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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谭因早就押在隔壁房间里,等着来与他对证。谭因进来的时候,杨世荣看到,这个负心人已经受过毒刑,虽然军服穿戴整齐,但是脸色惨白,脸颊上有血痕,走路拖着脚步,勉强地维持着。半年多不见,谭因已大变了,创伤和奔波也使他不再年轻俏皮,青春消逝太快,快到连他都没有来得及看到,谭因对他已经是个陌生人。他在牢里也想到过,有一天如果他们俩巧遇,可能会是这样的感觉。
谭因看到杨世荣,朝他一个惨笑,然后就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尽可能身体挺直地站着,全场没有人说话,都在看他们俩。不过当他一笑时,杨世荣才看到他昔日撩人的光彩,他承认他现在像个好汉。
杨世荣很想过去拍谭因肩膀,给他一点安慰。他竭力控制自己,这已经是最糟的境地了,他不能把这局面弄得更糟。重新见到谭因,几乎使他的血重新沸腾。路已经走不下去,还有其他路吗?生命之火在他们两人心中都应当已经熄灭。
“杨团长有什么话说?”李士群对杨世荣说。
“你要谁死,当然谁死。”杨世荣镇静地回答。
李士群一笑置之:“你明白就行。谭因作孽太多。说实话,等着他脑袋的人真不止杜老板一个。我有一句话,谭因这案子,叫作‘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似乎很得意于自己的用词,“如果你活得够长的话,你可以看到,我这句话会流行的。”
“那么好。我说。”杨世荣顿了顿,“是谭因欠了我的情,我白白代他坐了两年牢。他的确是不仁不义之人,行不仁不义之事。恶贯满盈,自该当死。”
谭因惊讶地抬起头,他看到杨世荣的脸色,没有愤怒,却有一种决心。他感到莫名其妙。难道真是如他们所说的,是杨世荣翻供指控了他,就因为这一年他接济少了,其实就半年没有办法去看他?他想扑过去打他,牙齿咬紧,手自然地握成拳头。
“想动手,是吧?”杨世荣理解地说。
谭因嘴里只“哼”了一声,很瞧不起的眼光,掉开了脸。
杨世荣不理会他,转过脸对李士群说:“李省长的判决很英明。冤有头,债有主。请让我执行你的判决,我要亲手杀死无情无义之人!”
李士群满意地看着杨世荣,不过眼睛里有迷惑不解。难道人之间的恩怨情仇,能翻得那么快。他手下的人,乌龟王八贪婪之徒,多了也不可怕。只是乱世里,经常有不在情理中的人,使他头痛。杨世荣是个可靠的人,一直咬着说是他自己杀的。在这关键当头,聪明识时务是人的常性。但是此人要自己动手杀朋友,又未免太狠了一些。连他跟吴世宝,已经你死我活打翻了脸,他也让吴世宝死到家里去。
他稍稍一想,点点头。叫来了卫队长,对他做了交代。
然后他说:“好吧,谭因已判死刑,杨团长负责行刑,立即执行。”说完转身就离开这房间。
九
那是个葱绿的长堤,一边是湖水,看起来像浏河附近。杨世荣一下子就看清楚了:他三年前在这一带打了一个多月的仗,一条条战壕死守,缠住日本精锐的海军陆战队。他是下级军官,没有军事地图,也用不到。他记性好,对地表地貌方向记忆非常明确。
这个地方他肯定来过,在从浏河向苏常退却的路上,部队在这里住过一夜。拂晓就受到日军飞机的轰炸,他把队伍连滚带爬从民房带到一条湖堤上:湖堤是最好的应急工事,这是每个低级军官都明白的措施,而正巧他在晚上睡下前,看了一下这已经逃空村子的四周。那次空袭依旧抓走了他那些贪宿的部下。日机走后,整个营不得不去埋葬被炸烂的残肢断腿——这不过是对他们坚守上海郊区一个多月的报复。
任何事都有代价。当他走在湖堤上时,他突然发现,人生的延续或切断只是很微小的差别,例如你正好在弹片飞过的路径上,或正好在“募兵队”的路径上,或恰好伏在坦克辗过的路径,或正好落在某某大人物发怒的方向上。
谭因走在前面,他走得很慢。杨世荣也不着急,提着刚发给他的十二响驳壳枪,慢慢地跟在后面。跟他一起来的卫队好像也不着急,背着枪,一路跟着他们,放开了一定的距离。他们像已经执行完任务,大家心不在焉地散步。
湖堤很清静,几乎没有行人,远远看去,湖里荷花只开了一朵淡红,那些花苞遮掩在绿叶间。湖水很清,风吹皱波纹,吹拂着脸,觉得不热不凉正好。太阳已经在西沉,景致开始变得单调,一色暗红。杨世荣觉得有点奇怪,仗打得再大,田还是有人种,日子还是有人过,江南农家的景色依旧。
他很想和谭因说点什么,他们中有太多的话需要说清,到这时候却已经说不清。真是开玩笑,他或者谭六都未料到有这么一天,会弄到这么奇怪的局面。他拿着枪,押着谭因在堤岸上走,觉得这湖比他记忆中的大得多。
谭因一直是得意的,一个聪明伶俐和俊俏的小子,可能从小就是受宠的,很多人宠,他会讨人好,他一笑就让人心里软了。谭因命里不会缺少扶植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把别人扶植他当作生活的常规,大概并不珍贵,觉得理所当然。
