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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为国都,人烟浩穰。
俗话说,人多嘴杂,赐婚的诏令下来,没几日便不胫而走,市井流民的巷弄达官贵人的府邸,无一不在谈论此事。
自然,市井流民的关注点在于何时完婚何地成礼,皇亲国戚的婚礼不啻颜值普遍高,而且派头普遍大,他们要去围观的,新郎官迎娶新妇,路上会抛洒彩果金钱,一来凑热闹二来捡便宜。
而达官贵人的关注点却在于,借此事洞悉新朝气象。闻此诏令,纷纷遣人探听消息,得知颜府近日不□□生,怕是起了兄弟阋墙。
凡世家望族,无不谨遵祖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便是偶有龃龉亦是小事。这一探听,将诸人的好奇心给吊起,又往深处打探,才知这桩婚事是颜邕上疏索求,太后顺水推舟的产物。
颜氏,既如一支令行禁止装备精良的军队,颜逊为统帅,余者为将领兵士,这支军队在先帝年间作战勇猛势如破竹,故而上下一心。突遭败局,损兵折将,自然军心不稳,基于此情形,将领兵士不再服从于统帅也是有的。
篡位□□是颜逊的执念,至死方休,可那是他,并非颜氏所有人。
门下官员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颜邕性子焦躁,逢此巨变便心急得很,早起退却之意,他为族中长兄,劝过颜逊,不若就此罢休,太后为颜氏女,总不会亏待颜家,钟鸣鼎食富贵荣华是少不了的,何苦自取灭亡,可颜逊不听,他还能如何?
兄弟既已离心,颜邕欲背着他寻庇护之所,于是便借嫡次子的婚事向太后投石问路。虽是背着他,可诏令下来,哪还瞒得过?是以,两人生隙,又碍于“兄弟阋墙,外御其辱”不得立时反目成仇,在颜府抬头不见低头见,过得十分憋屈。
这日,两人起了争执,就在大街上,很是便于围观。
颜逊的车驾自衙署回来,颜邕的车驾自府邸出发,倒霉地挤于一处狭窄的街口,照理说,一人退一步,退至宽敞之地,便可相让。
两人不干。
颜邕令家仆向外言,余乃兄长,尔应退让。颜逊令家仆又向外言,余乃丞相,尔应退让。颜邕道,此乃市井,只谈家事,不谈国事,尔应退让。颜逊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处处皆朝堂,尔应退让。
到底是饱读诗书的世家望族,嘴炮能力max,不带脏字不带中场休息,又极文雅,坐在车内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般足足吵了一个时辰,街边卖菜的大婶听得连打呵欠。
围观者也走了不少。
最后,却是颜邕旗开得胜,将颜逊堵得险些喘不过来气儿:“借势压人,兄长都不放在眼里,也不知你哪来的气焰?你倒说说——相位、爵位哪个应是你所得?不过旁人弃如敝履之物罢了!”
池再的口技炉火纯青,饰演颜邕时便站在左侧,饰演颜逊时便站在右侧,表演得惟妙惟肖,犹如一场单口相声。
此事本好笑,又看他滑稽,江夏大长公主顾不上仪容礼节,扶着案几笑得前仰后合,片刻后,唇畔带笑地向身旁的唐潆问道:“这‘旁人’指的是谁,丞相协理政事因而劳累,相位不要也就罢了,显赫轻松的爵位为何不要?”
