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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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璟攻占东海郡后,慕容鲜卑辖下的荆、豫、徐三州尽归秦氏坞堡。

    战报送抵西河郡,秦策大喜,当即许秦璟所请,自坞堡内调派五百骑兵和一千步卒赶往彭城,加固城墙,在旧城基础上建造新城。

    相里枣和相里松正巧随船北上,知晓此事之后,中途转道徐州助秦璟筑城。

    待秦璟转道回兵,邺城朝廷方知三州之地尽失。

    上报中言,州郡内的官员死的死、跑的跑,守军一触即溃,压根不知抵抗。如下邳和东-海等地,守城官员比士卒跑得更快,甚至不敢同秦氏仆兵接战。

    确认消息属实,慕容评大惊失色。知晓事态紧急,再顾不得私怨,亲自奏请燕主,请封慕容垂为征南大都督,带兵抢回失去的州郡。

    坐在皇位上,慕容暐连连打着哈欠,脸色憔悴,眼瞎一片青黑。既是终日沉迷酒-色所致,也有乍闻消息后的惊吓。

    慕容评立在殿中,字字句句为家国考虑,为朝廷尽忠,慕容暐又打了个哈欠,眼中闪过一抹讽刺。

    “太傅忠心为国,就准太傅所请。”

    “谢陛下!”

    “不过母后那里未必高兴。”慕容暐话锋一转,双手一摊。

    “朕是没办法。如果朕开口,说不定太后又会闹上一场。这事还需太傅劝说。”

    “臣?”

    “满朝上下都知母后向来只听太傅的话。”

    慕容评表情骤变。

    什么叫太后只听他的?这话若是传出去还了得!

    慕容鲜卑不似匈奴,自立国之后,朝廷规章和法度风俗皆仿效汉家。如父兄死后,儿子弟弟继承庶母寡嫂之事早已绝迹。

    国主今出此言,究竟是何用意?

    一时嘴快还是别有用心?

    慕容评凝视慕容暐,表情愈显阴沉。

    慕容暐不以为意,呵呵笑了两声,打着哈欠站起身,顺势抻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圣旨拟好之后,交给朕盖印即可。”

    “遵陛下旨意。”慕容评拱手。

    “国事处理完了吧?”慕容暐单手撑在腰间,又打了个哈欠。

    “是。”

    “那好,殿中监又给朕进献五个美人,两个还是波斯买来。朕要去赏美,太傅就去见太后吧。”

    话落,根本不给慕容评开口的机会,慕容暐转身走向殿后,很快失去踪影。

    慕容评站在原地,确定天子绝非一时嘴快而是有意如此,不由得面沉似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殿中伺候之人低着头,下巴抵在胸口,已是抖如筛糠。

    慕容暐走出殿后,确定慕容评再听不到,当场拍着腿大笑出声。

    “痛快,当真是痛快!”

    “陛下小心,地上凉!”

    见慕容暐不管不顾的坐到地上,宦者吃惊不小,连忙上前搀扶。

    “无碍,朕心里痛快,在这坐会。”慕容暐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竟流出眼泪。

    想起父皇的勇武,想起历代先帝的说一不二,笑声变得尖锐,年轻的皇帝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一手扯掉发冠,泪水淌满脸颊,竟有几分疯狂。

    “天子?国主?朕不过是傀儡!”

    “陛下!”宦者大惊失色,宫婢更是噤若寒蝉。

    “慕容评,太后,慕容垂,各个都看不起朕!朕活得还不如慕容亮!他投了氐人又如何?被朝堂上下唾骂又怎样,至少他活得自在!”

    慕容暐声音沙哑,仿佛砂石磨过。

    “这个国主有什么意思!”

    宦者和宫婢不敢出声,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今天的话传出去,天子怎样不好说,他们一定会人头落地,小命不保。

    “阿巧奴,你跪着做什么?起来,扶朕去看美人。”

    一番发-泄之后,慕容暐又吃吃的笑了,脸上犹带泪水,显得格外诡异。

    “听说波斯美人擅舞,朕要好好看看。”

    宦者不敢抬头,半跪着爬上前,哆哆嗦嗦的要扶起慕容暐。

    不想刚刚碰到慕容暐的衣袖,就被一把匕首扎穿胸膛。宦者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临死之前终于抬头,看进天子冰冷的双眼。

    “朕没疯,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所以,你们都得死。”

    “啊——”

    宫婢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要逃走。

    慕容暐抽-出匕首,大步追上前,抓住宫婢的头发,匕首从后心-刺-入,旋即猛地-抽-出。

    宫婢僵硬在原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口中喷出血沫,死不瞑目。

    “救命!”

