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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平二十四年,冬。
这一冬的大雪仿佛分外频繁,都说瑞雪兆丰年,又逢新帝登基,都说是个好兆头。
皇长子被奶娘抱走哄着去睡了,萧瑾捧着热茶坐在窗边,静静的看着漫天匝地飞舞的雪花,一坐就是整个下午。偌大的后宫只她一人能称得上是主子,故此她也无需应付别人。
“娘娘,您都坐了快两个时辰,仔细腰疼!”萧瑾自从生下孩子后,身体就不怎么好。浣月见萧瑾这些日子来整日都是神情恍惚的模样,不由心疼道“皇上知道了,也要担心的!”
听到浣月提起云舒,萧瑾有些涣散的眼神才凝为一点。回过神来后,过眼腰上酸疼得厉害。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是顺从的扶着浣月,在寝殿中的贵妃塌上歪下。
紫苏和冬霜过来,二人手脚麻利的给萧瑾按摩,好让她觉得舒服些。
“娘娘,您到底在担心些什么?”浣月还未没有忍住,问出了口:“是不是前日江南送来了秀女——”
江南总督是个极有眼力件儿的,见云舒后宫空虚,便来带十个容貌上乘、身段玲珑的江南美人送了过来,而且各有风姿,却又谦卑柔顺。萧瑾瞧过一眼,不得不说他确实下了功夫。
“哦?”萧瑾回过神来,笑了笑:“你是担心我怕皇上收她们进后宫,我失了宠?”
“奴婢并不是这个意思!”浣月慌得跪了下去,“皇上对娘娘情深意重,断断不会伤了您的心!”
萧瑾翘了翘唇角,沉默着没有答话。
浣月的话没错,云舒对自己如何,那是整个后宫都有目共睹的,简直就是放在心尖上疼着。不说他登基后,就是他夺位时,不知有多少世家都想把女儿送到他身边,可云舒愣是盯着压力全部都回绝了。登基后,又当即封她为后,再次拒绝无数想要送女儿进宫的朝臣。
他能做到如此地步,委实担得起情深意重这四个字。
可她心中,想得不仅仅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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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晌午后都做了些什么?”云舒一脸阴沉的坐在御书房的龙椅上,听着已经是宫中一等侍卫的含光回话。
含光头皮发麻,汇报皇后行动这活计虽然简单,却委实不讨好。尤其是每每他回话后,皇上的脸色更像是能拧出水来。“回皇上的话,娘娘午睡醒了后,先是陪了会儿子大皇子,之后便在窗边看雪坐了一个半时辰。”
“啪”的一声,一支上好的青花卷草纹毛笔竟被云舒生生的掰断。
同在御书房的谭朗同样感受到巨大压力,可他心中疑惑,当初帝后二人的感情他是看在眼中的,云舒登基后为萧瑾舍弃后宫三千,若是换了旁人,早就欣喜若狂,怎么萧瑾反而愈发怏怏。
云舒气恼过后,一阵深深的颓废无力几乎将他击倒。自从入宫后,萧瑾脸上的神色就越发黯淡,还以为她担心二人间会多出旁人,云舒早早就表态,除了皇后之外再不立其它妃嫔,各地送上来的美人也一概退回去。
每日回去后,云舒不少花功夫陪着她,告诉她自己的心意。萧瑾虽然每次都是点头应了,可他总能从她眉宇间、淡淡的笑容间发现她的郁结,萧瑾并不开怀。
“皇上您不必担心。”云舒冷着一张脸,做人臣子的谭朗不得不开解道“娘娘或许只是入宫后不大习惯——”
“朕不知道,哪里还做得不够。”云舒忽然起身,负手走到窗边,看着一地的洁白,语气从来没有这样没自信过。“是哪里出了问题,让她日日都不能安心?”
云舒这少见的一回示弱,倒让谭朗无话可接。
“一会儿朕把皇后叫来,你只说云阳郡主让你带话。”云舒不虞的目光看向了谭朗。“你旁敲侧击的问问。”
世间的姻缘果真是令人琢磨不透。萧瑾为了给宁惠芸抬身份,求云舒封了她为云阳郡主,想替她寻一如意郎君。谁知谭朗竟然提亲,萧瑾觉得诧异,问了宁惠芸的意思,她竟然也是满意的!
