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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金枝今天又输了钱,输得面红耳赤。今晚回去,她又要鸡蛋里挑骨头,找任天堂的茬。
推开门,堂屋里早已水漫金山,浴室有水流从后门流淌到菜地里去了,怎么红红的一片?杨金枝拉开浴室的门,看到任天堂赤条条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全身没有血色,明晃晃的,只有铜铃似的两只眼睛瞪着她。她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起来,凄厉的声音,如同有人在追杀似的。
刁奶奶和泥鳅二爷丢下手中的活,也随着人们赶过来了,泥鳅二爷合上了天堂的眼,在众人的帮助下,把他从浴室里背出来。田贵叔派人去镇上买来了一套西装,可怜的女婿,节约了一辈子,今天,田贵叔亲自为他换上。
任天堂躺在堂前的木板上,像一个正在睡梦中过着荣华富贵生活的纨绔子弟,这种西装革履的生活,一定被他奢望过,现在终于了却了心愿。他的神情是那么安详,如果换个地方躺着,人们肯定只是觉得他睡着了。
刁奶奶趴在天堂身边,泣不成声。任红军唯一的后根,今天就这样斩钉截铁地被一锹挖断,任家的碑位今后由谁来接承?任家的香火从此灰飞烟灭。
三十岁的任天堂,在刁奶奶看来,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不是一个响当当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尽善尽美的孙子。可是,今天,他一生所有的恩怨与前嫌,所有的误会与曲解,所有的阴影和暗面,都在这个时刻消失了。
所有的事情都已不再重要,所有的事情都成为遥远的过去。猝不及防地,刁奶奶的眼里涌起一阵酸楚,号陶大哭起来。她在哭天堂,也是在哭红军,更是在哭自己。
在一旁坐着的杨金枝被刁奶奶的情绪所感染,勉强挤出了几滴泪。
任天堂躺在永恒的黑暗之中,像一阵风像一片落叶一样消失在刁奶奶屋后的那片树林里,低矮坟里的果果,迎来了爸爸的陪伴。
天堂下葬三天之后,杨金枝实在忍不住了,光头的小货车一大早就停在梧桐树下,光头在沙口镇置下了一套新房,她在收拾着衣物,这一走,她将再也不会踏进任家了。
刁奶奶坐在梧桐树下的石头上,紧紧地盯着对门,当杨金枝刚一踏出大门时,刁奶奶弯着腰直奔过去,她的一只手伸出,面露威严:“钥匙,任家的钥匙交出来1”
杨金枝做贼心虚,打了一个寒颤,慌乱地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钥匙,毕恭毕敬地呈上。一溜烟钻到光头的小货车里。她非常害怕这个老巫婆,万一哪一天她发了什么妖风,施了什么魔法,后果将不堪设想。
光头的小货车呼啸而去,刁奶奶突然觉得任家的上空一片乌云飘散,顿时,连整个梧桐树也一同发出万道光芒,此时,她终于明白,杨金枝才是任家多年的扫帚星。
刁奶奶的身体,被无孔不入的时间风蚀成一座虚墟,犹如西格弗里德伦茨笔下的那个快要倒塌的风磨,但她依然洗衣、做饭、种菜、割草、晒鱼干、喂鱼等,做事从容不迫。乡人说,原因是她吃了泥鳅二爷喂养的泥鳅,还有蘑菇,那些花纹绮丽的蘑菇,总是在潮湿雨季的夜晚,秘密地生长在篱笆上、枯树上、瓦椽上。乡人们还说,这些蘑菇,很有可能就是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刁奶奶坚信,总有一天,任苇会回杨柳村,她回来时一定是扬眉吐气,一定是衣锦还乡。
她把灶膛暂时交给了泥鳅二爷,不停在自家和任苇家来回走动,踮着脚,驼着背,瞪大眼,守护着任苇家的一草一木,像一只乖张的猫,时间长了,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动物的味道。
以后的每一个日子,刁奶奶总是将那把钥匙揣在内衣口袋里,她担心任苇有一天突然归来,不管是滴水成冰的严寒,还是热得发烫的酷暑,她躲缩在门前的梧桐树下,躲缩在天堂不可愈合的伤口间。