    “陛下饶命啊!”

    “陛下饶命!”

    宦者和宫婢四散奔逃,慕容暐手持利刃,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殿前卫被惊动,迅速赶来查看。发现慕容暐浑身血污,四周倒伏三四具尸首,余下的宦者和宫婢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陛下?”

    “他们想行刺朕!”慕容暐满面带血,指着剩下的宫婢和宦者狰狞道,“全都杀了!”

    “诺!”

    殿前卫没有任何迟疑,将挣扎尖叫的宫婢宦者拖出殿外,当场斩杀。

    “陛下可要沐浴?”

    “不用。”慕容暐摆摆手,抓着匕首走下石阶,口中喃喃道,“朕去看美人。”

    当日,宫中传出有人行刺国主的消息,同时也有传言,国主貌似疯了。

    无论消息真假,都没在朝堂惊起太大的浪花。

    死的不过是些宦者宫婢,鲜卑贵族和官员压根不会在意。至于国主疯没疯,反正又不用他处理朝政,疯了又有什么关系。

    如今最重要的事,是请慕容垂领兵出征,抢回失去的州郡,打通南下和西行的通道。

    秦氏坞堡这次有备而来,不只切断燕国和东晋的联系,和氐人相接的郡县也是危在旦夕,随时可能彻底隔断。

    若是真被彻底隔绝,唯一的退路就是返回祖地。

    想起祖宗游牧的草原,早习惯中原生活的贵族官员岂能适应。

    “诏授吴王慕容垂征南大都督,即日出兵,收回荆、豫、徐三州。”

    给事黄门郎梁琛赴任城传旨,慕容垂称病避而不见,仅段太守出面接下旨意,并言:“吴王旧疾复发,又遇子丧,一时气怒攻心,已是下不得床榻。”

    梁琛不信,段太守叹息一声,带他亲自去看。

    如话中所言,慕容垂面色苍白,气若游丝,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世子慕容令和中山王慕容冲守在旁侧,一人奉上汤药,一人向医者询问,神情间焦躁难掩,寻不到任何破绽。

    梁琛走进室内,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慕容冲回过头,诧异道:“梁给事?”

    “见过殿下。”

    慕容冲拦在当中,梁琛无法靠近床边,只能距离三步张望。

    世子慕容令放下药碗,猛地站起身,怒视梁琛,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梁给事此来为何?莫不是奉了太傅之命,要将阿父和我拿去邺城,将我全家斩尽杀绝!”

    慕容令浑身杀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剑而出,将梁琛斩杀当场。梁琛神情立变,下意识摸向身侧,试图-拔-出弯刀抵抗。

    见状,段太守连忙上前打圆场,言明梁琛此行的用意,并取出盖有国主印的诏书。

    “授我父征南大都督?”

    看过圣旨,慕容令的态度没有半点缓和,眼中杀意更甚。

    “欺人太甚!”

    “世子慎言!”

    梁琛终究是朝廷官员,代表的是邺城的颜面。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慕容令竟当面将圣旨攥成一团,作势欲丢,他不能不出声。

    “慎言?”慕容令怒极反笑,道,“我父因何旧疾复发,梁给事不会不知道!”

    梁琛欲要开口,却发现无话可说。

    “遗晋发兵五万,不到两月攻到邺城城下。不是我父率兵阻挡,慕容评早已逃回北地!”

    “我父如此大功,朝廷非但不赏,反而以战败问责,这是何道理?”

    “前时乞伏部占据荆州,秦氏坞堡袭击豫州,朝廷又是怎么做的?别和我说什么国事,这分明是慕容评和可足浑氏挟怨以报私仇!”

    慕容令越说越气,继而双眼赤红。

    “为击退晋兵,我父手下精锐尽丧。豫州防守空虚,被秦氏攻破时,我同诸弟奔向陈留,本以为能请得援兵,结果倒好,‘援兵’当真是来了,为的却是我兄弟的项上人头!”