谭朗出身差些,但现如今是天子近臣,宁远侯也没有什么可反对的。
二人的婚事虽然还没对外公布,但周围的人都知道了二人好事将近,这也是唯一能提起萧瑾兴趣的事。
谭朗心中暗自叫苦不迭。他问不出什么还好,若是皇后真的跟他说了,那才是真的要了他的命。皇上的醋劲儿,他早在虞城时就有所领会。如今可不想再试一次。
“是,微臣自当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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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萧瑾裹着厚厚的狐裘,被一乘请便暖轿抬进御书房的外殿时,心中还有些忐忑。
看到只有谭朗一个人在,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微臣见过娘娘。”谭朗规规矩矩的为萧瑾行了一礼,才慢慢说出了自己刚编好的理由。“郡主甚是想念娘娘,说护国寺的梅花开了,托臣问娘娘若是身上爽利了,想邀娘娘一道去看。”
站在黑漆嵌玻璃彩绘的槅扇后头的云舒可就不大乐意了,萧瑾的身体正虚着,哪里能去那天寒地冻的地方!
没错,云舒竟然想出这等偷听的法子,也让谭朗大吃一惊。说实在的,能做到这一步的帝王,可称得上是旷古烁今,从未有过的。
萧瑾脸上浮出一抹笑容,点头道“这个主意好,等本宫请示了皇上,再做打算。”
当她提到云舒的一瞬间,神色明显暗了暗。与此同时,谭朗身上已经冷汗涔涔,帝王锐利的目光透过隔扇令他如芒在背,不知哪句话说错,就没他的好果子吃。
“娘娘,您和皇上有什么不愉快?”谭朗和萧瑾寒暄了两句后,不得不硬着头皮问到了关键地方。“郡主说上次见到娘娘时,娘娘神色间颇有郁色,当时有皇上在场,她不敢问。今日得知微臣入宫,就托微臣无论如何都要问问娘娘。”
谭朗的话实则漏洞百出,可最近都心神恍惚的萧瑾并没有听出其中的不对来。有些话她在心中压抑了太久,也想找个人说说。而这个人能做到保密、不露出端倪的,也只有谭朗了。
“当初皇上落难宫中时,本宫随后跟着入宫,不过一夜便被封为长公主,你可觉得奇怪?”萧瑾沉吟片刻,说出了这么一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
谭朗眼神中透出疑惑。这几乎成了他们的禁忌,从不能提。京中的传言说萧瑾爬上了云栩的床,虽然他们对萧瑾的人品绝对信任。可她当时若是着急救云舒,也不是没有可能——
“其中京中的传言不对。”萧瑾轻笑道:“当初以本宫的身份,便是真的那般不堪爬上了云栩的床,就能随随便便被封为长公主?”
“还有本宫献计于云栩,他就真的没有怀疑,你们都觉得奇怪罢!”
不单谭朗神色严肃起来,就是云舒也暗自凝神细听。
“因为我本就不属于这里。”萧瑾幽幽叹了口气,她眼中空茫茫的一片,没有焦点。“我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过来,身体是萧瑾的,可里面的灵魂,却是另一个人的。”
萧瑾这轻飘飘的两句话,不啻于晴天霹雳在谭朗和云舒耳边炸响。
“为什么云栩会无条件的相信我?”萧瑾索性说个痛快,将那些和盘托出。“云栩身体中的灵魂也早就换了主,他和我来自同一个世界。我曾经给默出的一篇歌词暴露了身份。为了不让云栩把我收进后宫,我只得使计让他封我为长公主。”
“接下来的事,便都好解释了。”
谭朗到底并非常人,这样骇人听闻的说辞面前,他竟然还保持这冷静,只是眼中的目光渐渐复杂。他想问的很多,却不知从何问起。而萧瑾的话却还没说完。
“我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因为皇上。慧宗大师跟我说过,我是帮皇上聚齐杀破狼三星的人,三星齐聚,天下易主。而那时,我便有了能回家的机会。”
如果先前的话一句句打在云舒心上,而这句,对于云舒来说才是致命一击。
回家……他只觉得心慌得厉害,这里有他、有他们才出生的儿子,可对于她来说,竟然都不是家么?
