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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同这些性力派教徒们一起收拾好散落在甲板上的经包,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十几个教徒拎着经包上岸,走到那群被捆成一串的人跟前,将经包扔到般若羯罗的脚下。
“这个给你!”
般若羯罗忍不住朝这边看过来,他看到两名教徒正拔刀押着玄奘下船,趟水上岸。随着他们的走动,水面上泛起一层薄雾般的汽浪,将他们裹在其中,竟有了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而就在不远处的岸上,先行登岸的教徒们早已在丛林边缘处打扫出一块平整的空地,此时正忙着取水和泥,搭建起一座临时的祭台。
这个从远方来的执著的法师,这个同自己一起走过无数山水、经历过无数艰险的东土法师,今日当真要死在这里了吗?
一念及此,般若羯罗的心中便如锥刺般的难过,忍不住大声喊道:“你们不能拿他祭神!他是大唐来的求法僧!你们这么做,是在犯罪!”
然而这些突伽信徒们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便是听到了也不会理睬。多年来,他们一直杀人献祭,从未觉得这是什么犯罪的行为,相反,他们一直渴望籍此洗刷掉自己前世今生的罪孽,让女神把祺瑞降临到自己身上。
踏上岸边的实地后,摩沙法冲手下说了声:“把人牲洗干净!”便径直朝那座快要搭建好的祭台走了过去。
四名教徒答应一声,将玄奘身上的衲衣用力一扒,褪到了腰间,然后架着他紧走几步,来到一棵半没入水中的阿输伽树前,用浸水的绳索将“人牲”紧紧地捆在树上。
接着,四人便围在他的身边,跳起除魔舞来,水花被溅得四处飞舞……
玄奘的半截身体都浸在水中,正在西沉的太阳将它的光线透过那层扬起的水雾斜照下来,为他裸露在外的麦色肌肤罩上了一层透亮的金红色轮廓。
他觉得身下的水流微微鼓动起来,低头一看,却原来是一群欢快的小鱼游了过来,在他的身边转来转去。显然,这些在中原看不到的奇异鱼种是为了抵御暑热,才游到这片阴凉地带的;而就在不远处,一只老鼋被暗流冲击着侧仰起来,忙碌的四肢翩然划动,直到那染了藻菌的硬背完全平衡;更远的地方,还有许多溯流而上的大鱼,它们时而沉降,时而快捷地浮升,宛如一个很大的旋风带。恒河水如绿色锦缎一般缓缓流动,在它的上方,白腹黑翼的水鸟越聚越多,匆匆忙忙地往来捕食……
多么奇妙啊!玄奘想,自打进入中印度,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在为那些死在恒河之中的修行者祈祷,想不到今日,我自己也被恒河之水沐浴,这副臭皮囊最终也将留在这条圣河中。
一股布满腐殖物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顺着这股气息望去,他看到不远处的那座祭台就快要搭好了。祭台旁边,几处火堆也已经燃烧起来,十几个教徒正在那里疯狂地跳着除魔舞,火焰将他们的脸映出各种古怪的花纹。
一个老者在低沉地唱诗:“那儿岩石上有头戴新月的湿婆的足迹,永远是信士献祭之地,你应该绕行并俯身;看到这足迹,虔诚的人在舍弃身体后,就挣脱了罪恶,成为神的永恒的仆人……”
在日头下晒得久了,玄奘的头脑渐渐昏沉起来,他眯起眼睛,感觉到载满倒影和蝉声的河水从他的身边缓缓流过,叶子慵懒地在波纹上打转,时走时停,宛如这世间的芸芸众生,浑浑噩噩地随波浮沉……而岸边那刺目的火焰和舞蹈又使他想到了在中亚遇到的拜火教徒,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世间会有那么多以杀人为业的神灵呢?
