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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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西沉,银月初上,盱眙四面城门关闭,篱门坊门接连落下。

    百姓散去,西城市坊恢复宁静。

    店家接连收起幌子,挂起窗板,架上门栓。

    白日里的喧嚣和热闹尽数消失,空旷的长街陷入黑暗,仅余州兵巡城路过的脚步声。

    刺使府内彩灯高挂,酒香和菜香越来越浓,伴着琴瑟之声,在夜色中不断发酵,引人沉醉。

    虎女趴在窗前,看向灯火通明的院落,侧耳倾听规律的鼓点,笑道:“阿姊你听,像不像北边的战鼓?你说客人会是什么身份,会不会也是从北边来的?那样的话,桓刺使是不是……”

    熊女没说话,几步走到虎女身边,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打断她未尽之言。

    “阿姊?”熊女疑惑转头。

    “之前那童子说过,刺使府将设夜宴。”熊女拉着虎女回到榻边,回身合上木床窗,语重心长道,“客人身份如何,你我不晓得,也不该随意猜测。”

    “阿姊不好奇?”

    “好奇?”熊女突然叹气,用力点了一下虎女的额心,“早前还叮嘱过你,谨言慎行!你答应过我什么?这才过了两个时辰就全忘在脑后?”

    “阿姊,我没忘。”虎女面露窘色,“不过就是好奇。你放心,以后绝不会了。”

    “还想有以后?”熊女皱眉。

    “阿姊——”虎女拉长声音。

    “阿妹,这里是刺使府,你我要侍奉的是长公主,一举一动都需谨慎。临行之前,阿父阿母千叮万嘱,不求你我马上立功,至少不要惹来麻烦。不然的话,阿父和兄长投身州军,恐也将受到牵连。”

    “我看桓使君不像这样小气之人。如果这般小肚鸡肠,也不值得阿父投效。”

    “闭嘴!”熊女真生气了,“我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刚叮嘱你要注意言行,竟连使君都编排上了!”

    “哪有?”虎女不服气,但见熊女表情严厉,不禁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反嘴。

    “可知道错在哪里?”熊女继续道,“如果再不知道收敛,我会给阿父书信,并向长公主殿下和桓使君请罪,送你回阿母身边!”

    虎女慌了。

    “阿姊,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真的?”

    “真的!我发誓!”

    “言出必行,记住!”

    “恩。”

    虎女用力点头,思量方才言行,不觉冒出一头冷汗。

    被胡贼掳去,几度死里逃生,神经始终紧绷。随家人南逃幽州,生活渐趋安定,乍然收到桓使君赏识,有机会入公主幕府为女官,难免有几分飘飘然。

    熊女的话犹如当头棒喝,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心中一阵后怕。

    “阿姊,我错了!”虎女认真忏悔,“今后绝不再犯!”

    熊女点点头,握住虎女的手,正色道:“阿父常讲祖先之事。你我虽非郎君,仍肩负重任,不能堕了祖先名声。入刺使府是第一步,侍奉长公主殿下,得殿下信任是第二步。此事不易,恐还存有危险。如不能齐心共力,未必能给家人带来荣耀,反而会惹来灾祸。”

    虎女回握熊女,手指用力,无声许下承诺。

    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她绝不想再过!

    上天慈悲,赐下大好机会,她发誓一定牢牢抓在手中,绝不会行事莽撞,更不会再有今日之举。

    姊妹俩互相打气,想到今后的路,心志愈发坚定。

    廊檐下,一名身着短袄的婢仆站起身,隔窗看向室内,眸光微闪,继而转过身,无声无息离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婢仆伏身跪在厢室内,复述姊妹俩的对话,一字不差。

    南康公主微微颔首。

    李夫人笑道:“如此来看,倒是聪明的。”

    “今日已晚,明日用过早膳,让她们来见我。”南康公主站起身,双手拢在身前,长袖轻振,金线绣成的花纹流光溢彩,点缀的祥鸟似要振翅而飞。

    “诺!”