一切伤口都保持着温暖,一切温暖都牵连着疼痛,一切疼痛都呼唤着归来,一切归来都写着未期。
胡斌难得有空来到学校。
昨天接到田真真的电话,说敏之这几天又在咳嗽,敏之这个老毛病好多年了,吃过不少西药,就是不能断根。今天,他准备了几副中药带上,昨天田老师打电话过来时,院里有位老同事在身边听到了,他给胡敏之开了个处方,说是对咳嗽极为有效,药效可以超过一些药丸和糖浆。
在学校,这些中药怎么煎成了一个难题,好在田真真问过任苇,任苇想了想说,奶奶平时可以抽点空完成。
胡斌看过药方:当归10g,苏叶10g,生姜5片,麻黄8g,桂枝10g,杏仁10g,双花10g,鱼腥10g,甘草5g。他内心充满感谢,但愿这些药,能起到手到病除的作用。
一年前,院领导给胡斌配了助手,一位医科大学毕业的女孩,叫许妍。许妍湖北人,父母在诸城定居多年,她在浙江读完大学后,分配在这儿上班。女孩长相甜美,业务精湛,非常好学,人也勤快,自从她的到来,办分室始终保持得井井有条,她也分担了胡斌工作的一些事务,让他从繁琐的事务中,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好久没去女儿学校了,下午,他把手头的事向许妍吩咐后,开车去了春雨高级中学。
门卫大部分都认识他,一是他独特的气场,二是家长的身份,三是他有着姚家姑爷的身份。
下车后,胡斌提着装有中药的袋子往女儿的宿舍走去,刚走到胡敏之宿舍的楼下,胡斌就看到了毛秀秀。
毛秀秀今天值班,轮到她临时到一楼。看到胡斌前来,毛秀秀放下手中的抹布,热情地迎上去:“胡医生,您好,您今天有空过来看敏之了,敏之近来各方面表现不错的,您请坐。”
毛秀秀边打招呼,边端来椅子,她和胡医生打过几次照面,她也知道胡医生特殊的身份。
胡医生说:“谢谢,我上楼去找敏之的生活老师有点事。”学生们现在都在教室,他清楚,他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药交给生活老师,昨晚,田真真已对他交待过了。
“胡医生,您有什么事,吩咐我就好了,不用找别人。您也知道,我是这一幢楼的生活老师组长,没有什么事情我是做不了的。”她脸上谄媚的笑,显得有些矫揉造作。
“不好意思,就因为您是生活老师组长,事太多,就不打扰您了。”胡医生边说边往三楼走,稍一回头,他看到她的衣袖上有一只绿头苍蝇。他来过几次,了解这位组长的品性。
毛秀秀看到胡医生手中的鼓囊囊的纸袋,心生不快,这是不是送给任苇的礼品?前几天政教处发过通文,说对生活老师收受礼品的行为要严惩,作为一名组长,她认为有责任检举和揭发,于是,她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
胡斌在315室门口遇到了正在拖地的任苇,他心里有些好奇,这位生活老师乍眼看上去,和敏之的长相太相似了。
“老师好,我是胡敏之的爸爸,给敏之带来了些中药,麻烦您煎制。”胡斌指了指手中的袋子,“当然,会花费您很多时间。
“没事的。”任苇把头发撩到耳后,轻轻一笑,面前的这位中年人,给人一种春天的气息,就像贺知章笔下的一棵碧玉妆成的树。
胡斌舒了一口气,掏出两佰元,和药袋一并递向任苇:“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请收下。”任苇伸出了手,在走廊另一头隐秘处的毛秀秀用手机拍了这一镜头,取完证,慌里慌张地逃下楼去。
任苇伸出手去,只接过了药袋:“谢谢您,这也算是我份内的事吧,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想。
“任老师,这中药一天要煎两次,早晚各一次,且需趁热喝下,这是一个星期的药。”他再三叮咛。
“您放心,我记住了。”她话语简洁明快,例行公事般。
胡医生往楼下走去,觉得颇有趣。一人腰身粗壮,眼神飘移不定,精通人情世故,语言巴结讨好,滔滔不绝,如一条洪水肆意奔腾的河流。而另一人,简单的工装服掩藏不了内秀,眼神清纯,举止端庄,形象得体,如一条安静清澈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