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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逃回魏国之后,李怀安再没和勒其尔单独相处过。在猎场上短暂见过一面,而且是提刀相见,人还没砍到便晕过去了。之后日夜兼程至延州军营,他满心只有赶路,几乎遗忘了后面还有个赤余小皇子。
李越倒是比他见得多,却也不愿和自己多提,只一口一个“畜生”。
他走出中军帐,跟着人找到了勒其尔的关押之处。
一片不大的露天空地上,竖着摆放了一个木头牢笼。并不宽敞,只能容下一人,高度也堪堪让勒其尔能站直。
勒其尔仍穿着之前的赤余衣服,却被蒙了一层风沙。整个人脏兮兮的,比之前的李怀安还要狼狈。
此时正倚着笼子,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有人来的动静,才半睁开眼,却不打算说话。
李怀安也没指望他能说些什么,方才受过刺激,现在还能平静下来已经不错了。要是换成几年前,勒其尔兴许还能再发一会儿疯。
中军帐里应该还在议事,李怀安也不必太早把人带走。便走到牢笼正前方,隔着五步的距离站定。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穿着魏国君主的衣服,不禁低声笑了笑。
虽然这笑没有恶意,但此时此景,难免不让对方认为是挑衅。
小皇子冷冷问道:“你笑什么?”
太上皇衣领上的绒毛被风吹得扬了起来,他抬手抚平,缓缓答道:“从前一直没能让你看看我当皇帝的样子,今天刚好穿了这一身,也算是完成心愿。”
话是这样说,但他知道,无论自己穿什么,勒其尔眼中的自己都只会是一个废物和罪人。
他越平静,勒其尔越是戾气深重:“若你当初没能逃走,这时候仍然会像一个畜生,被我关在暗房里。”
“那还要多亏你看守不力,不然我怎么能逃出来呢?”李怀安已经能够无视对方的侮辱,小皇子以前还能用言语折磨他,现在不过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疯子罢了。
然而对方对他的坦然不屑一顾,嘲讽道:“到现在了,你还以为是自己逃出来的吗?”
李怀安皱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勒其尔背靠木头栏杆,抬着下巴看他,“你自始至终都是个废物,能逃出来只是赤余想让你逃而已。”
他回忆着从赤余皇宫逃出来的片段,有些恍惚。
那间暗房中,时间是混乱的。他吊着一口气强撑着,时间的流逝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因为他几乎没有逃出去的希望。
但事情出现了一刹那的转机,如同黑暗被撕开了一条缝,他必须抓着那线光逃出去。
每次李怀安被送到正常宫殿治伤的时候,勒其尔都不会亲自在场。小皇子只负责对自己的惩罚,至于如何治病养伤,他毫不关心。
以往守卫都很严密,即使殿内只有他和大夫,殿外也会站着一圈守卫,从早到晚没有空漏。
偏偏那次不一样。
那一次,大夫来得迟了一些。天色已暗,他一个人在殿内躺了许久,痛得近乎麻木。大夫到了之后,同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先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口。
药水浸得伤口更加刺痛,混合着血水打湿了衣服。就在他疑惑为什么不给自己脱衣服再处理伤口时,大夫突然往他身上敷了什么东西。
李怀安想问他在做什么,却只能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杂音。
大夫是个矮瘦的中年男人,典型的赤余人长相,穿着宫里的衣服。借着室内幽幽烛光,动作迅速地抹着东西,一边用气声对他说话。
“这是药,可以减少你的痛苦,暂时的。”
他的中原话不太流利,李怀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听懂。
“我认识宫里马夫,你的马一直在,我让他牵到宫门等你你从西边走,今晚宴会,容易出去。”
李怀安身上被涂抹过的伤口确实好受了一些,疼痛不再刺骨。
他攒着力气,也用气声回话:“你在帮我。”
李秋辞也帮过他,没得到什么好下场。
大夫没说话,只专心抹药。末了从怀中掏出叠着的方巾,摊开来,拿出几片草药往他嘴里塞。
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苦涩的草药被塞进嘴里。
“嚼,之后不会感觉很痛,但是你要快一些走,会晕倒。”
李怀安隐约感觉到变故已经来临,无论这人是不是真的想帮自己,这都是他最好的机会。
若还留在这里,那他或许等不到李越来接自己回去的那一天。因为在那之前,他可能就已经死了。
不如现在离开。
大夫把他扶着坐了起来,最后问了一句:“你能逃出去吗?”