“我不敢去问慧宗大师,该怎样回去。”萧瑾脸色苍白,眼中空洞茫然得令人心疼,“我怕他回答我,我又怕没有答案。”
一面是生活了二十多年、心心念念了四年的家,一面是她和云舒才组建的家。而且和云舒的家,是那么不同寻常。云舒敬她爱她没错,可是谁能保证以后永远不变,他需要权衡的会越来越多。如果自己不曾动心,可以试着当一个贤惠的皇后,一旦投入了感情,反而大度不起来。
就如同才嫁给云舒时,她镇日里想替云舒找到个“真爱”,好分散些他对自己的厌恶。
萧瑾缓缓露出笑容,只是其中的苦涩已无从掩盖。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为她的自私找借口罢了,如果拿云舒会变心搪塞,自己若是离开,大抵就没有那样的自责了罢!
“还请你不要把这些告诉皇上。”萧瑾长长的叹了口气,她歪了歪头,眼中泛着粼粼的水光,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其实若我不在,可能会更好罢?皇上会充实后宫、再立一个贤惠的皇后,能替他管理整个后宫,他会子孙满堂,会制衡朝堂,不会像今日一样因我为难。”
云舒为她抗下了多大的压力她岂会不知道?可越是这样,她就忍不住想,最理智的做法该是两个人分开罢?
谭朗不敢接话,皇上就在后面站着,他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
“替本宫向芸娘问好。”萧瑾直起身子,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的水光,端庄从容的道“她若是得闲了,就进宫来。”
“是。”谭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萧瑾微微颔首,转身出了门。大红色的裙摆长长的拖到地上,她的身影看起来竟有些单薄。
直到萧瑾的身影消失,谭朗突然听到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他转过身去,只见隔扇上的彩绘玻璃已经碎了一地。而云舒沉着脸,仿佛正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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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云舒去凤栖宫的时辰格外迟,往日他就是再忙,也不愿耽误了萧瑾的休息。至多是让人把折子带去,看着她睡了后他再继续批折子。
今日都过了亥初,还不见云舒的身影。萧瑾打发人去问了两次,只说皇上政务繁忙,请她先歇下。
萧瑾去看了一回儿子,已经过了百日的他已经渐渐长成一个粉嫩的团子,柔软的小身子香香暖暖的,让人忍不住去疼他。这会儿他哭醒了,奶娘喂过他之后,便把他交到了萧瑾手中。
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觉到是自己的生身之人在抱着他,也不哭也不闹的乖乖在萧瑾怀中,一双黑玛瑙似地大眼睛十分漂亮。萧瑾忍不住伸手逗他,他十分给面子的咯咯笑了起来。
“到底是母子连心,大皇子知道是您抱着他呢。”奶娘在一旁凑趣道“您看大皇子笑得多开心!”
萧瑾的心顿时柔软成一片。
她喜欢小孩子,觉得这种天真柔软的生物有着最单纯的感情,让人忍不住疼惜、爱护。当初对萧烨、对楚慕言,她都付出了自己真心的宠爱,眼前的孩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岂会不疼?
更何况,这个孩子跟着她经历了那么多,几次险些保不住,出生时身子也有些弱,萧瑾更添了几分愧疚。
想到这里,见他愿意自己抱着他,萧瑾就更舍不得撒手了,她为了逗他高兴,抱着他就在偏殿中来回走了起来。他咿咿呀呀的虽然还不会说话,却让人觉得他是开心的。
萧瑾脸上也跟着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样纯粹干净的笑容,正好落入才迈入偏殿的云舒眼中,他停下了脚步。看着萧瑾抱着儿子的温柔神色,他顿时觉得眼眶有些发涩,娇妻稚儿在侧,不正是他所期待的日子?
“皇上!”还是萧瑾在转身时发现了云舒已经进来,她忙抱着儿子给他行礼。
萧瑾身子虚,抱着孩子久了难免有些体力不支,这一屈膝,更是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云舒立刻上前扶住了她的腰,疼惜的道“小心些,我早说过,在你宫中不必在乎这些虚礼。”
萧瑾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低头去看怀中的儿子。本以为方才的动静会吓到他,没想到他咯咯笑得开怀,挥舞着白白胖胖的小胳膊,还以为是萧瑾在和他玩。
云舒拥着母子二人到软塌边坐下,摆摆手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
“该给他取个名字了。”云舒自从御书房回来后想了许多话要说,可见了眼前温馨的一幕,他却忽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萧瑾未觉有异,她点点头。“您觉得什么好?”
