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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十分漫长的梦,梦像是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浮浮沉沉,起起落落。
那是噩梦,令我堕入万丈深渊的噩梦。
我在漆黑的深巷内孤单得奔跑着,四面是墙壁,是破败的砖瓦,是不断下沉的石沙,前面没有尽头,只有一望无际的灰暗浓稠的空气。
刺鼻,窒息,压抑。
地面越来越多的黑色积水,吞噬我脚掌没过我脚踝,汹涌出一道道浪头,迎面拍打我的脸,将我变得寸步难行。
我惊叫哭喊着,光着脚加速奔跑,水底有石子和玻璃扎进脚底,我疼得几乎嘶哑,我仓皇无措中只能出于本能仰头呼唤救命,可这里空无一人,我因无力和喘息而逐渐低弱下来的叫声被吞噬在奔腾的水浪内,砸下去变成浅浅的呻吟叹息。
一墙之隔的碧瓦之外,是划破长空的人声鼎沸,谁也不知道我陷入怎样的绝境,抓不到最后一根活命的稻草,人潮欢笑着舞动着,仿佛天堂与地狱之别。
我怀里抱着的婴儿在襁褓中朝我笑,随着我惊慌颤抖的跌撞而变得烦躁不安,我小心翼翼抚弄他的脸蛋和身体,轻声诱哄安慰他,可他还是察觉到了我们困于绝境,咧开嘴嚎啕大哭。
我紧紧抱着他,用唇亲吻他的额头,他仍旧不肯停歇,像被触疼了什么地方,哭得小脸涨红。
我在孤立无援中彻底崩溃,水已经涨到腰腹,随时会没过我的头顶,把我彻底消弭于这样惨淡的夜空下。
我拼尽全力将婴儿高高举起,试图为他延续最后几分钟的生命,忽然视线里迸射出一道强烈的白光,由白色变为红色,变为凛冽的夺目的彩色。
无数飞沫之中一只雄鹰俯冲而下,它嘶鸣着,盘旋着,从很遥远的高空降落到我头顶,我看见它深不见底的眼睛和尖厉修长的鹰隼,比养在薛宅的食猿雕还要庞大凶猛,倾覆下来的霎那犹如天塌地陷。
那是天地间所有灵气汇聚而成的一只鹰,威风凛凛,硕大高贵,挥动着足以引发毁灭人间飓风的大翅,直奔我托起的婴儿。
婴儿头颅被长喙衔住,脱离我潮湿滚烫的掌心,他立刻不再啼哭,像昏死过去。
我扑入奔腾的水中大喊不要,不要吃掉孩子!
可鹰根本听不懂我的语言,也不肯放弃唾手可得的食物,它在我悲惨至极的注视下腾空而去,一道璀璨金光落在它黑亮的羽毛上,高墙碧瓦之外的人潮鼎沸也戛然而止,整个世界万籁俱寂,像沉入了海底。
黑鹰停在空中发出一声长长的痛苦的嘶鸣,竟忽然变成了严汝筠的样子,他站在万丈金光内,面色冰冷注视我。
我脸上的绝望哀戚在看清他那一刻,全部消散得干干净净,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踏着七彩祥云,可他变成了这世间万兽之王,苍生主宰,一切事物在他面前都那般渺小不可及。
我想他是来接我,才会突破层层阻碍从云层内俯下,他受了伤,胸膛是一片无法藏匿的血痕,还在从皮骨之内不断流淌下来,他一只手抓住孩子,另外一只手捂着胸口,我以为他会带我远走高飞,我笑着朝他奔跑过去,水花四溅再度翻起滔天巨浪,浪头盖过我头顶,将我浮起又扯下,我在水中艰难求生,他漠视这一切,连一只手都没有朝我伸出,我有些茫然,这是他吗?
他怎么会如此无动于衷。
婴儿嘹亮的啼哭使我猛然意识到什么,我所有挣扎的动作停下,无比惊恐瞪大眼睛,孩子根本不认识严汝筠,更无法在他怀中安分下来,他隔着水雾模糊的眼睛凝视抱住自己的男人那张残忍嗜血的脸孔,撕裂般的哭声在除了海浪呼啸外一片死寂的深巷内蔓延飘荡,每一声听得我心如刀绞。
严汝筠不允许婴儿啼哭,他露出一丝厌恶痛恨的表情,将自己宽大手掌堵住孩子的嘴,让他无法发出动静,果然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声瞬间停滞,变成闷闷的呜咽和喘息,我被眼前虎毒食子的严汝筠惊吓住,颤抖着嘴唇喊不出一个字。
我浑身发冷浸泡于水中,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时而沉没时而浮起,我看到婴儿的脸被他宽厚大掌完全覆盖住,小小的鼻子也湮没于指缝间,完全不能呼吸,孩子原本涨红的脸变为惨白和青紫,已经陷入极其危险的窒息,我匍匐在水中额头用力撞击水面,发出啪啪的动静,我不知道磕了多少次头,天旋地转中我嚎哭着哀求他不要这样残忍,那是你的孩子。
他冷笑说这真的是吗?