他缓缓嚼着口中草药,苦味从舌根蔓延开来。感受着力气一点点回到身体里,他嘶哑低声道:“能。”
话音刚落,便被扶着站了起来。踩到地面的一瞬间,李怀安有一种重新活了过来的错觉。即使仍然被疼痛细密缠绕,但总算能喘上一口气。
大夫解下自己的披风,穿到他身上。扶着他走出殿门,面对守卫的盘问回答了一句赤余话。李怀安没听懂,但那些守卫犹豫片刻却也都给他们放行了。
大夫搀着他往西边走,顾不上他的伤势,走得飞快。李怀安步履蹒跚地紧跟着步伐,祈祷别撞上巡逻的士兵。
那草药确实管用,全身上下甚至四肢末端,都开始麻木起来。他逐渐感受不到剧烈疼痛,轻松之余,脑海也变得有些迟钝。
他只想着往前走,只要不停下来,或许就能回到魏国。
混沌之中,大夫好像跟他说了一句话。
“我不能再走了,到了宫门,给他们看令牌。”
手中还被塞了一块硌人的东西,似乎是令牌,也像是通行证。
大夫说完之后,扶着他的手也不见了。他麻木地继续前行,过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夜色渐浓,李怀安恍惚中能听到远处宴会的吵闹声。有人在奏乐,混着嬉笑声一路传到他耳边。
此时此刻悲欢都与他无关,他只想早些走到宫门,登上那辆回家的马车。
宫门很远,他越走越迟钝。幸好在整个人失去意识之前,他看见了那辆马车。车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他依稀能分辨出前面坐了个年轻车夫。
守卫果然上前询问,说了一串赤余话。李怀安裹紧了披风,尽量遮住他一身的伤口。另一只手抬起来,亮出那块令牌。
草药已经被他嚼碎,烂在口中,融成黏糊糊的汁。裹着整个舌头,让他下半张脸都失去了知觉。
他做不出表情,又怕自己的眼神会暴露什么,只能低垂着眼。
守卫看见那块令牌之后,后退两步,让出通向马车的路。
李怀安刚抬脚迈出一步,便又听他们说了一句赤余话。
他手心里出了一层汗,高度紧张,却因为草药的作用而混混沌沌。两种感觉相互撕扯,他迟迟没能做出反应。
守卫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又走上前来。
李怀安仿佛被放在火上炙烤,守卫逼近的一瞬间,他也猛然抬眼。
远处宴会仍在继续,赤余的乐器正演奏着赤余的歌曲,空旷辽远,像极了风沙卷地的北漠原野。
他耳畔的声音被笼了一层布,听不真切。五感中只剩眼神还锐利,复杂的痛苦矛盾在这短暂抬眼中,化为敌意被宣泄出来。
最前面两个守卫与他短暂对视,僵了僵,莫名而来的恐慌不安涌上心头,脚下也就往后退了些许。
李怀安没再犹豫,从中间走到马车前。麻木的身体被迫使出力气,攀住车沿,握住车夫伸出来的手,艰难登了上去。
马车没等他坐稳便行驶起来,李怀安猛地被甩到座位上,后背撞上车厢。
新的疼痛袭来,却钝了许多。车夫从车帘缝隙里递进来一只水壶,他伸手接过,笨拙地打开盖,仰头往嘴里灌水。
草药和着水被喉咙主动咽了下去,嘴里总算干净许多。车内昏暗,李怀安费了一番力气盖上壶盖,靠着车厢喘气。
马车稳稳当当地驶着,马上就能离开赤余皇宫。他也下只需拿回玉玺。便可以回魏国了。
在他五年前被押解至赤余的路上,玉玺被他找机会藏在了某片桦树林中。若这五年里那地方没出什么变故,拿回国玺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个时辰前他还在那间暗室里被打得奄奄一息,如今竟然已经坐上了归魏的马车。
五年,二十五岁一身龙袍而来,三十岁满身伤口离开,他却好像活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