着窗外,秋日和煦温暖的阳光将她的侧脸映照得柔和而精致,唐潆壮了壮胆子,慢慢地挪近几分,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
车内无旁人,只她们二人,只是这般隔着衣料的肌肤之亲,她也犹如偷香窃玉的采花贼似的。
忽而,太后回头,向她看过来,她先是紧贴着太后的半边身子僵了下去,接着她便深深溺入太后那双剪水双瞳内,整个身体霎时软成一滩烂泥,大抵还是扶不上墙的那类。
“……阿娘?”唐潆强撑平静,心虚地问道。
太后的视线滑向被她握着的手,适才她的力度大得令她生疼,更隐隐发颤。疑问只是浅浅地搁置在心底,太后看着她,神色平淡地说:“到了,下去罢。”
“好、好。”唐潆忙不迭地答应。幸好,幸好,阿娘没有发现,她这般想着,狂跳的心脏缓缓平定下来,遂与太后一道走下车驾。
山路再如何平坦,终归狭窄,江夏别业却将门前道路拓宽了,以致两驾车马可并行。别业美轮美奂,朱红青琐,飞阁流丹,道旁栽种两排常青树,呈参天之势,郁郁葱葱,树荫下光影斑驳,飒飒秋风穿林而过。
江夏与驸马薛阶下拜施礼,赴皇亲之宴,便是家事,家中太后为尊。她款步上前,虚扶起二人,笑着道:“今日来此是宾客,你们好生招待便是,无需多礼。”
唐潆也上前一步,与太后并肩,她还未说话呢,江夏像是捕捉到什么稀奇事儿,抢口道:“陛下这耳朵怎地飞着两抹红?”深秋时节,又是山里,总不能是热的罢?
太后闻声,也望过来,眼神颇为寻味。唐潆一面在心中暗骂江夏碎嘴子,一面绕开这话不答,只笑容不减地道:“姑母,囡囡呢?前阵见时,她在睡觉呢,今儿个醒了不曾?让我瞧瞧。”
母亲哪有不珍视孩子的,说了这话,江夏果真忘记追问了,领着二人往里走,脸上难得显露出正经的慈爱神情:“约莫是晓得舅母与表姐过来,才醒了没多久,乳母在喂她喝奶呢。”
御驾与凤驾后面,是王公宗亲的车驾,薛阶留在门前,迎接陆陆陆续的宾客。
婴孩受不得风,被裹在襁褓内,只露出个小小的脑袋来,刚喝完奶,水润润的小嘴嘟哝着。十分不怕生,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望了望四下,既而停留在太后清贵玉秀的面容上,连母亲江夏也视若不见了。
婴孩是被太后抱在怀里的。她垂眸看着这小人儿,恍惚间像是回到十数年前,筵席后冒着风雪回来,小小的唐潆在她怀中,便是这般目光胶着地盯着自己,湿漉漉的眼睛,让人心生怜爱。
唐潆耐心着逗了会儿婴孩,又见她眼巴巴地看着太后,活脱脱一个潜在的小色鬼,加之太后还没有将她还给江夏的意思,便醋意大发起来。碍于这日是百日宴,不好使性子使人下不来台,她只是如儿时那般娇滴滴地撒娇道:“阿娘,儿也要抱抱——”
王公宗亲还在来的路上,屋内都是亲近之人,无甚丢脸的。
江夏笑她:“这么大的人了,又是九五之尊,还要阿娘抱抱,羞得很。”
太后无奈地看她一眼,知这坛陈年老醋多半又打翻了,便将婴孩小心翼翼地交还与江夏。不远处已有喧闹的人声渐近,太后与皇帝在此,会喧宾夺主。于是,她牵起唐潆的手,与她抬步走出屋子。
太后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落进唐潆的眼里,她交还婴孩时并无留恋的神色显露出来。唐潆细致地捕捉到这点,心里切切实实地欢喜着,唇畔蕴着抹如同洒了蜜般的甜滋滋笑容,更紧了紧被她牵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