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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片巴掌大小的雪花落在掌心时,韩澈就知道今天凶多吉少,他可能会成为魏摩隆仁历史上第一个死在梦里的巫修。看着身边这个一步一拜虔诚绕山的藏人,他很有一种掩面痛哭的冲动。
韩澈是个修巫者,自小打坐吐息,锤炼神识,虽无所成,但神识之凝练也已经让他很难再受到外物的影响。因此这半年来的恶梦侵绕着实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半年里,只要他闭上眼睛梦境就一个接着一个。
梦里是清一色的茫茫雪山,他被迫从这一座翻到另一座,有时要在深可及腰的积雪中跋涉,有时要面对强劲凛冽的西北风,甚至还要在光滑的绝壁上攀援、跳跃。这种疲惫感即使醒来也不会稍减。
这一次,韩澈被束缚在这名藏族守山人的身边,不能离开半步,仿佛是一段影子,跟随着这人的视角仰望着眼前这巍峨而“神圣”的雪山。他能感觉到他那近乎狂热的虔诚。
然而嘲讽的是,神识中连续传来的躁动让他清晰的知道这虔诚的回报是什么。
雪崩!
韩澈在梦里不住的骂着娘,他用尽一切办法试图逃离,但收效甚微。不能醒来,不能与外界沟通,哪怕是和那藏人说上一句话,传递一点信息,也仅仅是一种奢侈的愿望。
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无声、无息。即使以韩澈这样的修为也不知道死在这样的世界里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巫修重本心,以本心感知万物,本心强烈的危机感告诉他最好不要尝试。
“轰……轰……”
意料之中的轰鸣终于响起,韩澈听不见,他只是觉得大地微微的抖动了一下,并不真切。
他看到藏人的嘴角蠕动着,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他似乎不敢看向那雪崩的场景,但他的眼睛移不开。
韩澈很想在那他张写满呆滞的脸上狠狠的踹上一脚,但注定不能如愿,他的脚直接从藏人的身体中穿过……
辽远的雪山顶上云层翻滚着向天空冲去,仿若绽开一朵巨大的雪莲,转瞬间便沿着山势盛放开来,天地恍如初合。
神识中,这藏人的情绪反应如此的简单直接:
“人,怎能和天争!神山,慈悲!”
韩澈叹息了一声,紧了紧裤管,事到临头他反倒不再慌乱,他所能做的也仅剩下期盼,期盼这藏人能早一些从呆滞中醒来。
“咦?”
韩澈忽然一惊,他感到一股强烈而诡异的意念波动冷然冲进了这藏人的大脑,竟连他都震得一个趔趄。韩澈连忙远眺过去,就见在那波动传来的方向,极远处一点金色的微光若隐若现。
“修者?”
韩澈皱了皱眉,那一瞬间,他感到那缕波动也微动了一下,模糊的传来同样的一声轻“咦”。然而已经无暇多想,于此同时,那藏人终于像受到莫大的刺激,爬将起来,拼命的奔跑……
巨大的雪体前锋轰然下落,平稳而坚决的加速,携着庞大的破坏力对途经的一切进行着无差别的湮灭和倾轧。
韩澈疯狂的跑着,虽然已经在这片梦中的雪山跋涉了半年,但他还是难以适应这里的环境。无论是那剃刀般锋利的西北风,还是那晃瞎双眼的暴雪,更或者是那隐伏在积雪中无处不在的暗坑。
他的速度受到极大的限制,甚至不比那看上去年迈沧桑的藏人快上多少。
没有到过高原的人永远不能理解在雪域中奔跑的感觉,那是一种不能用距离来衡量的疲惫,好像每一步都在消耗着灵魂的力量。
韩澈努力的去回忆任何能让他逃出生天的方法。
他只是个散修,并未修习过任何的术法,此时才发现强悍的肉身和凝练的神识在这自然之威面前竟是如此的渺小。他回望一眼身后的雪山,开始记起那藏人脑中的意念:
“雪山的存在是上天降下隔绝这阎浮俗世的屏障,只是让神仙蔑视人类的渺小与懦弱。”
他似乎感受到了脑后传来的那冰雪死神寒冷阴翳的呼吸。韩澈无奈的摇摇头,努力压抑住心中升腾而起的不安。
“静心咒”使背上持续的疼痛略有缓解。韩澈相信此时那里已是血肉模糊,也许脾脏都受到了伤害。那是被从高处坠落的岩石和雪块砸到的。
韩澈努力的运转灵力,让身体更加的自然轻盈,同时将神识铺展开来提防着无处不在的暗坑和积雪断层。只是这样,在这紧张的环境中他的消耗便更要大了数倍。
更郁闷的是韩澈发现自己仍然和那藏人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即使跑得再快也是枉然。大多数时候他得停下脚步眼巴巴的等待这藏人,甚至于帮他清理掉一些明显的障碍,只为能争取哪怕一丁点的时间。
然而就在那一刻,雪体前闪现的一点金光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那个人,他居然还活着!”