围在玄奘身边的四名教徒终于停了下来,他们不知从哪里取来四只木桶,用来在河中舀水,从“人牲”的头顶上倾倒下来,清洗这具即将献祭的身体。
岸上的祭台边,那位老者的唱诗声虽低,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一直透进玄奘的耳中——
“深河里有像明净的心一样的清水,你的天生俊俏的影子将投入其中,因此你不要固执,莫让她的白莲似的,由银鱼跳跃而现出来的眼光落空……”
教徒们一遍遍地往“人牲”的头上浇着水,他们的动作很慢,和着唱诗的声音,表情显得极为虔诚,仿佛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她的仿佛用手提着的青色的水衣,直铺到芦苇边,忽被你取去,露出两岸如腿;朋友啊!那时你低低下垂,将不忍分离,谁能舍弃裸露的下肢,如果尝过了滋味?”
听着这低沉的,有些古怪的唱词,感受着清凉柔软的水流从自己的头上、身上流淌下来,重新汇入恒河之中,玄奘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想法,虽然知道自己的福德不够,他还是决定拯救自己,也拯救这些可怜的人——
“突伽女神是湿婆的妻子吧?”他含笑问道,“你们把我献祭给湿婆的妻子,难道湿婆大神就不会生气,不会降罪吗?”
几个浇水的教徒迟滞了一下,抬头看了这个沙门一眼,那明亮如水又略带嘲弄的目光令他们着实有些慌乱——从小到大,他们不知做过多少回这样的祭祀了,竟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们一句,我是个沙门,戒律要求不近女色。即使你们把我送到女神的面前,她可能也不会如愿。万一她恼羞成怒,迁怒于你们,我也只能对你们说一句,很抱歉……”
教徒们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问题。仔细想想,以前好像从没有拿佛僧献祭的先例,这沙门说的似乎有道理啊。
“你们在干什么?”岸上有人大声朝这边喊,“人牲洗好了吗?”
“洗,洗好了……”一个教徒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此时太阳已经接近雪山的山尖了,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雪山全被染成了血红色,仿佛在天地交接处燃起了一团大火。岸上的那座临时祭台也终于搭建好了,在摩沙法的示意下,两名教徒将玄奘从树上解下,持刀押往祭台。
这帮家伙选的位置的确很好,玄奘赤足走上祭坛时,面前正对着东去的河水,夕阳西下,丛林最上层的叶子被红光尽染,各种高大的树木环出一小方天空,就像是一条生命的通道。
“你们放了那个沙门吧,”锻金的老人抬了抬头,忍不住开口道,“杀生会有业报的。”
摩沙法的目光转向他:“什么样的业报?”
“就是,就是……来生你会被别人杀死。”
“是吗?”摩沙法的眼中闪过一层阴郁,他看了站在祭台上的玄奘一眼,冷冷地说道,“这个世界是由梵天创造的,毁灭世界的力量掌握在突伽女神和她的丈夫湿婆大神的手中,此外还有毗湿奴、阿耆尼神,以及天界诸神的主宰者释提桓因!一个沙门,包括背后支持他和庇护他的,都没有什么了不起!”
说罢朝玄奘看去,却见这沙门眼中露出一丝笑意——释提桓因?不就是帝释天因陀罗吗?专司雷电与战斗的家伙。先不说他佛门护法的身份,即使是在婆罗门教的仙人传说中,貌似这位也是最常被诅咒、制裁和戏弄的,而且往往是罪有应得。
摩沙法哪里知道这个沙门现在在想什么,随着他的手臂用力一甩,教徒们吹起了法螺,“呜呜”的声响将林中的雀鸟都惊得飞了起来。
摩沙法身披法衣登上了祭坛,口中念念有辞,召请突伽天的降临。两个持刀的教徒立于玄奘背后,做好了血祭的准备,其余诸人都神色肃然,等待着太阳沉入雪山,那是他们祭祀的最佳时刻……
“请等一等!”般若羯罗突然大声喊道,“让我来代替他吧!”
