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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说起来不复杂。
皇帝派遣刘铎赴钟山恭迎玉石,玉石唯有冲云子见过,知在何处,自是冲云子领路,刘铎率兵跟随。缘山而上,山腰处的石头夹缝内,冲云子将那一枚赤色玉石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刘铎定睛一瞧,嗬,巴掌大小,也是,白虎含在嘴里的太大了也说不过去。刘铎命人奉上黄色绫锦布帛与红漆木匣,赤色玉石在冲云子与兵士两人手中交接,突然一记冷枪,声响如雷,冲云子和兵士俱是吓得双手发抖,玉石便应声坠落,摔入眼前一条湍急的溪流中,好死不死地砸中鹅卵石,顿时七零八碎。
冲云子呆在原地欲哭无泪,刘铎比他稍好些,他曾任职于上直卫,上直卫分三大营——骑兵营、步兵营、神机营,神机营配备火铳,适才那枪声比火铳迅捷清脆些,分明是薄玉欲推荐给皇帝的火/枪。刘铎当下笃定萧相党羽暗中捣乱,立即命人搜山,将那肇事者捉拿归案。钟山山势并不险峻,风景秀美,蓊蓊郁郁,素来是燕京中人休沐日踏青的好去处,兵士熟稔钟山一花一木,不消时便将人领了过来。
刘铎看见来人,竟是三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待他厉声质问,为首那人手腕一挥,马鞭一甩,凛冽的风擦过刘铎的鼻尖,轻嗤道:“刘铎?许多年未见,眉毛长齐了?”
刘铎脸色微变,嘴角更是抽搐不止,像是回想起什么惨痛如梦魇的经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两道眉毛,完好完好,他舒了口气似的肩膀一松,随即兜转马头怒喝道:“尔等何人?竟敢冲撞唐突,惊碎天赐之物!”
“何人?”女人俯下腰身抚摸马匹的鬃毛,又弯了弯马鞭,在掌心上轻轻敲打,望向刘铎的眼眸中竟生出几分埋怨,语气也很是嗔怪,“我惦念着你,你却未曾将我放在心上,说忘就忘,如此绝情呢。”
这神马神展开?众人齐刷刷地将惊愕的目光聚拢在刘铎身上,冲云子羡慕地看着刘铎,心道“好小子,竟然敢给颜氏女戴绿帽!”妻管严的刘铎简直要给这女人跪了,我认识你吗小妹妹?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这样子,我回去是要跪钉板的啊!迫于周遭人无形中施加的压力,刘铎挺直腰杆,强撑起严肃:“姑娘究竟何人?刘某与你素未谋面。”
桃花初开,风吹,树梢枝桠上下乱颤,女人耳鬓半朵红蕊娇嫩欲滴,她自唇瓣绽出一抹狡黠灵动的笑容与那红蕊争奇斗艳:“将你眉毛剃干净的人。”
刘铎手心发凉,情不自禁地双腿夹着马肚后退数步,颤声道:“余……余笙?”这混世魔王几时回来的?怎地长成了这般文雅温婉的模样?出云大长公主莫是也回来了?接二连三的疑问自心底抛出,待刘铎醒过神来,吃了一鼻子飞沙走石,余笙纵马疾驰早走没了人影。刘铎气急,朝自己的副将甩了几鞭子,喝道:“蠢材!为何不拦!”
副将那叫一个宝宝心里苦:“嫂子要走,卑职哪敢拦?”又是惦念又是修眉,不是偷偷摸摸藏起来的情人还能是谁,称呼“嫂子”有何不对?
刘铎怒上眉梢,几欲拔刀砍他:“放你娘的狗屁,哪来的嫂子!”刘铎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暗骂晦气,见那冲云子木桩似的杵在原地,提小鸡仔似的将他提上马,扬鞭催马,“回去复命!”
钟山地处京郊,来回少说需半日,刘铎与冲云子马不停蹄地踏上街衢,为时已晚,宫门落闸。刘铎进不去,今夜值勤守卫宫城的却是他的部下,且命他将玉石被余笙打碎的事情急报与皇帝。随即,二人兜转马头,便往颜府而来。
颜逊简直要被气死,先帝沉迷冲举之术终是魂归西天,是以皇太后临终前多番叮嘱皇帝勿要轻信道士方士,皇帝若非病笃,岂会召见冲云子?设坛扶乩,演了数月的戏,皇帝仍是半信半疑,不弄点儿祥瑞之兆出来,如何使他深信不疑?可好,唯一可证祥瑞属实的玉石碎了,还是被吓碎的,说出来他颜逊的脸面都觉得挂不住。
亏冲云子是个装神弄鬼的道士,突然拧起一根唯物主义的死脑筋,不愿搬一块巨石给那口说无凭的白虎塞嘴里,巴掌大小一枚,可不说碎就碎吗!颜逊恨得牙根痒痒,阴测测地看了冲云子一眼,冲云子讪笑几声,欲将功补过:“颜相,贫道掐指一算,玉石即来,无需烦恼。”
碎了就碎了,本来也是假的,再寻一块篆刻几个字补上去不就行了?颜逊就近抄起一个茶盏砸他脚下:“天赐之物天赐之物,你当是路边的破烂石头唾手可得?”皇帝三岁小儿邪?如此好骗!颜逊心里腹诽,门下何人举荐的冲云子,一道扔出去喂猪猪都嫌蠢不吃!
