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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娘此刻对外间奶奶和娘亲的话听而不闻,她只是盯着身前的木盒子。
红漆勾着银线,看着很考究,但从那已经有些斑颇的漆皮来看,这个木盒子有些年月了。
木盒子并未上锁,只是一个铜环扣着,贞娘小心的拉开铜环,打开盒子,发现盒子格成几格,每格里都整整齐齐的摆着几锭墨。
看着这些墨,贞娘有些愣神,这些墨都是出自她之手。她可以肯定,这些墨应该都是那个马嫂自她手里买去的。
贞娘拿起一锭墨,发现墨的下面垫着一张纸,纸张折叠着,摊开也就并排三锭墨那么宽。
纸上用梅花小楷密密的写着字。
城门洞这一块的光线是很昏暗的,尤其贞娘此刻又躲在屋里,因此,虽是正午刚过,屋里的光线一如黄昏时分,纸上的字更看不太清。
贞娘便又起身,去点了油灯。然后将纸凑到油灯下。
密密麻麻的字全是有关于墨的鉴定分析,什么地方不足,从烟煤,到配伍,到火候,到杵捣等等,更提出了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从这些分析上面,贞娘看到了自己许多制墨方面的不足。
贞娘的唇不由的紧紧的抿了起来,随后又拿起其他的墨看,果然,每块墨下面都有这样一份鉴定书。
贞娘一一看下来,有着这些鉴定和提点,她的制墨技术又能更上一层楼。
突然贞娘想起这里面有好些问题,前段时间爷爷都跟她提过,她也一一改正,只是没有这些全面罢了。
想着,她啪的一声关上了的木盒子,打开房门,飞快的跑出房间。
“爷爷,我每次制好墨,你给我提的意见是不是七祖母跟你说的?”
李老掌柜此刻正坐在院中的木樽上,手里时不时的洒着几粒米,引得一窝小鸡全挤在他的脚边。
贞娘此刻走到爷爷身前问。
“来,坐。”李老掌柜的拍了拍身边的一张小凳子。
贞娘坐了下来。
“不错,你七祖母鉴墨是一流的,自上回你去你六爷爷家发现了唐朝的龙宾墨后,你七祖母就说你有鉴墨天份。本来,上回你拿出那烟煤配方的时候,你七祖母就想让你进入墨坊,她想带带你,可墨坊情形复杂,再加上你九叔公一直是防着爷爷的,你七祖母怕你进了墨坊,反而受到约束,局限于一棚一地,不能全面发展。最终便打消了这个心思,转而让我专心的教你,她则通过爷爷,把一些本身教给你,你七祖母对你是相当看重的。”
李老掌柜的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继续道:“爷爷这一身墨技均来自墨坊,又已经退出墨业,若是没有你七祖母的同意,一些有关于配方的事情是不能教给你的。还有我给你的那些墨模,以及雕板都是你七祖母拿来的,爷爷当年那些,早让你奶奶一把火烧了。”
“七祖母倒是为了贞娘花尽了心思。”听得爷爷说这些,贞娘心中颇为感慨,她何德何能,让七祖母如此尽心待她。
“知道就好。”李老掌柜的道。
“可我还是不明白七祖母这次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虽然有些制墨天份,但掌管一个墨坊,并不是只要制墨天份就成的,人脉,统领能力,威信,等等,我都没有。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虽然贞娘从不认为女人就不行,但这是在大明,这个时代就是这样,这是现实,不能无视。
“别说景东叔邵管事他们不会服我,便是底下的工人们肯定也不会服我,到时,就不怕墨坊四分五裂吗?”