    “不是封将军以死拼杀,我兄弟均要葬身陈留,不留一人!”

    “现如今,朝廷有何立场要我父出兵?”

    慕容令盯着梁琛,仿佛是一匹恶-狼在盯着猎物。

    “轻飘飘一份诏书,一个大都督的虚衔,没有军队,没有粮秣,没有军饷,朝廷这是要收回失地?分明是让我父去送死!”

    梁琛哑口无言,双手颤抖,额头尽是冷汗。

    “阿子,住口!”

    慕容垂忽然出声,声音沙哑,气息断断续续,间或咳嗽两声,真如沉疴之人。

    “劳烦梁给事上报朝廷,咳咳……垂不忘报国,实、实是有心无力……”

    话落,慕容垂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像是随时都会断气。

    “阿父!”

    “叔父!”

    慕容令和慕容冲脸色骤变,顾不得尴尬的梁琛,齐齐扑到榻边。

    段太守拍了拍梁琛的肩膀,向他摇了摇头,道:“梁给事,实情你也看到了,吴王殿下病成这般,实无法承担如此重任。还请梁给事上报朝廷,另选良将,尽速收回失地。”

    话说到这个份上,梁琛心知无法强求,当天便带人返回邺城。

    送走梁琛,段太守回到内室,药味依旧刺鼻,本该卧榻的慕容垂却无半点虚弱之态,擦去脸上一层厚粉,看向段太守,道:“劳烦舅兄。”

    “无碍。”

    段太守摆摆手,坐到桌旁,饮过半盏茶汤,开口道:“此终非长久之计,殿下可有成算?”

    “自然。”慕容垂点头,道,“国主昏庸懦弱,慕容评把持朝政,秦氏来势汹汹,氐人盘踞在侧,燕国早晚不保。”

    段太守沉思两秒,猜测道:“殿下之意,可是要择一投之?”

    慕容垂摇头。

    “秦氏坞堡乃汉人创建,未曾听闻招收部落降将。苻坚野心勃勃,又得王猛辅佐,我本以为氐人可以成事,结果却是出乎预料,一个张凉和几部杂胡就让他们手忙脚乱。”

    段太守有些糊涂,慕容令陷入沉思,也是默然不语。

    慕容冲忽然道:“叔父可要自立?”

    经历过与晋兵一战,拼死方才逃脱,又获悉清河公主的死讯,慕容冲一夕之间成长许多。

    如果桓容当面,肯定会大吃一惊。

    这个有些阴沉的中山王,和当日的中二少年完全就是两样。

    听闻慕容冲之言,段太守和慕容令都是精神一振。

    “阿父要占下任城周边几郡?”

    慕容垂摇头,沉声道:“燕国非久留之地,我有意北上乐陵,再经水路往昌黎,于此处招兵买马,收拢宇文鲜卑旧部库莫奚,兵发高句丽!”

    高句丽?

    “咸康八年,我随燕王发兵高句丽,攻占丸都。高句丽王只身逃走,留下的粮秣兵甲数不胜数。”

    “高句丽虽北,境内却丰产粮谷,更有人参等药材,价值极高。宇文部未被灭时,常年与之交战,最熟悉高句丽人用兵战法。”

    说到这里,慕容垂收拢五指,拳头用力抵住桌面。

    “中原正乱,战事频繁,众人均无暇北顾。我欲趁此时机再攻丸都,据城池钱粮自立!”

    “可是,阿父,丸都多为高句丽人,如战后生乱恐不好收拾。”

    慕容垂笑了,英俊的面容带着血腥和残忍。

    “待攻下丸都,纵兵抢掠三日,凡不驯者尽可斩杀。再迁库莫奚等部进城,发下命令,胆敢反抗的高句丽人全部充为羊奴!”

