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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太皇太后决定与端化帝好好谈谈时,七八百里外的辽州城内,简离邈父子也刚刚迎来两拨不速之客。
衙门,以及族人。
毕竟简夷犹之前闹着非要从祖宅搬走的事情,虽然让他跟族里关系恶化,到底没闹到开祠堂把他开革出族的地步——何况他那个大长公主亲娘尚在,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族里哪能不管?
相比族人,衙门则有点欲哭无泪。
本来听说致仕的宰相简平愉膝下二房、三房为过继之事专门返回故里,辽州这边很多官吏都很高兴——辽州苦寒,被派遣在这儿当官的,要么被贬,要么资历或能力上头有欠缺。
总而言之,他们缺乏上升的途径。
不然谁会喜欢这种一年大部分日子都冰天雪地,治下之民还十分剽悍,一言不和说不得就要动刀子的地方?
而大长公主驸马、礼部侍郎,以及大长公主爱子、燕国公兼工部侍郎,这四位贵人归回辽州,自然是一个难得的与帝都贵人接触的机会。
谁想这些人回来后不几日,简平愉跟简离旷先后没有了!
到这里他们还能指望简家三房——而且经过简氏族人的斡旋,简家三房也确实接见了一些人,虽然没有明确的许诺,到底收下部分土仪,这样也足以让送的人满怀希望了。
谁知风云突变,简家二房竟会被人灭门?!
“虽然说三公子尚无音讯,也未必是遇了害,没准还在人间。”铃铛边给宋宜笑梳理长发,边道,“但只凭沈姨娘跟诚小公子之死,本地的官员数年之内,别说升迁了,不被贬谪就不错了!而且即使老爷跟公爷从前对他们有什么照拂的应许,这会也不可能给他们办了。否则定然要被人议论不念手足之情!”
时下对于地方官的政绩评定,不是看破案情况,而是看案发情况——理由是如果地方官治下有方,“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那根本就不会有案子发生好不好?
治下发生了案子,尤其是恶性案子,这本身就说明了地方官能力不行,没把辖区的百姓教化好!
更何况是大长公主的亲孙横死宅中,亲子下落不明?
没意外的话,辽州这会上上下下的官员,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这儿了,慢说晋升,不被问罪已是皇恩浩荡!
不过眼下最纠结的还不是衙门,而是简氏族人。
简离忧亲自带队进城,在三房这儿盘桓了大半日,终于熬走了衙门的人,又示意其他族人先告辞,总算得到了跟简离邈私下一晤的机会。
兄弟两个进了书房后,他连茶都来不及呷一口,就心急火燎的问:“老三,二房这事儿要怎么办?那可是大长公主的血脉!”
“国有国法,该怎么办那当然就怎么办!”简离邈明白他的意思——却是怀疑这事儿与三房有关——端起茶水轻轻吹了吹,浅啜一口后,平静道,“大哥何必担心,衙门已经保证会全力缉拿凶手,想来不日就会得到结果的。”
简离忧想跳脚了:“你跟我说句实话——”
“这事儿同我没关系!”简离邈打断道,“我虽然不大喜欢简夷犹,且一直防着老头子给他留什么后手下来,对我们三房不利,却还不至于对个抱手里的小孩子下毒手。到底我膝下的清越才多大?便是为了给孩子积德,这样的事情我也做不出来!”
他把话说这么坦白,简离忧不管信不信,倒也不能继续怀疑下去了,这位大房之主唉声叹气了好一会,才不抱什么希望的问:“那你觉得会是谁做的?”
“我要知道,方才还会督促那几个衙门的人早点查清真相,还咱们简家个公道?”简离邈啼笑皆非道,“到底那一家子又不跟我们住一块!”
“他们要是跟你们住一块,也不至于不声不响的就叫人灭了门了!”简离忧没好气的说道,“我早说夷犹不懂事——他虽然是我辽州子弟,却向来生长帝都,这儿说是他的故里,实际上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人生地不熟!年纪轻轻的领了美妾幼子独居一院,统共也没几个侍卫护院,哪儿挡得住歹人?!”
他脸色难看道,“若他当初不闹着要搬来城中住,一直住在祖宅里。镇上固然不如城里热闹,可大半个镇子都姓简,谁能潜入进去害他不成?!他倒好!让他留在祖宅他不肯,甚至说出惟恐咱们害了他的话来!结果现在好了吧?任他搬到城里,他反倒把小妾幼子全赔了进去,连自己也是活不见人……”
简离忧虽然对这个侄子很不满意,但到底还是有些关心的,所以硬生生将后半句不吉利的话咽了下去。
但默然片刻,他还是喃喃道,“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大哥且息怒。”简离邈沉吟了下,起身走到书格旁,取出一封信笺,走到长兄面前递过去,“您看看这个!”
简离忧莫名其妙的打开一看,脸色顿变:“此事当真?!”