法螺声停了下来,摩沙法转过头来,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般若羯罗:“你愿意代他献祭?”
“我愿意,”般若羯罗用力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你们的天神只是想要一个健康端正的男子,不是吗?我想我也符合这个条件。请你们放了他,把我祭献给天神吧。”
摩沙法哈哈大笑,走到他的身边,揶渝道:“你愿意献祭,怎么就不问问天神喜不喜欢你呢?”
别的教徒也都跟着哄然大笑,现场的气氛竟又变得轻松起来。
般若羯罗的脸变得通红,他是出身婆罗门的高僧,曾为一国之国师,此生之中,从未遭受过这等屈辱。
玄奘站在祭台上,看着这个陪伴自己走过无数山川的道友,心里万分感动。西行以来,他经历过大大小小数十次仪式,只这一次是最特别,也最令他难忘的。
他虔诚地合十,朝般若羯罗深深一辑,感谢他的舍生取义,也感谢他为了自己甘愿受辱。
虽然气氛有些尴尬,般若羯罗仍不甘心,决心做最后的努力:“我是一个婆罗门,一直对突伽女神充满崇敬,用我献祭是最合适的。而这位法师不是本地人,他甚至不知道女神是谁。他从很远的地方走到这里,是要到阇崛山去礼拜佛迹、求经问法的。你们若是杀了他,定遭恶报!”
强盗们哈哈大笑,离他最近的一位走上前去,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天神喜欢他,他就要为天神舍身,又会有什么恶报呢?”
般若羯罗被踢得弯下了腰,额上冒出丝丝冷汗,口中依然大喊道:“突伽天神是不会喜欢上一个外乡人的!”
“也不会喜欢一个沙门!”安达逻尼高声喊道,“让我代替法师吧,我是本地的婆罗门,年纪又轻,身体又结实,女神一定喜欢!”
“让我去!我比法师和哥哥更年轻,更健壮,也更合适!”阿南达和阿萨摩争抢着喊道。
同船的另外几个年轻人见状,也都纷纷站出来,表示愿意替代玄奘法师去祭祀天神。
摩沙法微笑着摇头,将目光转向玄奘:“想不到你这个外乡来的沙门,人缘倒是挺不错。”
玄奘自忖此番难以幸免,淡淡地说道:“非是贫僧人缘好,乃是佛陀的遗教使人向善。”
“向善?”摩沙法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他已主持过不知多少次秋祭了,早就习惯看到“人牲”在祭台上拼命求饶,跪倒在他的身前不断叩头、痛哭流涕地请求宽恕的情形。然而眼前这位即将成为祭品的沙门却是神色镇定,毫无惧色,既不反抗,也不配合,仿佛把一切都看得通透,这倒让他觉得有些失望。
玄奘抬起头,正与那摩沙法探究的目光相对,他坦然地笑了一笑。
这笑容里竟带着几分欣慰,让那摩沙法心中也不由得为之一动。
既然还有一点时间,他决定先为难一下这个沙门,否则看他如此平静的样子,实在太可气了!
于是,摩沙法走近前来,缓缓问道:“你们佛家讲六道轮回,你觉得你死后会进入哪一道呢?”
玄奘道:“贫僧哪一道都不会入,我会去往弥勒菩萨的睹史罗天。”
摩沙法笑道:“你倒是挺自信的。据我所知,想去睹史罗天的沙门就像这恒河的沙子,多得数不清。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愿,多数人会进入轮回,有的还会堕地狱。你又焉知你死后不是堕地狱呢?难道你善知来生?”
玄奘微笑着摇头:“檀越不是要把贫僧敬献给突伽女神吗?贫僧又怎会堕地狱?难道突伽女神竟是住在地狱里的?”
摩沙法被他噎了一下,忙摇头道:“当然不是!突伽女神住在高高的喜马拉雅山上。”
“哦,”玄奘点头道,“那就是说,贫僧死后是不会堕地狱的,不是吗?”