    慕容垂一锤定音,历史就此转弯。

    前燕政权风雨飘摇之际,本该投奔氐人的慕容垂父子改为北上。

    历史上,因中原战乱而进入复兴期的高句丽被中途打断。

    遇到慕容垂率领的东胡军队,高句丽王朝再无法迎来隋唐时的强盛,必将提前走向灭亡。

    蝴蝶效应发挥威力。

    作为事态的间接推动者,桓容尚且一无所知,正忙着打点行装往幽州赴任。

    太和五年,二月,丁丑

    秦淮河北岸行来四十余辆大车,排成一条整齐的长队停在码头前,等着健仆和船夫卸货装船。

    大车经过改造,装载辆超出寻常。待到车厢全部腾空,船身的吃水线变得极深。船夫查看过后,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箱子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为何会如此之重?

    桓容和桓祎先后走下马车,不期然遇上乘车赶来的谢玄等人。

    “知晓容弟今日启程,我等特来相送。”

    “多谢兄长。”

    几人都不是空手来的,谢玄带来两封书信,一封是谢安亲笔,一封则是王坦之所书,均交由他转交。

    “幽州之地实不太平,又同胡人接壤。今闻秦氏坞堡发兵攻占燕地,恐有乱兵过境扰民,贤弟到任后务必要小心!”

    桓容点头。

    “知晓贤弟同秦氏有生意来往,这两封信还请代为转交。”

    桓容眨眨眼。

    敢情不是给他的?

    白激动一场!

    谢玄叮嘱一番,王献之携一幅卷轴上前。此次北伐归来,他官升两级,留任建康。知晓桓容将往幽州,选出最满意的一幅字相赠。

    “望容弟一路平安。”

    接过卷轴,桓容的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看来献之兄才是厚道人,谢兄嘛……再议。

    前来送行的郎君陆续上前,庾宣更是直接提来酒坛,言要以酒为桓容送行。

    “容弟满饮!”

    “……”满饮?一坛?这是为他送行还是打算让他醉上一路?

    看看庾宣,又看看谢玄等人,桓容终究豪情一回,捧起酒坛就是两口。喝完一抹嘴,豪迈道:“多谢从姊夫!”

    众人送别时,南岸传来一阵歌声。

    定睛看去,竟是年少的女郎聚到柳树下,扬声唱起送别曲。

    古老的曲韵和少女的娇声揉和到一起,带着道不尽的依依惜别、留恋不舍。

    “郎君一路顺风!”

    黄鹂般的歌声中,新折的柳枝和绢花从岸边飞洒,河面顷刻飘落一阵花雨。

    桓容酒意上头,微醺之下,竟是扬袖向对岸挥手,扬声道:“静女其姝,静女其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今送我行,竟日不忘!”

    这是诗经中的词句,分别源于邺风静女和卫风硕人。经桓容吟诵,引得少女们桃腮泛红,绢帕和绢花更是如雨飞下。

    声声郎君珍重,香风经久不散,秦淮河仿佛成了一条胭脂河。

    桓容迈步登船,一阵江风袭来,鼓起宽袍大袖,吹起乌黑的长发,船上的少年,岸边的郎君,皆是凤骨龙姿,神采英拔。

    挥手送别时,有人取出陶埙吹响。

    远去的江船,驻足河畔的郎君,柳下垂泪的少女,仿佛岁月成墨,历史成笔,一夕泼染而就,凝成一幅亘古的画卷。

    船只顺流而下,埙声和人声俱已远去,偶尔有绢花和柳枝顺水飘下,顷刻没入激流,再不见踪影。

    桓容走上船头,迎着江风眺望天边,忆起上次离开建康时的心情,如今已是截然不同。

    桓府内,李夫人倚靠在廊下,逗着两只圆胖的鹁鸽。闻听脚步声,当下侧首望去,见是南康公主行来,不禁嫣然一笑。

    台城内,庾皇后沉珂在身,汤药难进。医者守在殿中,看着端进端出的汤药,改了多次药方,依旧是毫无用处。

    司马奕整日醉生梦死,听得雷声炸响,竟是砸碎酒壶,一把推开身边的妃嫔,冲到雨中仰头狂笑。笑声穿破雨幕,仿如声声痛苦的嘶吼。

    褚太后坐在内殿,面前□□经,久久看不进一个字。听到宦者回禀,仅是叹息一声,道:“随他去吧。”

    倾盆大雨中,江船带着桓容行远。

    随着江波翻涌,来自后世的灵魂终于融入这个乱世,东晋的历史终将变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