韩澈的眼神亮了亮,他忙里偷闲的将神识扩展过去。那金光正在快速的晃动着,方式很特别,似乎是在不停的跳跃,动作却格外的轻盈,好像还有着那么一丝不疾不徐的从容,好几次都要被那巨大雪体追上,但又将将的逃脱。
韩澈这才回想起那人的精神波动能够穿越数百丈,在雪崩的轰鸣声中清晰传来。
“是高手!按照巫门来说,只怕是差不多格果上层的境界了吧!”
他马上判断,同时心中油然升起一种狂喜,这是一种坠崖人终于发现救命稻草似的庆幸。虽然眼前离劫后余生还有相当的距离,但这种莫名的希望却仿佛给了他无尽的勇气。
显然这藏人也是一样的想法,他的潜意识中并不相信人能够和雪崩抗衡,但莫名的,他脑中不断回放着那一刻那金色的闪光。这是一种道不明的依赖感。
韩澈感受着这藏人的思维与情绪,如同进行着一场特别的交流,这让他觉得没那么孤独。然而,他清晰的知道,这藏人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希望可以给人以力量,而恐惧,却无时无刻不在透支着人的力量,这梦中的视角让韩澈清晰的感受到藏人的心理,他,不想坚持了。
在终于再穿过一道峡谷之后,道路向上延展,一片高地出现在眼前,仿佛胜利就在前方。这藏人终于跌倒了下来,说不清是恐惧还是真的体力殆尽,他停下脚步,手拄地大口大口的喘息,随即呕吐起来,一切都开始模糊。
韩澈叹了口气。
他颓然的坐倒,即使以他巫修的强悍体魄也感到了阵阵疲惫,何况是普通人。
他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是命运就这样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的不甘足以让自己崩溃。
“还能做点什么?凭什么要这样死去,就算是在梦里!”
韩澈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愤怒,他愤恨的想要突破眼前的困境,也愤恨的想要离开这个无声的空间。
“胎息法,胎息法可以借五识之外感受外物,也许可以。唉,平时不用功,已经将将格果修为,竟然连个体息法都时灵时不灵,这还真让人笑掉大牙!”
韩澈有些脸红,在这无边无际的梦境里,在这茫茫无涯的雪域中,感受着大地的剧烈震动,以及眼前那藏人粗重的喘息,他渐渐觉得孤单。他故意把想到的大声说出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一些恐惧。
他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了。
“试试吧,胎息就胎息,我的梦,就都要听我的!给我入定!”
随着一声咆哮,韩澈手掐印决,逐渐焦躁的心绪被强行平复。连他自己也是一愣,“呵,这样也行,果然是梦啊!”
