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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听见了空气中某种机栝的响声。
卫飞卿将几枚铜钱抛向空中,适才被段须眉以灯笼混着乱箭强行炸开钢丝、炸出通道的空中。
卫飞卿踏钱而上。
手中刀追上朝着小楼厉啸而去的火箭,一刀斩之。踏上小楼,朝着梅一诺腰间火药,一刀碎之。再斩断横梁绳索,抱着梅一诺踉跄落地,再无法站立。
他牵丝而来,一只脚几乎被钢丝割入了骨头缝里。
徐攸人不知何时已来到小楼。
卫飞卿没见过徐攸人,但他一眼认出他。
徐攸人年纪不大,双眼中却闪着又是兴奋又是狠戾的光。
这人却一眼也不曾看向他与梅一诺。
他目光眨也不眨盯着窗外。
卫飞卿知道,段须眉正从那处而来。
徐攸人面上忽然露出笑容,他伸手拉动了窗边一根细绳。
他站立的地方忽然落空,他整个人笔直朝下坠去。
卫飞卿咒骂一声,再次抛出了铜钱,抱着梅一诺破房而出,口中喝道:“段兄停步!”
但他的声音哪里快得过段须眉的脚步?
段须眉堪堪一脚踏入窗户,整座小楼便陡然炸开了!
卫飞卿被余力波及,抱着梅一诺自半空坠落,被堪堪赶来的梅莱禾一把抓住。
此时炸开的一整座小楼都朝着无地可着的段须眉涌去,那其中究竟炸出了多少机关暗器,真是数也数不尽。
他这又要如何躲?
他没有躲。
梅莱禾与卫飞卿清楚看见,爆破与尘埃中段须眉不停往下落的身体在一瞬间泛起了一层黑气,那黑气将他全身包裹,似将他裹成一个刚硬无比的大铁球,竟抵御了一瞬间所有落在他身上之物。刀刺不穿,针刺不入,箭戳不穿,就连火药也失去了原本的威力。那团黑气只出现片刻便消失了,却已经足够了。
恢复原身的段须眉落地,从下往上挥刀。
一刀挥开砸向他身上的万千杂物,杂物里的万千凶器。
一刀掀开一座楼。
楼下的徐攸人呆呆看着。
段须眉浑身是血,浑身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仿若修罗厉鬼。但他却不是鬼,他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活得一身气势正盛,盛得仿佛今晚不杀尽他徐离山庄所有人便不肯罢休。
但徐攸人这时却想不到这些。
他只想到他又败了。
三年前那晚在他在书房之中向父亲请教机关之术,眼睁睁看着这杀星破门而入,轻轻松松摘掉父亲的头颅,从头到尾连眼神也未赏他一个。
他试图救父亲,力量却如蜉蝣撼树。他试图以家中机关之术阻他一阻,却未能让他脚步多停留一时片刻。
那个夜晚从此成为他无时不刻的噩梦,每每叫他恨得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但他未曾细究过,令他愤恨难当的究竟是他取了父亲性命,又或者他令亲眼见到他从小到大引以为傲的机关之术跌入泥泞,在强大武力面前竟毫无用武之地。
他从不在意武技,却被当年那夜色中轻飘飘飞进来的一刀吓破了神魂,愈是害怕,愈是羞耻,愈是羞耻,愈是憎恨。
徐离去世,他机关之术尚未大成,徐离山庄名声一落千丈。然而他不在乎,一心只投入到“用机关杀死关山月”这一件事中。他深信只要杀死那个带给他无尽噩梦的人,他自能为徐离山庄正名。
他准备了整整三年,自信这庄中一切即便鬼神来此也要遭困死。在这个时候,恰逢谢郁登门为他送上一份大礼。
这很好,好得很。
他甚至不无恶意想道,那个让谢郁头疼无比四处奔波之人稍后就要死在自家机关之下了,不知眼前这天之骄子届时知道会作何感想?
他手书八字,请君入瓮。
他信心十足。
然而呢?
然而他的大仇人此时却依然好好活着,依然只用了一刀便斩断他的所有希望,只要他想,也可如当年斩杀他父亲那般只用一刀便斩下他的头颅。
刀!那该死的刀!