“这是我多年的旧部了,何况也不是什么秘密,遣人去帝都打探下就知道的事情,他何必骗我?”简离邈给他看的,正是那封关于简氏三房被弹劾欺凌二房的信,“这消息我这两天刚刚证实无误——正跟阿虚商量,寻个理由提前回帝都去自辩,免得被有心人离间了阿虚同陛下之间的情份。谁想昨儿个才议定下来,今早就接到消息说二房出了事!”
“这事儿竟是冲着你们三房来的?!”简离忧放下信,脸色微白,“这么说,二房的出事……难道……夷犹他……那个妾也还罢了,那孩子可是他的亲骨肉!”
简离邈沉默了下,却摇头:“事情究竟如何,现在也还未知!这样的逆伦之举,委实不是常人所能做出来的,简夷犹虽然自幼为人冷漠,却也未必能够丧心病狂到这地步——咱们还是等等吧!也许衙门那边未久就有收获也还未必!”
……这天简离忧是拖着沉重的步伐走的。
他来的时候就很有压力,惟恐是三房灭了二房;走的时候压力那就更大了:无论是二房豁出美妾幼子使苦肉计想栽赃三房,还是三房受到弹劾,都让简离忧感到发自内心的焦灼与担忧。
这不仅仅是出于亲情,也是出于利害考虑:若三房有个好歹,简氏一族即使不受牵累,也肯定会声势大跌,三代之内不出进士,那就沦落成寻常乡绅了!
见识过皇朝最顶尖的富贵之后,这叫人如何甘心?
而此刻,被他所怀念的顶尖富贵之地,皇宫之中,太皇太后正在闭目沉思。
良久,老人睁开眼:“你让侍卫从暖太妃殿中暗格悄取的簪子,恐怕恰恰证明,此事与阿虚毫无关系!”
端化帝愕然:“为何?”
“你觉得阿虚可是愚笨之人?”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这么明显的破绽,他会注意不到?”
端化帝解释道:“若非院判时日无多,私下告知孙儿,孙儿是万万想不到这点的!所以此事的曝露,说到底也是意外,阿虚又怎么料得到意外?”
又说,“院判所呈脉案,孙儿已命可信之人证实!而且院判确实已经拖不了几天了!”
“哀家只问你一句!”太皇太后也不跟他争,平静道,“当初阿虚才从乌桓归来,暖太妃尚未被进献到你父皇跟前时,倘若阿虚开口讨要暖太妃,你父皇会不会答应?”
端化帝沉默。
他的父皇他了解——显嘉帝当然会答应!
这位皇帝自制力向来很强,只看暖太妃那两年一直侍奉他左右,却丝毫不敢自恃宠爱就知道了,显嘉帝会享受美色,却绝不会受制于美色!
这种情况下,他宠爱的外甥想要个亡国公主,还是乌桓国主主动提出过许配给简虚白的公主,显嘉帝即使自己觉得那公主好生美貌,也不会跟晚辈抢的——他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简虚白曾经有机会光明正大得到暖太妃,而他却没有这么做,后来又何必与暖太妃勾搭?
何况简虚白与妻子宋宜笑是出了名的恩爱和睦!
“会不会是一时糊涂,或者中了算计?”虽然端化帝承认太皇太后一针见血,但因为太皇太后对简虚白素来的维护,以及皇帝对自己自尊与智慧的坚持,他还是努力反驳,“据阿虚亲口告诉孙儿,父皇才驾崩时,暖太妃生怕被送去行宫,甚至趁他进宫探望皇祖母您时,拦在路上苦苦哀求!既然暖太妃这么不想去行宫,而以她的身份,不去行宫唯一的指望就是妊娠生子——没准,她用了什么媚药之类?”
端化帝道,“毕竟那颗解毒丸如果不是阿虚给她的,她既然能悄悄夹带解毒丸进宫,带点其他东西似乎也不奇怪吧?”
太皇太后闻言,面上流露出一抹深沉的哀戚。
不仅仅是因为端化帝对她的不信任,甚至隐隐怀疑她故意给简虚白拉偏架,让这位老人感到受伤,更因为,她明白端化帝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证明自己!
证明他这个皇帝,虽然在怀疑庆王的血脉后,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进行了处理,但,他的处理没错!他的怀疑没错!他的推断也不会错!
说到底,是因为端化帝自己就在质疑自己的能力了,所以他愈加需要正确,需要胜利,需要肯定来增加自己的信心!
所以哪怕否定他的,是他的嫡亲祖母,他也不服。
但他越是这么做,越让饱经风霜的太皇太后看出他的虚弱与不自信。
——吾儿显嘉,你在天之灵,看到新君如此,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太皇太后轻轻合上眼,淡声道:“皇帝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阿虚到底是你嫡亲表弟,如今你也只是怀疑,并无铁证,所以,以哀家沉疴为理由,召他还都探疾,给他个自辩的机会,可否?”
“遵皇祖母命!”端化帝感觉到太皇太后与自己之间忽然的疏远,他心里很难过:即使自己是太皇太后的亲孙,终究比不过被太皇太后亲自养大的外孙亲吗?
也许皇帝不是真的不明白太皇太后这份疏远从何而来,但他现在,只愿意相信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