江夏为先帝幼妹,是唐潆的小姑母,出降于鸿胪寺卿薛阶,豫章薛氏亦是世家,然而不知为何,如今少有人入仕,朝中只薛阶与肃州卫都指挥使薛让而已。
江夏与太后感情甚好,常出入宫闱,她年纪尚轻,生性活泼开朗,便是唐潆登基,仍与她如从前那般。
唐潆专注于手上之事——在江夏腰间束带上系香囊,系香囊不难,难的是如何编出漂亮的花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旁的事情,她聪明得很,只这花结,两年间阿娘不厌其烦地教她,哪怕最简单的,也学不会。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香囊,眉头微蹙,顿了顿,才想起江夏在问她,回答得也很漫不经心:“我阿舅。”
江夏诧异道:“你阿舅?哪个阿舅?”听这语气,不该是颜伶。
一手紧握锦绳与香囊,拇指按在那处,一手捏着锦绳交错缠绕几圈,花蕊的形状已初成。数日来的勤练不辍,初见成效,唐潆屏息凝神,更加专注于即将完成的花结,如入无人之境。
池再是颜家家仆,自出生起便待在颜家,故而他是一知半解的,便向好奇心颇重的江夏解释道:“殿下,颜相之前,曾有嫡长兄,不知何故,与族中断了联系,隐于山中。”若他在,论嫡庶论长幼,爵位是他所有,若兼得本事,相位亦是他所有。
江夏更为诧异了:“竟有此事?”她为大长公主,夫婿又为鸿胪寺卿,朝野中耳目总是有的,竟从不曾听闻,诸人皆以为颜逊是颜怀信的嫡长子。
池再点头,见她兀自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忙思索尘封的旧事,片刻后才与她笑道:“此郎君性情极是古怪。金陵家中庭院有古树一株,他使人筑高墙合围之,凿一小洞,供家仆出入浇水施肥修剪。每岁开花,不许人近观,便是自己,亦旁听花开花落,怡然自得而已。”
江夏闻此,便知又是一好魏晋风流之人,魏晋一朝,诸如竹林七贤放浪形骸,诸如五柳先生诗酒自娱,多为后世消极避世者推崇。
旁人的家事,听听就过去了。江夏又看向唐潆,不知她为何执着,便笑道:“奏疏批阅完了?何故折腾此物。宫娥诸多,莫是不够你使唤?去岁异邦进献女郎,姿容貌美可充作面首,你若喜欢,姑母送你。”
面首本指男宠,世宗以来,因民风开放,又有结契之说,如今亦可指女宠。
也不知是否世宗遗留下来的血统问题,除却江夏,亦有数位公主郡主好女色养面首。
这姑母,好不正经!
“姑母——”唐潆拖长了声音,怨怪道。且不论她是否好女色,阿娘在,她哪敢养甚面首,帝位未坐稳便养面首,大了还得了?让阿娘晓得她荒唐,膝盖跪青都是轻的了。
大人逗小孩也需有度,江夏见她生气,便没再深入,只静静看她编花结。
亏得唐潆这一分神,不经意间手上往前一送,花结竟打好了!她呆愣地看着那花结,不可置信地多眨了几下眼睛,随后又将花结拆了,片刻不停,重新编织一次,果真会了,她会打这花结了!
江夏见她几近欣喜若狂的模样,又见那花结其实是入门式样,简单得很,垂眸看她粗短的手指,便揶揄道:“小陛下这手——笨得很,需媳妇儿多治治。”
唐潆:“……”此人,多半有病!她只是发育缓慢,日后,自会长手长腿,高挑起来。
未央宫中,太后亦听闻颜邕颜逊当街争执之事。
午憩后起榻,忍冬又与她禀道:“殿下,手书已寄过去了,只郎君那儿不定收得到的。”隐士游历山水,多择一顺眼之地长居,名声远播后广收弟子,颜殊不这般,这山头住腻了便至那河川,居无定所。
太后只轻轻点头,不多言。
颜氏历经两百年,底蕴深厚人才辈出,祖训亦是拱卫皇室绝无二心。只阿爹那时,利欲熏心,不行正道,颜逊愈加病态,才至此地。眼下,朝中颜氏势力削弱,又起内斗,稍有不慎百年基业恐毁于一旦,此非她所想。
颜氏现状,譬如一精明强干之人身患重病,因他重病便弃之不用,任他自生自灭?
名医,总需延请的,能否痊愈又是另当别论。
扶持幼主,外戚的势力不能扩张,却亦不能全无。只她一人,到底是孤掌难鸣,况且,将来许会力不从心,当年萧慎与她谋,亦不过时局所迫各取所需罢了。
“阿娘——!”