冲云子眼疾脚快堪堪躲过碎瓷片,背上一片汗涔涔,这一躲便与刘铎肩挨着肩,心念一动欲拉他做垫背。冲云子捻起胡须,绕着刘铎踱步,一面打量一面感慨:“贫道却是不知,刘统领竟如此惧内,区区一个小娘子,几句话的功夫将刘统领的魂儿给说没了。”
大事未成先起内讧,领导人最是瞧不上此类,且冲云子再无用处,颜逊喝令左右,将他乱棍撵出去,明日市井中自会流言四起,污他招摇撞骗。冲云子迟钝得很,呆若木鸡被人架出去,也不知到了哪儿才扯着嗓子嚷:“颜相——贫道另有一计——”
“计”的尾音未落圆,冲云子闷哼一声再无残喘,约莫是遭了闷棍。头疼,实在头疼,颜逊坐立不安,起身绕着木桌转了几圈,向刘铎问道:“那人真是余笙?十年未见,如何笃定?”
先帝早丧,其时皇帝不过四岁稚子,皇位原是该传给先帝的妹妹出云长公主,出云以繁琐拒受,皇帝这才拾得便宜。未亲政,皇位不稳,出云为使皇帝与皇太后心安,弃勋贵子弟,出降于默默无闻的医官远遁金陵,并生下独女余笙。起初,每到岁末,出云携余笙进京入宫叩首拜年,八王叛乱后,出云上表称病,至此免去一应朝拜事由,偏安金陵一隅,算来已逾十载。
“千真万确。”刘铎上前一步借茶水将手上的丝帕浸湿,将修饰眉型的黑色眉笔痕迹擦干净,指着残缺不齐滑稽至极的眉毛苦笑道,“当年那小祖宗将我的眉毛剃得干干净净,我一男儿大丈夫,此事实在难以启齿。”言下之意,剃眉一事天知地知他知余笙知,那女人不是余笙还能是谁?
颜逊真是离气死只差半口气,昔时金陵,余家与颜家两家相隔一条小巷,常互通往来,他对这混世魔王印象很深刻很不好,步入仕途后远离金陵,企盼余生再不遇着余笙才好。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果然和他命格犯冲!颜逊剩下半口气在皇后那儿吊着,他指望皇后添油加醋给皇帝煽几把大火,好歹,皇后和他是同一阵营的,无需通风报信也该晓得如何行事。
未央宫。
皇帝坐在软榻上,拍案而起,指着余笙怒道:“你自金陵入京,何需经钟山?再信口雌黄,朕……”皇帝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了。余笙她娘是出云大长公主,论起辈分来比皇帝高一阶不说,自己的皇位还是她娘弃之如敝履施舍给他的,拿人的手软。
皇帝素来温雅敦儒,从未如此怒火中烧,稍有不慎只怕便是一场影响儿童身心发展的暴力场景,皇后心中暗悔早前不将孩子哄去入睡。唐潆与她站在一块儿,皇后稍稍抬手,便能轻拍她的脊背,略作宽慰,唐潆砰砰乱跳的小心脏在皇后的宽慰中渐渐安定下来,皇后上前一步将她稳妥地藏在自己身后,只听歪歪扭扭跪在地上的余笙答道:“哪是金陵,我自海州来,途径钟山再寻常不过。又闻钟山有白虎出没,我想瞧瞧白虎什么模样,便鸣枪引它,怎知会吓着他人。”
皇帝愈怒,上前一步呵斥:“白虎乃祥瑞,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你鸣枪,玉石碎了,我再去何处寻来?”因身体孱弱,算不得勤政,政绩平平,皇帝指望玉石彰显自己的仁德,名垂青史。余笙一记枪响,玉石应声而裂,皇帝的美梦就此作罢,心里一团邪火腾腾燃烧,皇帝欲再骂她,皇后突然道:“祥瑞既现,是天意,玉石乃天之馈贻,陛下何需忧心?”
你是皇帝,天子,是天的儿子,从未听过爹爹奖励儿子又反悔不给的事例,即便有,也是儿子的不对。玉石碎了,那是护送玉石的人不作为,不是爹爹不想给,既如此,玉石迟早会有的,若没有,那便是儿子又不乖,惹怒爹爹。皇后只言片语,令皇帝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细细想来确有道理,唐潆躲在皇后的身后,探出颗小脑袋,看见皇帝的脸色果然渐渐趋于缓和,心中暗暗发笑,母后玩的一手好文字游戏。
皇帝不愚笨,他若一口笃定玉石寻不回来,他就是笃定自己政务无能。想通了便顺着皇后的话下台阶,咳嗽几声挥手令余笙起来,也不好立时和颜悦色,只板着张脸踢了踢脚下的火/枪:“燕京地界,你一白身随身携带这物事作甚?若伤着人,你阿娘出面也未必能保你。”
余笙将那火/枪捡起来,仔细拿衣袖擦干净,一面擦拭一面唇角溢笑:“阿玉给我的,我自然随身携带。”
余笙露出这样小女儿情深意切的姿态,皇帝初次见到,不由微怔,问道:“阿玉,哪个阿玉?”暌违多时,咋咋呼呼的表妹有了意中人?
“薄玉。”余笙一字一顿地将名字说出来,极为郑重又极为欢喜,眼睛里闪烁亮光,像盛满了星辰。她上前几步,牵起皇后的手,又望向皇帝,“我与阿玉结了契,表哥,阿嫂,你们为我尊长,代我提亲下聘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