    婢仆恭声应诺,退回廊下。

    “阿妹,该去宴上看一看了。”

    说话间,南康公主踩上木屐,一步步走向回廊。

    李夫人嫣然一笑,柔声应“好”,起身快行两步,裙裾翻飞,似水波流淌。

    今日是客宴而非家宴。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不便入席,却不妨碍在侧室观察,掌握想知道的一切。

    “阿英带人去过酒窖,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妥。”李夫人落后南康公主半步,声音如黄莺初鸣,隐隐含着笑意,“只是不晓得,秦郎君酒量如何。”

    如何?

    南康公主微微掀起嘴角。

    “酒量再好,遇上阿妹的手段照样会醉。”

    “阿姊莫要拿我取笑。”

    李夫人口中“抱怨”,眸底的笑意分毫未减,借长袖遮掩,轻轻握住南康公主的小指,引来对方一瞥,笑容愈发娇艳。

    两人穿过一座石桥,走近宴客的厢室。

    朦胧的乐声瞬间清晰,两名头戴方山冠的乐人立在堂下,手持包裹绢布的鼓锤,一下下击打鼓面,动作整齐划一,鼓声震撼人心。

    汗水顺着脸颊滑下,乐人仿如未觉,同时跃步而起,鼓重重击落。

    咚咚两声,琴瑟笛音先后加入,舞乐进-入-高-潮。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驻足片刻,没有惊动婢仆和乐人,悄声走进左侧厢室,安坐下来,倾听隔壁动静。

    “阿姊,这里。”

    李夫人移开一盏三足灯,现出可移动的墙板。手指敲了敲,两指宽的木条被移走,透过长方形的空隙,隔壁的一切尽收眼底。

    “阿妹怎么晓得?”

    “这宅院是朱氏建造,并经相里氏改造。”李夫人轻声道,“阿麦整理厢房时,我特地让阿英四下查看,可惜没有发现。郎君知道后,特地派人来告知有这个地方。”

    “哦?”

    “这是老规矩。”李夫人倚向南康公主,笑道,“在成汉时,无论宫中还是文武宅邸,宴客的屋舍都会这么建。早年间,有前朝工匠传人流落成汉,自言机关技巧不及相里氏半分。如今来看,实非虚言。”

    小巧的挡板同墙壁浑然一体,选取的角度十分刁钻,很难被人发现。

    李夫人刻意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别样的魅力,似和煦的暖风拂过心田,酥酥麻麻,道不出的美妙。

    南康公主扫一眼挡板,拍拍李夫人的手背,没有出言。

    酒过三巡,舞乐开始变化。

    激昂的鼓声渐消,代之以缠绵琴曲。

    数名舞女飞旋而入,乌髻堆云,风鬟雨鬓。彩裙飘飘,柔腕高举,舞动间彩帛飞扬,似有花香萦绕。

    酒香、花香、美人香。

    烛火摇曳,如梦似幻。

    美人妖娆,柳眉娇唇,缠在足踝上的银铃时而清脆,时而发出颤音,愈发引人心动。

    秦玒看得目不转睛,只觉耳根发热,胸腔里似燃起一把火。

    秦璟当场蹙眉,抬头看向桓容,眼神中带着询问。没有得到“回答”,低头看向羽觞,只觉今日酒水的确醇厚,却有些不对劲。

    自己的酒量不差,饮不到十觞,为何有了醉意?

    察觉到秦璟的视线,桓容没有马上迎上去,而是下意识避开。转头后又觉得不妥,再开口就显得刻意,干脆当做不知道,端起羽觞一饮而尽。

    说起来也奇怪。

    以他平日酒量,五觞之后既有醉意,现下已过七觞,醉意全无,反而越喝越清醒。

    心理作用?

    桓容摇摇头。

    事情想不明白,只能暂时抛开。如果真有海量,无论原因如何,今后就不用担心醉酒被下套,算是件好事。

    一曲结束,舞女没有立刻退出,而是原地飞旋,将彩帛裹在身上。继而福身下拜,得桓容允许,轻盈走入席间,代替婢女执勺舀酒。

    “敬道盛情,璟不敢忘,请饮此觞!”