他明明下定决心要他血债血偿!他明明下定决心要他尝到被万千机关暗器穿身而过的滋味!
但他不但没能为父亲报仇,甚至父亲与自己自信的一切再次被他毫不在意踩烂在脚下。
徐攸人放声大哭。
哭得肝肠似乎都要寸寸断裂。
卫飞卿目光却只紧紧盯着杀意正盛的段须眉。
他这个样子,他真怕他下一刻就要血洗全庄。
他这个样子,只怕梅莱禾与他师徒联手也拦不住。
虽说徐攸人一番处心积虑害得他三人重伤,然而究其因果,卫飞卿认为段须眉即便要杀死徐攸人,在他动手之前也该给徐攸人一个说法。
出乎他意料的,段须眉竟收敛了一身气势。
更出乎他意料的,段须眉竟开了口。
“徐离昔年对玉溪门掌门严舒始乱终弃,三年前严舒找上我,要我将徐离人头摘给她。酬劳不错,再加上我一向憎恶道貌岸然的小人,便来给她摘了。”
徐攸人猛然抬起涕泪纵横的脸,目中恨得几要滴出血:“你这卑鄙小人!你已杀了我父亲,还要在他死后污他名节!”
“我是卑鄙小人?”段须眉玩味笑一笑,目中全是讥讽,“你徐家人素来对武学兴致平平,却醉心机关暗器,可惜既无天赋,亦无建树。到徐离以前,此处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庄子,甚还没有徐离山庄这名头。玉溪门行事效仿昔年长生殿,名声不好,人称魔门,在机关一道上倒真有几分深究与独到之处。昔年你父亲徐离想方设法勾引了严舒,不但习得玉溪门中机关术,盗走诸多机关图谱与火器暗器,事后更与严舒翻脸无情,一把火烧掉玉溪门剩余留存,更将玉溪门址告知登楼,借登楼之手理直气壮灭了‘多行不义’‘泯灭人性’的玉溪门满门。只可惜他算盘打得好,严舒却逃过一劫。徐离好大一张脸,将玉溪门几乎整个身家搬进了徐家,还以自己名字为山庄命名,进而驰名江湖,比之咱们这些邪魔外道,可当真别有一番恬不知耻,令人拍案叫绝。严舒想是看得要作呕了,这才忍不住要取了徐离的人头去祭奠玉溪门满门,只不过她对着徐离此人连亲自落手都提不起劲,这才找上了我。她当日只要徐离,而未开口要你全庄人性命,实则你该感激他。”
卫飞卿心情实有些微妙。
玉溪门灭门这一桩虽比不得关雎,放在当年却也算一桩大案,他自然听说过。实则登楼倒并非自大到动辄就要灭人满门,实是玉溪门当年几乎犯了整个江湖的忌讳。多年以前长生殿行事不羁,不知曾以杀伤力惊人的毒药、火药这几样取过多少人性命,灭过多少人的满门,当年在九重天宫重压之下亦能成为整个江湖的煞星,令人闻风丧胆,即便消失多年那恶名每每却还叫人咬牙切齿,其高明与恶果可见一斑。玉溪门中人出入江湖以来,处处模仿昔年长生殿行事,毒辣之处倒还另说,只是“长生殿”三字委实触怒了一众江湖门派。后来登楼寻到玉溪门总坛,这才在众门派难得一致的强硬要求下剿灭整个玉溪门。
后来徐离也确是因为在此事中占了头功这才扬名江湖,进而江湖中人才知有一个徐离山庄。
只是细想一想,玉溪门与后来关雎二者灭门之案委实有些异曲同工。二者都曾引起武林公愤,灭门之祸,亦都是引得江湖各大门派群起而攻之。
只是登楼看似毫无差错的行事与立场,这时听在他耳里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意味。
关雎灭门之时登楼宣称其已无漏网之鱼,玉溪门当年灭门登楼说了同样的话。只是关雎跑脱的是在当时很可能无甚威慑力的段须眉,而依照段须眉所言,玉溪门当年跑脱的却是堂堂的掌门人。
即便段须眉当初当真是条“漏网之鱼”,那严舒堂堂掌门,总无可能叫谢殷等人毫无知觉吧?