杨世荣却老记得祖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人对你不好是应该的,不要怨恨牢骚;对你好倒是例外,务必感激报答。
恐怕在这个时候,谭因会需要人扶一把,才能走得下去,杨世荣想。他把视线从谭因的背转移到堤岸上。天空一群候鸟飞过。这堤岸走上五十米后景致美极,来这里真是对的。
他帮不了谭因,他不想看到结局。谭因是否能从这个堤岸脱身,看他自己的运气。他选择这地点,只是因为他曾经从这样的绝境跑出来。那是死里捡一条命。或许,谭因行,他可以变成一条鱼钻进水里,或是躲进荷叶里,变成一个温柔贞洁的女子。
没有必要再走下去。他高声地说:“就这里吧!”大家都站住了。谭因也站住了。堤坎的顶是平的,但也有几个人宽,草丛渐渐高起来,没及他们的脚踝。
谭因没有回过头来,侧着身,面对湖水,他个子奇高,可能他真长了一大截。杨世荣从未看见他那么静的姿态,可能是等着开枪。他把枪保险拉了一下,谭因听到咔嗒声,居然还是一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杨世荣感到一股热流突然涌入他的心中,这个人,前面的这个将死的人,或许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许诺过忠诚的,不管对方怎么样,他不想列出账单看看谁欠了谁多少。只要他有过许诺,他就只能珍贵那个许诺,因为他没有向任何人,任何党派、任何政治许诺过忠诚。他也没有必要在这时候放弃他忠诚的权利。
无论他怎么做,谭因逃不了一死。他为谭因做牺牲完全没有必要。但是他想做的不是为了谭因,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此生唯一的一次纪念。
他叫了一声:“谭六!”
谭因没有理会,但他看见他的头动了一动。
他又叫了一声:“谭六!”
谭因转过身来,声音又硬又冷:“没什么可说的,开枪吧!”
杨世荣举起手来,大声地说,说得很缓慢:“谭六,为哥的不能送你了。”
谭因说:“杨哥,不关你的事。打准点,干净点,小弟谢你了。”
杨世荣看他还不明白,但是没有时间解释。或许他们俩本身就是难以互相理解,难以信任终生,称兄道弟也没用,刎颈之交也没用,互相听不懂的不是话,而是心里的声音。
杨世荣举起驳壳枪。这种枪很笨重,但枪的口径很大,子弹杀伤力极强。他举起驳壳枪,渐渐抬到一个高度,眼瞄过去,正是谭因的心脏,他要的就是他的心。他扳了枪机,突然叫了起来:“谭六,接着。”他迅速把枪举到额头,子弹飞了出来,轰然地炸开一个大口子,再继续往前冲,命定要从另一边冲出来,大口径子弹的冲击力,把杨世荣整个头颅洞穿,他全身的血几乎在一瞬间从头部飞出喷洒在这堤岸上。但是,就是这一切将发生的时候,杨世荣把枪一扔——这是他开枪前脑子给手的指令,当子弹穿越他的脑子时,他的手依然能执行这个指令。
谭因在这一巨响和火光中看到了那支抛过来的驳壳枪,他看到这时杨世荣的头脑被打了个对穿。他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空中飞来的枪,一时不明白为什么杨世荣把枪扔给他,叫他“接着”,是接着他自杀还是让他接枪,打出一条血路?
他来不及想杨世荣的目的,也来不及想他自己的计划,枪在他手中自动地射击起来。他蹲靠堤岸,边打边跑。而李士群的卫队也在开枪,在两个人站定准备行刑,互相扔出几句听不懂的话时,他们早就把背着的枪换到手中,扳上了枪机,以备发生意料得到的情况——杨世荣帮助谭因逃跑。他们没有料到杨世荣竟然当着他们的面自杀。
等反应过来时,他们的手指也在火光和枪声同时自动地按下扳机。堤岸上枪声响成一片,杨世荣正在倒下的身体又加了不少血窟窿。
那个倒在这片潮湿草地上的头脑,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从湖心里腾起的鹤。鹤欲飞,升起的腿却突然静止不动。
(明)王同轨《耳谈》:一市儿色慕兵子而无地与狎。兵子夜司直通州仓。凡司直出入门者,必籍记之,甚严。市儿因代未到者名,入与狎。其夜月明,复有一美者玩月。市儿语兵子曰:“吾姑往调之。”兵子曰:“可。”往而美者大怒,盖百夫长之也。语斗不已,市儿逐殴美者死,弃尸井中。兵子曰:“君为我至,义不可忘。我当代坐。”死囚二年,食自市儿所馈。后忽不继,为私期招之,又不至。恚恨之。久之,诉于司刑者。司刑出兵子,入市儿。逾年行刑。兵子复出曰:“渠虽负义,非我初心,我终不令渠独死。”亦触木死尸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