    秦璟端起羽觞,邀桓容共饮。

    眼角眉梢晕染微红,笑容稍显肆意。气质由冷峻变得狂放洒脱,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

    这样的秦璟十分少见。即便是当日表白,也未曾如此。

    想起偶然听到的话,桓容咬住腮帮,端起酒觞一饮而尽。酒水入喉绵软,滑入腹中才感辛辣,浓烈之感在腹内蒸腾,不断涌至四肢百骸,整个人都开始发热。

    秦璟接连举觞,黑眸幽深,似两颗黑玛瑙。酒意形于外,笑容愈发惑人。

    桓容则截然相反。

    一觞觞酒水入口,头脑更加清醒。脸色微微泛红,不是因为醉意,而是被酒水-逼-出的热气。

    “请!”

    秦玒坐在秦璟下首,秦氏将领和幽州文武陪坐席间。

    彼此之前有过接触,知晓几分对方的底细,推杯把盏,互相劝饮,兴致起来,又开始舞刀弄剑,抡起磨盘。

    抡磨盘时,典魁和许超先后-爆-衫。夏侯硕不甘示弱,一把扯开长袍,现出古铜色的健壮胸肌。

    见此情形,桓容一口酒水喷出,猛然间想起阿母和阿姨可能就在隔壁!不由得额头冒汗,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未觉惊慌,只是眼下情况特殊,不好再看。

    合上木板,南康公主沉吟片刻,道:“此人心性坚韧超出想象,他日刀兵相向,瓜儿恐非其对手。”

    “倒也未必。”李夫人道。

    “怎么说?”

    “郎君初生体弱,曾有医者言,恐寿数不长。”

    提起当年的事,李夫人声音略底,南康公主不禁咬住红唇,眼底微暗。

    “然而事无绝对。郎君平安长到外傅,年少往会稽游学,得大儒良才美玉之语。其后舞象出仕,先掌盐渎,后控幽州,如今二十不到,已受封郡公,成一方诸侯。”

    李夫人声音轻缓,语意中的坚定却不容忽视。

    “换做几年前,阿姊可曾想过今日?”

    南康公主摇摇头。

    曾经,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桓容平安长大。哪怕是个纨绔子,哪怕一事无成,只要平安就好。

    奈何世事难遂人心。

    那老奴强横施压,逼瓜儿离开建康,几次身临陷阱;宫中多次设陷,士族高门推波助澜,几要害去瓜儿性命!

    褚蒜子,桓温,司马昱!

    嘴里嚼着三个名字,南康公主面沉似水,怒意盈胸。

    “阿姊,”李夫人倾身靠近,掌心覆上南康公主手背,“我曾同郎君讲过成汉旧事。”

    “什么?”

    “史书有载,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李夫人靠得更近,望入南康公主眼底,“郎君不为凡鸟,而是鲲鹏。御风展翅,必将扶摇九天,翱翔万里!”

    “秦氏、晋室、士族高门,无论哪一个都挡不住郎君的脚步。北边胡贼势大,终有被扫清之日。阿姊和妾或许看不到,但我相信,郎君言要终结乱世,复华夏故土,驱四方贼虏,护汉室百姓,必不为虚话!”

    “阿妹……”

    “阿姊,秦氏父子都为枭雄。如今雄踞北方,必不会满足几州之地。”李夫人加重声音,“他日秦氏同氐人必将决出雌雄。无论谁胜谁败,同晋室终有一战。”

    南康公主颔首。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如非没有雄厚实力,兼国内政局复杂,晋室未必没有再次北伐之心。

    “郎君羽翼渐丰,帐下不缺智才武将,少的只是经验。”李夫人眸光轻闪,声音更低。

    “无论秦氏怀抱何等志向,秦四郎怀揣何种心思,于郎君而言,现下都无需同秦氏翻脸,收拢吴姓、联合侨姓名方为要事。”

    “的确。”南康公主眉心微蹙,“只是那鸾凤钗让我提心。”

    话到这里,南康公主不免咬牙,不是环境所限,她真会当场拔-剑。

    “阿姊,年少-纵-情-亦是磨练。”李夫人笑道,“况且,郎君并非没有主见,如能过去这关,心性定能更上层楼。”

    在李夫人看来,乱世诸雄并起,桓容地位渐高,遇到的困难只会越来越多,不会有任何减少。

    秦璟人才出众,如今是盟友,日后可成一块不错的磨刀石。

    爱慕?