他这句话令我所有惊慌畏惧与哀嚎都凝噎住,我呆滞望着他,陌生,深深的悲凉的陌生。
我大声质问他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我,我看到他嘴角溢出鲜血,那像是来自婴儿身上的血,他在严汝筠掌心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瘦,几乎沦为一张纸片。
炸裂的心脏,痛不欲生的癫狂。
我嘶吼着握住水面浮荡的稻草,悲愤而绝望攒成一个团狠狠扔向他的脸,他在一阵凉薄的冷笑中转身离去,带走了海水,带走了乌云,带走了这条永无尽头的深巷,彻底消失在浓重惨淡的白雾里。
我从这样的噩梦中醒来,浑身都是冷汗。
没有水,被盖住的身体和赤裸的下体并没有感觉到潮湿,我忽然有些分辨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我用力撑住床铺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连眼睛还不曾睁开,浑身都是软的。
腹部横刀割裂的伤口又胀又疼,鼓成一只仿佛随时会爆炸的气球,我没有一丁点力气,连呼吸都会引起阵阵撕心裂肺的巨痛,我禁不住蹙眉,僵硬停下顽抗挣扎的动作。
这是暗无天日没有人烟的世界。
幽谷般寂静。
我耳畔没有半点响动,包括风声。
有长长的暖暖的灯光照射着我,眼皮阻隔住那片明亮,我下意识眨动,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阳光,灯火,洁白的墙壁。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挤不出一丝唾液,舌尖都是苦涩干涸,我感觉到腹部里只有空气,而那块令我坐立不安吃睡不宁的胎囊已经消失,我本能想摸一摸,可无论我手指怎么努力颤动,手臂还是重重搁置在床边纹丝不动,像被人点了穴位。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她脸就伏在我眼睛上,手指轻轻触了触眉心,“先生,任小姐好像有些知觉了,她在蹙眉,眼球也转动了。”
她说到最后语气兴奋激动,触摸我的指尖情不自禁用了些力道,我感觉到温热和粗糙,半梦半醒间浅浅溢出一声呻吟。
男人听到我的呻吟,以为我不适,他立刻拂开女人的手,提醒她不要动,他非常小心而温柔用湿润的毛巾在我脸上和脖颈处擦拭,柔软得能滴出水来,女人感叹说先生瞧您的脸,都藏不住笑纹了,我还是头回看您这么高兴。
男人没有声响,他温热的骨节停泊在我脸颊,非常怜爱抚摸了很久。
随着我逐渐清醒加重的呼吸,扯动腹部排山倒海的刺痛,几乎将我撕裂的痛苦唤醒了我的理智,我终于积蓄了一点力量睁开眼,看一看随着孩子而出生天翻地覆只是我还毫无察觉的世界。
目光触及的每一处,像淡淡的水墨画。
沧桑的云团,朦胧的雾气,遮天蔽日的烟海,一张脸孔停顿在我眼睛上方,他没有表情,正屏息静气观察我的反应,我手指在赤裸的腿上描摹勾勒出他的五官,他平静站立,又不知为何颠簸起来,一阵仓皇的摇摆中,缭绕遮掩的大雾和烟尘散去,天地万物清明爽朗,站在床头拿棉签给我蘸湿嘴唇的林妈见到我睁眼醒来,她呆滞了两秒,迅速扔掉手上水杯腾空而起,跳出非常滑稽搞笑的弧度,她大声说任小姐醒了!任小姐睁眼了!
她一边双手合十冲窗外的天空祷告,感激三皇五帝佛祖菩萨保佑我,一边朝病房外狂奔出去,大叫着医生护士看看我家夫人,她醒了!
我被她吵得脑仁疼,几个月没见林妈絮絮叨叨啰啰嗦嗦的毛病还是没改,反而更重了。
我看向天花板上随着走廊掠过急促的脚步声而摇摇晃晃的吊灯,白色光束投洒下来,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陷在一片灼热的包裹中,他有些粗糙的手指按在我腕间,修剪整齐的指甲非常用力嵌入我皮肤,他仿佛在感受我是不是真实存在,带着一点疲惫的无助。
我沉睡了一天一夜,我并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除了昏死前那一阵麻醉注射皮肉内的刺痛,我想我和死去没有任何区别。
而他,亲眼目睹了我的生死徘徊,我的奋力挣扎,像一辆疾驰的列车,在十级地震的颠簸撼动里,争分夺秒穿梭过崩塌沦陷的轨道,和死神擦肩而过。
严汝筠握住我苍白的手,放在他唇边辗转厮磨得吻着,他身上衣服布满褶皱,我认识他这么久他第一次如此狼狈,狼狈得令我很想笑。
他逆着金灿灿的光束,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我透过他模糊的脸孔,望向窗外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云朵,没有阴霾,只有一望无际的澄澈。
好像一切都结束,又好像一切都开始。
我咧开嘴笑出来,可刚笑一秒钟,腹腔内的空气骤然翻滚起来,搅得我脸色一白,他握着我的手立刻松开,掌心落在我最痛的位置,他不动,也不挪开,只是那样扣在上面,给予我一丝毫无用处的分担,可他的手让我充满安全感,好像我所有的疼痛都过渡到他身上,有他帮我支撑。
我舔了舔唇上的水珠,严汝筠这人啊,平生离不开尔虞我诈,波诡云谲,他生在和平年代,做了乱世枭雄,这世间阳光温暖不了他,繁华璀璨也打动不了他,可此时他脸上有着最纯粹美好的笑容,不掺杂任何阴谋与算计,不曾裹着残害与歹毒,温润清朗,暖意融融。
他朝前倾身,没有来得及刮掉胡茬的下巴放大在我眼前,落在我干瘪的唇角,“孩子妈,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