摩沙法心中有些恼火,他感觉到对方是在诡辩,却偏偏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时,玄奘已经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檀越方才问贫僧,是否善知来生?贫僧告诉你,是的。佛陀说,持五戒者生人道,修十善者生天道,修四圣谛八正道者得声闻道,修十二因缘证辟支佛道,修六度四摄法成就菩萨道,是故我善知来生。”
“原来如此,”摩沙法半嘲地说道,“你们学佛之人,走路都怕踩着蚂蚁,原来是因为惧怕下地狱啊。”
玄奘道:“不杀生论,不独佛教如此。任何一个具有善根良知的人,都不应该故意去伤害生命。在我的故乡有一位先哲,他曾经说过:‘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一切大恶皆从小恶始,渐次恶恶增上,而后铸成千古罪名。所以,不去有意伤害一切生灵,意在防微杜渐。蝼蚁和人同属有情众生,色身虽有大小之别,然情感无二无异,皆畏生死,皆有死亡夭折之苦痛,岂可轻贱?”
“不要说得那么好听,”摩沙法冷冷地说道,“你们沙门不肯轻贱蝼蚁,是因为你们把自己等同于蝼蚁了!所以,我们便可以像轻贱蝼蚁一样轻贱你们!”
说到这里,他只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忍不住哈哈大笑。
玄奘平静地点头:“原来檀越是要给你们的天神送一只蝼蚁过去,贫僧可否将这番话转告呢?”
摩沙法登时噎住,他与玄奘辩论,本是想在血祭之前将其折辱一番,却不曾想,眼前的沙门智识过人,反应又快,言谈之间胸有成竹,且丝毫没有被即将到来的死亡影响心绪,看来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的了。
然而他毕竟还是心有不甘,想了想又问道:“我知道你这沙门来历不凡,身份很不一般。你是从摩诃至那国来这里取经求法的?”
玄奘点点头:“正是。”
“你的国家远在天边,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像今日这样的献祭你想过吗?”
玄奘依然点头,面容平静如初。
摩沙法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心中竟起了几分钦佩之情:“其实我把你献祭给天神,也是为你好。你前面也说过,这样至少没有堕地狱之忧了。”
玄奘淡然一笑:“就算檀越不把贫僧献祭给天神,而只是平常地加害,我也无忧。”
摩沙法浓眉一扬:“被无辜加害的人大都会堕地狱,因为心中愤闷不平。你怎么可能无忧?”
“善哉!”玄奘欣慰地说道,“檀越也知贫僧是个无辜之人,说明心中还有是非之念,可喜可贺。”
摩沙法再次被噎住,心中越加恼怒——我真是吃饱了撑的,与这沙门辩论,却被他处处占着上风。
玄奘看着摩沙法恼怒的眼神,决定正面回答他前面的问题:“就算贫僧下了地狱也没有关系。佛门弟子触境随缘,智慧寂照,不生不灭,不常不断,是故于极乐不喜,于地狱不忧。”
摩沙法沉默片刻,终于决定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辩论:“你虽然是个了不起的修行人,但这对我们而言是没有用的。何况将一个外貌端庄、身份尊贵又才华出众的年轻比丘献祭给突伽女神,女神定会欢喜无量。”
说到这里,他竟笑了笑:“你也该感到欢喜无量才对。”
“贫僧现在还不觉得欢喜,”玄奘安详地说道,“檀越能给我一点儿时间吗?不要逼我烦恼,请让我安心祈祷,欢喜取灭。”
摩沙法沉默不语,他知道入灭是佛教高僧去世的一种形式,显然这个沙门自知躲不过,便想用自己的方式来结束生命。
“我可以给你一点儿时间,”他冷冷地说道,“这是因为我们还要诵念咒语。你是我们献给突伽女神的人牲,必须用我们的方式去死!”