殿外,唐潆踢踢趿趿地飞奔进来,笑容灿烂。太后望向她,平静如水的眼眸中蕴出笑意:“我便在这儿,你急甚?跑慢些,当心脚下。”
话音刚落,她便到了眼前,也不知何事竟这般雀跃。
太后坐在榻上,唐潆站着,高度差小,她微微抬头,望着太后,玄衣广袖内的手紧张得不知放在何处。
片刻后,她缓了缓呼吸,压制住砰砰乱跳的心脏,上前一步,郑重道:“儿有礼,欲献与您。”
六载间,每岁千秋节唐潆亦有生辰礼物上献与太后,无论哪次,都不如眼下这般紧张,大抵是因此番礼物是她亲手所制罢。
两年前,她托付商赞为她栽培昙花、海棠的良种,她曾起意亲配香水,亦就此事询问过唐吉利,然而中原并不具备条件,她只好退而求其次,以昙花、海棠与其他几种香料,在匠人的指导下,亲手做了一个香囊。
香囊此刻便在太后手中,她握在掌心,看了又看,她身份尊贵,使唤之物佩戴之物无不工致灵巧,用得多了便不觉物事珍贵。唯有每次唐潆的献礼,她会这般珍视,看着香囊,唇角淡淡的笑容不曾隐去,片刻后,眼眸才自上面离开,看向唐潆。
孩子便坐在她身旁,不知咽了几次唾沫,双手置于膝上,手指往上往下地摩挲,心绪很不安定。亦不敢直视过来,眼角时不时地往香囊瞥去,生怕捕捉到一丁点手工上的瑕疵,生怕给她的不是自己所能给的最好的。
太后见她这般,更知香囊应是她亲制,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柔软的后颈,微笑道:“很精细,香味清淡合我心意,我很喜欢。”
太后说着,已解下腰间所系香囊,交与忍冬,欲自己系上——这孩子,手笨,她是知的。
“儿亲来!”
不及太后答应,唐潆便伸出手,捏住香囊的锦绳两端,坐过来几分,依着适才亲手编织的花结式样,一步接着一步地编绕。
因此刻专心致志,已不觉紧张。夏日,太后身穿薄纱所制的燕居服,打花结时,她的手指常常会隔着衣物触碰到太后的肌肤,也不知怎地,每每碰触,身心便会轻轻一颤,犹如那日舌尖滑过她的手指那般。
唐潆没有深思,她只顾着打花结,忽而,她在一处凝滞不前,绕了几圈,也打不好。
越急越乱,紧张得鬓角沁汗。
太后的目光不曾离她半寸,见此,唇角带笑,将手覆在她的小手上,领着她,将最后的步骤完成,轻而易举地打好了花结。
在以后悠长的岁月里,她们都会如此时此刻,携手,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不分彼此。
唐潆看着那花结,喃喃道:“还是阿娘的手巧。”
太后握着她的手,鼓励她:“熟能生巧,多练练,总会好的,勿要气馁。”
“儿还有礼。”唐潆自袖袋中取出笺纸,展开来,悠悠念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母后千岁,二愿阿娘常健,三愿——”她顿了一顿,抬眸看了眼太后,心跳有刹那间的凝滞,片刻后,才一字一顿地续道,“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忍冬在旁,却笑道:“陛下不好这般说的,梁燕双栖寓意夫妇。”
忍冬宫娥而已,都知,唐潆岂会不知,她本欲辩驳,对上太后那双仿若能洞悉万物的眼眸,心头一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奇怪得很。
无论如何,总是心意。太后亲手收了笺纸,将笺纸细细地折叠,既而揽她入怀,温声道:“长庚,会常相见的。”她不提前二者,单单,只提了最后一愿。
唐潆未注意此细节,紧紧地依偎在她怀中。
此三愿,皆是她真心所愿,故而虽是改作,她诵念起来亦十分流畅明快,被忍冬说笑,也不觉有何不妥。
然而,她心中所愿,却不啻于此——
想与之并肩,手提宫灯,远望万家璀璨,眺望山河百川,仰望星辰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