“你只看到你继承墨坊的缺点,为什么不看到你继承墨坊的优点?”李老掌柜的问。
“嗯?优点?”贞娘揉了揉额头,她还真想不出有什么优点。
“其一,你七祖母一出事,邵管事同你景东叔再也没有缓冲的余地,这两方相斗的结果,不是邵管事离开墨坊,就是你景东叔另起炉灶。这还不算什么,怕就怕两方相斗之后,嫡宗的孤儿寡妇们成了炮灰啊,这让你七祖母如何安心?”李老掌柜的咳了一声。
贞娘连忙递了杯水上前,李老掌柜的喝着茶水。
贞娘这时想着,族谱上所记的正是自家爷爷所说的这种情况,不过更复杂些,那就是六房的姑父也参了一脚,最后,邵管事同景东叔谁也没捞着便宜,倒是便宜了六房的姑父。
而嫡宗七房却果真没一个落得好下场。
也就是说,七祖母希望自己做那个缓冲之人。
“其二,城门洞口那个补铁锅的师傅你记得吗?”李老掌柜这时又开口问。
贞娘听得李老掌柜的话,脑海子猛的一闪,想起了后世大家常说的补铁锅理论。
“铁头那小子做事情不厚道,别人拿铁锅来补,他总是胡乱的一敲,本来小小的裂缝最后无限夸大,最后补无可补,补锅的人只好在他那里买一只新锅了,所以,他的新锅卖的特别快,他的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但记住有一种情形,有的锅其实已经坏的不能用了,但因为问题一直隐藏着,那么他的这种做法就是必须的。”李老掌柜的道。
“爷爷的意思是,老祖母将墨坊传给我,就是让我做那个敲锅人。”贞娘问道。正因为大家都不服她,那么隐藏的矛盾就更容易暴露出来。
比如,六房的姑父,贞娘相信,一但她继承墨坊的消息传出,六房的姑父绝对会整些妖娥子出来的。
“你不仅是敲锅人,还要重新铸一口新锅,大浪淘沙,破而后立,你七祖母对你的看重真是无以复杂了,只是这条路也很艰难。”李老掌柜叹息道。
贞娘抿着唇深思着,她当然明白这条路有多难。要不然,她就不会这么犹豫了。
就在祖孙俩各想着心思的时候,院子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了。
贞娘连忙站起来一看,撞门进来的是自家大哥。
此时李正良一脸的苍白,两眼红赤红赤。
“大哥,你这是干什么?撞了鬼不成?”贞娘疑惑的问。
“就是,都多大的人哪,怎么这么毛毛燥燥的,门撞坏了不要花银子修啊?”赵氏没好气的道。
“大郎,发生什么事了?”一边杜氏倒是细声细语的问。
“我……我爹……我爹他……”李正良喃喃的,每吐一个字都似乎十分的艰难。
“你爹他怎么了?又赌了不成?”那赵氏听得李正良说他爹,不由的急了,景福那厮就不是个省心的,难道在外面刚好了一些,就又故态萌发了,又开始赌了不成?还叫人追债追上门了?
赵氏此时的心又急又气,七上八下的。
“不是,怀德叔回来了,他带来了消息,年边我爹跟着商队去关外收皮毛和人参,回来的路上遇上鞑子,整个商队的人都叫鞑子给杀了。”李正良哽咽的说着,整个人往地上一蹲,抱着头就呜呜的哭了起来。
贞娘此刻脑袋也是哄的一下,对于李景福,最开始她并没有什么父女情,反而很气他,可自李景福出去做事后,每回若有徽州这边人回来,都会托着他们带信带点东西,哪怕是几颗糖果或几段头绳珠花等。
虽不是值钱的东西,但那份心大家都能体会到。一来二去的,自然也就接受了这个爹。这会儿听到李景福出事,那心也好象突落落的跟丢了什么似的。
鼻子也酸酸的。
一边李老掌柜手上的茶杯掉在了地上,碎成片片。
“你胡说,都说好人不在世,祸害一千年。你爹那就是个祸害,怎么能叫鞑子给杀了呢?你胡说的是不是,我打你个不孝子啊,居然编排你爹死了,我打死你……”赵氏疯了似的咬着牙,抄起木棰子就朝李正良身上抽。
李正良也由着赵氏打,一躲不闪。
“娘,你别打了,你别打了。”一边杜氏心痛,连忙拉着赵氏,郑氏也帮忙拉着。
就在这时,对门的怀德叔捧着一只包裹站在门外,脸上带着伤心的表情。
“怀德啊,你跟吴婶子说说,景福没事对不对?”这时,吴氏已经从屋里冲了出来,红赤着眼,紧紧的拉着方怀德的手问。
“吴婶子,节哀顺便,这是景福哥的遗物,我给他带来了。”那方怀德红着眼眶道。
“不,我不信,景福我儿啊……”吴氏整个人一下就萎顿在地上。
贞娘连忙扶着吴氏,只是吴氏却是死死的坐在地上,贞娘拉不动她,便蹲了下来,紧紧的抱着她的肩。吴氏这时再也忍受住,在贞娘的怀里哀哀的哭了起来。
这时,李老掌柜颠抖的站了起来,走上前接过方怀德手里的包裹:“怀德,辛苦你了。”
“李叔别客气。”那方怀德红着眼眶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两锭十两重的雪花银递给李老掌柜:“李叔,这是景福哥的东家让我拿来送给你们的,东家说,请你们别嫌少,实在是拿不出更多的了。”
方怀德说着,又解释道:“这回东家也损失惨重,他是变卖了货栈才能凑出补偿大家的这些钱。”
这回死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商队,还损失了所有的山货。李景福的东家破产了。
“行,我们明白,东家是仁义之人。”李老掌柜说着,又接过银子。
“怀德叔,那我爹爹的尸体呢?”贞娘边扶着吴氏边问。
“是啊,景福的尸体呢?”这时,赵氏也缓过劲来,她这一辈子也算是吃苦受熬的,耍过一阵疯之后,这时倒也冷静了下来。
方怀德却为难的摇摇头,整个商队是在关外出的事,是在鞑子的地盘上,又哪里找得回来尸体,如今怕早已经是野狗的腹中食了。
随后方怀德就告辞了。
贞娘眼含着泪,抬头望天。
身边,是赵氏呼天抢地的哭喊,还有家人浓浓的悲伤。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