“到他这辈还是单字。”云舒缓缓开口,语气突然变得郑重“琉。”
萧瑾的眉梢猛地一跳,她几乎以为云舒堪破了她的秘密!留?不可能,萧瑾安慰着自己,不过是博大精深的汉语,同音而已!
“云琉?”萧瑾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她逃避似地对怀中的儿子笑道“琉儿,你父皇给你取了名字呢。”
“我打算立琉儿为太子。”云舒淡淡道“过了年就下旨。”
萧瑾浑身巨震,她觉得自己牙齿都在忍不住上下打颤,慌乱掀起了惊涛骇浪,她顿时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她抱紧了怀中的云琉,强撑着笑道“琉儿还太小,恐怕有些不妥当罢?”
“朕只有这一个儿子,太子之位迟早是他的。”云舒的神色稍显冷淡,他冷静的道“朕说过,今生只要你一人。”
这两句连起来萧瑾若是还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那她就白活了。她一下子愣住了,茫然的看着云舒。云琉被她越抱越紧,不舒服的在她怀中扭动起来,见萧瑾还不松手,继而大声哭闹起来。
云舒从萧瑾怀中接过了云琉,动作娴熟的抱在怀中,放柔了声音安抚道“琉儿乖,你母后就算不疼你了,父皇会一直守着你。看你长大、教你读书识字、练武,看你娶妻成家——”
这些话都是曾经萧瑾靠在云舒怀中二人耳鬓厮磨说过的话,如今听来,字字讽刺,像是一把锋利的小刀将她的心千刀万剐。
萧瑾的唇瓣都在瞬间失去了血色,不住的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脸上滚落,萧瑾倔强的紧紧抿着双唇,不肯发出声音来。她坐得越发挺直,不知是为了坚持什么。
云舒抬眼便看到萧瑾眼中满满的痛楚和脆弱。
他并不想逼她,可他舍不得放手!其实这是他的最后一搏,若是还不愿意留下,他就放手让她走。说立云琉为太子并不是一句空话,他今生只认定一人,如果她都不在了,他情愿孤身一人教导云琉长大。
到底云舒还是没忍心,他轻轻的吻上了萧瑾血色全无的唇瓣。“瑾娘,别哭了。我不逼你了好不好?”
“你再抱抱琉儿吧。”云舒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他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子无力和颓然。“他以后若是跟我问起母亲,我也好跟他说,你是疼他的,你也曾抱着他。”
“三爷!”萧瑾再也忍不住,扑到云舒怀中哭得伤心。
云舒怀中抱着两个人,目光中的温柔怜惜,让他的墨眸闪着隐约的水光。守着他今生最重要的两个人,心中却是隐隐的绝望。
他怕自己留不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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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瑾还是去了护国寺赏梅,不过除了宫女侍卫,她谁都没让陪着。
云舒并不阻拦,只是默默的命人准备好一切外出的东西,又特意命人赶制了一件厚厚的狐裘,在萧瑾离开前亲手替她系上。
“去罢,路上小心。”云舒俊朗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他咽下了最后一句话:早去早回。他不知道,萧瑾这一去,还会不会回来。
萧瑾顺从的点点头。
梅林中的梅花开得正好,点点红梅映着未化的雪,分外好看。
“慧宗大师,从来没有回去的办法对不对?”萧瑾在梅林边站了许久,忽然转过身对候在一旁的慧宗大师有些急切的道“您告诉我,根本没有回去的办法对不对?”
“娘娘您既然有了决断,又何必再问贫僧?”慧宗大师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睿智、慈祥。
才落过雪的梅林中寒气甚重,萧瑾深深呼吸了一次,寒冷的空气吸到肺中,却是让她从未有过的畅快。她翘起了唇角,一点点笑了起来。“您说的没错,本宫说没有,就没有。”
回家曾是她一个求而不得的执念。
可如今她有了更重要的东西要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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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萧瑾缓步走出护国寺的大门时,只见云舒坐在马背上,静静的望着她。
萧瑾微微笑了起来,她走到云舒的马前,向他伸出了手。
原本还是乌云密布的阴沉天空,却骤然裂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终于抵达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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