韩澈心中通明,入定,龟息法,封闭视觉,听觉,耳观鼻,鼻观口,口关心,心观万物,自由吐纳,无拘无束;
体息法,关闭四感,单凭体感感受天地,吸纳灵气,四亿八千万毛孔无一不通;
胎息法……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熟悉而遥远,让人莫名的感动,时间也似乎停滞,直觉一瞬已过千年。胎息法,那是唤起生命最初的印迹,也是最能沟通天道的状态。
“嗡……”一阵急促的声响仿佛从天际传来,仿若有一层薄薄的屏障再也耐不住这种震动,缓缓碎裂……
胎息状态中意识模糊的韩澈不会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遽然漂浮了起来,被人像风筝一样放了起来。他的身体仿佛是没有重量,就那样被拽着飞向了高空,无人察觉。
雪地上,藏人已接近昏迷,颓然的倒下,而就在身体接触到积雪的那一刻,一只大手粗暴的将其拉起,几乎是带着他狂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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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帕木上师!”
好一会儿,藏人冈拉才从惊惧中缓过神来,身外荡起的不知名的金光将风雪通通挡住。他感激的望了一眼眼前的救命恩人,这是一个年逾古稀的黑瘦僧人,宽大的白色僧袍已经有些破破烂烂。
冈拉一眼便认出了此人正是山南泽当寺的副教首——帕木嘉瑜法师。
泽当寺属于密宗白教,这位帕木法师乃是一位得道的高僧,集显、密法门于一身。七年前,藏域五宗十三派齐聚冈仁波齐,江扎寺辩经论道,冈拉也曾闻信前去朝圣,密宗白教长老登法台释讲《六法》,居左中者正是这位帕木法师。
“上师,我一脉从祖辈起就肩负守山职责,今已逾数百年,神山慈悲佑我祖辈,数百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灾祸,怎么今天……”
巨大的雪体轰鸣着从距百米外倾轧而过,浩大的声势让大地都随之颤抖,冈拉双手合十,声音却并不平静。
“唉,要来的终归是要到来,不可避,不可逃!”
帕木法师口诵佛号,一种柔和的气息慢慢铺展开来,冈拉一愣,他直觉神志清明,刚刚焦躁的情绪一扫而空,心境自然平和。
佛法,这是真正的佛法!以大念力、大虔诚为引,抚慰人心!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赞叹。
“冈拉,你族守山已有十几代了吧?”法师问。
“十七代,守山,也守命,守天。”冈拉一愣,他没想到法师竟还认识自己,不觉呵呵的憨笑。
他嘴笨,不会说话,但知道命就是职责,天,就是信仰。
“如此,”帕木看了看这憨直的汉子,终于露出一丝欣慰,“十七代了,今日起,雪山即已开光,无需再守。你族守山使命也便功德圆满,有此福因,必得厚报。”
冈拉眼中一亮,再看远方,不由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才发现那原本各峙一方的十余座雪山,竟然齐齐爆发了连锁雪崩,一座座雄伟宏大的雪峰仿佛被大手一一捏爆,纷纷拦腰崩摧。纵野千里,无数的山峰,都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连接到了一起。
大地震荡着,空气中充斥着风的嘶吼,雪的澎湃,仿若天地初开,漫天微尘。
“神迹!”冈拉终于跪了下来,伏地纳拜,心潮翻涌不停。
帕木微微点头,“你且下山,可到泽当寺寻一位卓木喇嘛,他会替你安排。”
冈拉连忙拜首,帕木法师微微欠身还礼,那张苍老的脸上喜怒无争,尽是淡然,看不清是一种悲苦还是一种解脱,又好像自有一种度尽浮世众生的执着。
守山,一十七代的守护,到今天,就算功行圆满了吗?冈拉有些错愕。漫天飞卷的大雪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他没有一丝余力去思考,在他心中,一片肃然。
“那便是开光吗?上师,那神山后面是什么?祖辈说那里还有一个世界?那是不是……”
“嗯?且慢!”
不待冈拉说完,帕木忽然挥手打断,随后面上显露出惊惑而迷茫的表情,竟连手中的念珠串子落在地上都似豪无察觉。
冈拉惊疑的目光随着帕木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边,那里依然是皑皑白雪,空无一物。
“阿弥陀佛,”帕木拾起念珠串,闭目入定。
许久,法师才重新睁开眼睛,脸上多了一丝掩不住的疲惫,好像一念间苍老了十几岁。
“唉,你且去吧。”帕木轻轻说。默默站立,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