    年少-风-流,风-花雪-月皆为常事,世人评价大可一笑置之。

    “阿妹的意思我明白。”南康公主不单明白,甚至想得更深。

    “姑孰那边传来消息,那老奴渐渐不妙,桓熙得手,桓伟桓玄虽保得性命,心智似受到影响。短期且罢,一旦那老奴过身,城内必将生乱。”

    乱局一起,建康不会坐视不理。

    遇到外来势力-插-手,桓氏族中必当联合一气,尽速推举新任家主。桓容想要掌控桓氏,将私兵收入掌中,这是最好的机会!

    与之相比,些许私人情谊不足为虑。

    “殿下,宴席已散,郎君正送秦郎君归客厢。”

    阿麦入内室禀报,南康公主点点头,吩咐道:“让阿黍照看即可,无需再派人跟着。”

    “诺!”

    人声逐渐散去,纵至不闻。

    李夫人牵起南康公主的衣袖,道:“阿姊不担心?”

    “瓜儿并非无意。”南康公主站起身,眺望高悬夜空的弯月,声音低不可闻,“今日之宴不会再有,今日之景不会再现,何妨顺心一回。”

    李夫人没有出声,倚在南康公主身侧,缓缓闭上双眼。

    与此同时,桓容将秦氏兄弟送回客厢,命婢仆送上醒酒汤。

    秦玒醉得不省人事,一碗醒酒汤灌下去,依旧鼾声如雷。秦璟醉得不深,稍坐片刻,酒意便退去三四分。

    “秦兄,”桓容突然开口,双眸湛然发亮,“可请月下一行?”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桓容笑了,起身道:“请。”

    话落,当先迈步走向房门,衣袖被风鼓起,仿佛一双青色羽翼。

    银月如钩,繁星璀璨。

    秦璟站在桓容身侧,正准备开口,衣襟忽然被抓住,不提防踉跄半步,对上桓容双眼。

    “秦玄愔,你知我在门外。”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出言者和听话人却是心知肚明。

    “你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秦璟没有出声,静静的凝视桓容,许久方道:“容弟信即使是真,不信自可视为假。”

    桓容冷笑,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他日都将战场相见。”

    换做平时,桓容绝不会口出此言。

    或许是酒劲上涌,也或许是为真正做个了断,他不打算拐弯抹角,决意直来直往,就当给自己一个交代。

    “容弟,”秦璟略弯下腰,任由自己被桓容拽着,眸底清晰映出对方的面容,“昔日秦扫塞北,汉逐匈奴,汉臣可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预感到秦璟要说什么,桓容心头微动,手指渐渐松开。

    “汉末至今,华夏-祸-乱百年。烽烟不息,百姓离乱,饿殍遍野,贼寇肆虐。昔日繁华都成焦土,华屋广厦尽成断壁残垣。雄兵赫赫尽成虚幻,留下的不过是醉生梦死,不过是……”

    说到这里,秦璟忽然停住,深吸一口气。

    “我知容弟有大志向,秦氏亦然。”

    “璟心仪容弟,然幼承祖训,不敢抛却应担之责。如言他日不会兵戎相向,实乃诓骗之语。”

    “所以?”桓容眯起双眼。

    “所以,璟只想遂心一次,梦醒亦可不悔。”

    夜风微凉,鼓起两人长袍。

    鬓发拂过额角,迷乱了漆黑的双眼。

    桓容没说话,忽又拽住秦璟的领口,抬起头,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狠狠碾上那双薄唇。

    “秦玄愔,你的话我会记住。”

    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闭眼。

    唇与唇接触,不似亲-吻,更像是一场角力,势均力敌,谁也不愿让步。

    “你也要记住今日之约,他日战场相见!”

    松开手,桓容退后半步,调整一下呼吸,声音微哑,“在那之前务必保重,千万别死于他人之手,可记清楚了?”

    “容弟是要亲手取我项上人头?”秦璟舔舔嘴唇,分外惊悚的一句话,偏似诉说-情-语。

    桓容哼了一声,长袖一甩,“大可期待!”

    “好!”

    目送桓容离去,秦璟朗声大笑,甚至惊醒醉酒的秦玒。

    秦五郎坐起身,扶着阵阵胀痛的脑袋,奇怪的看向门外,阿兄这是怎么了?笑成这样,莫非醉得比他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