这漂亮话啊……说的时候轻易,却每每在不经意之时就要跳出来打脸了。
卫飞卿无声叹息。只是他虽分神想到此事,大部分精力却仍还放在段须眉身上。
段须眉少有这般话多的时候。
卫飞卿看着他,想到他上次口若悬河之时,乃是说到东方玉与其私生子之事。也不知他三年前见到与他同属“漏网之鱼”却同样被登楼一句话抹杀存在的严舒之时,心情又该何等复杂。他当年应承替严舒杀人,当真是严舒开出的条件动人?又或者只是物伤其类?
想着不由摇了摇头,暗想这人这心性,好的他不喜欢,坏的他也讨厌,然则他到底喜欢什么?
段须眉的话竟还未说完,他用明显十分恶意的语声说道:“你当真半分也没察觉那些所谓的机关之术不是你家的?你这三年想必恨不能悬梁刺股,日日夜夜扑在那上面罢?你就没发现那些笔迹、那些图纸根本不是出自你父亲的手笔?你就没怀疑过今日用来对付我这些乱七八糟之物何以会成堆出现在你家里?这般比较起来,你甚还比不上你父亲。徐离想要什么,不惜出卖色相至少知道自己去取。你却一味自欺欺人,胆小如鼠。只可惜你父亲那番作为,也可惜了你这番布置,再将这些偷盗之物当成自己的陶醉其中又如何呢?”他凑到徐攸人耳边,一字字轻声道,“我想取徐离的人头,便取他人头。我想要你的命,也立时能要了你的命。”
他每说一句话,徐攸人面上神色便愈惨淡一分。待到段须眉一段话说完,他已是目眦欲裂,大喝一声,徐攸人整个人朝着段须眉扑过去。
段须眉手指微动,却被卫飞卿一把按住。
抬手当下徐攸人一击,卫飞卿道:“徐庄主,我有一处疑问,望你解答。适才我这梅师傅甫入山庄便自报家门,你应知我二人与段须眉并非同道,为何还起意要将我三人一起灭口?”并非一网打尽,而是实实在在的灭口。徐攸人必然知道他那庭院与小楼之中的种种杀机,但他非但没有半分提点与犹豫,甚激得梅莱禾第一个动上了手。
“并非同道?”徐攸人惨白着一张脸冷笑道,“一天之前谢郁堪堪从此处离开,已答允那邪派女人任由我处置。你二人满口谎话,我倒也想问问,正道魁首清心小筑何时与关雎勾结在一起了?自甘堕落,当然该杀!”
微叹一口气,卫飞卿退后两步去。这问题他问之前已料得答案了,只是还想亲自确认这人确是对梅莱禾与他起了杀心。万般理由,说到底不过是被扭曲的嫉恨之心已无他念。
段须眉抬手。
刀光一闪。
徐攸人肢首分离。
梅莱禾眉头紧蹙,将憔悴昏迷的梅一诺放在怀中,按压她穴位,从头到尾未置一词,在段须眉动手之时竟也未阻拦。
四周有挥之不去的粗重的、恐惧的呼吸之声。
也不知有多少人正看着这一幕。
或许是全庄之人吧。
卫飞卿又叹了口气。这已不知是他今天第几次叹气。
他不认为徐离与徐攸人父子值得同情。
当然他也并不认为段须眉有问罪这对父子的权利。
好在段须眉也没有这想法,只是伸手拂去刀上血,口中轻声道:“人在江湖,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有着这两样觉悟就好。”
玉溪门作恶,最终遇到徐离那小人。徐离机关算尽,最终遇到段须眉那把直刀。徐攸人挖空心思要杀死他们,自该有被杀的准备。
但段须眉到底没有真的将一整个山庄捣成稀巴烂。
徐家所谓机关之术,在这对父子以后,想必也不会再兴起了。
梅莱禾抱着梅一诺,几人一瘸一拐大摇大摆行出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